三人坐了一些时，彼此都不言语。如今的吴然，大有闲空，巴不得人来陪伴。原来的高傲心性，早不知哪里去了，再不倚势凌下，更不口角锋芒，生活上也不拣衣挑食，一味安分守理。二学童虽稚声稚气，吴然一样引为知己。二学童再不见外，便开口说道：“此来不为别的，念你老人家有过辉煌身份，懂些阴阳之理，今日便把一腔夙愿说与你，往后靠你帮衬，我俩便再无忧。只是不能再和今日这样，想见即见了。好在还有规矩，每年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的时节，若要相见，傍晚时分弄些纸钱来烧，我俩即时便到。”不及说完，早双双抹眼淌泪不停。吴然听了，大吃一惊，正在疑惑，又见两人满面泪痕，忙问“什么夙愿？”，立誓守规守矩，又说自己是什么阿物儿，叫两位仙童青目高看，再不肝脑涂地，哪还有脸见人？二学童看他率性认真，便正经说道：“我俩本是天京中学的优等生，只因性情相投，好如一人，深陷爱恋之中，先遭了同学嫉妒，招致流言飞语，后被家长辱骂，生拆硬分，不得相见，学校更是当成典型，大会小会提溜出来示众，一时把脸皮辱没没了。便是这样，反把我俩的心拧在了一起，一不做二不休，我俩逃离学校，在外面快活了好些日子。回到家里，不用说，少不了一顿毒打毒骂，回到学校，迎脸看到的是一纸开除布告。先还有些畏惧，心里盘算着怎样掩饰，至此一点挽救余地没有了。家长连忙给校长跪下，校长心冷如铁，只用鼻孔出气。家长又拉我俩下跪，遭到我俩坚拒。一时无奈，两方家长发狠起来，先是彼此辱骂，继而挥拳开打。我俩看着，心内转忧成喜，趁他门乱作一团之时，牵手而去，径直来到阴阳山下未名湖畔，一时相拥而泣，下定了与世诀别的心。那时正是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的时节，家长和校长急急赶来，远远看到的，只是我俩相拥落水的情景。赶到湖边的时候，一时哭喊之声，震天动地，惊落片片桃花，随风落在湖里，算是我俩收获的唯一祝福。我俩的心愿，便是不辜负桃花！如今每年那一时节，家长同学都来祭奠，其实还是不懂我俩的心，样子虽然虔诚，对身边的桃花却视而不见。所以想劳你大驾，花开时节，烧那纸钱的时候，务必仰望桃花，想我俩在阴间青春永驻，没有乌发如银，红颜似槁的一天，因此不必伤心，只管对那桃花情浓时，流几滴泪，叹息一会即可。”说完低头，两人牵手不语。吴然听了，浑身惊秫，再看二人，只有阴柔，不见一丝阳气。过一时缓和了些，心内又是感动又是感激，便含泪说道：“我虽老朽，别的不能，这事，请两位仙童放心！今日一见，一世不忘。往日之事，都已去了，二位还是念情的好，对家长对那校长，多多理解，宽宏大量才是。如今的天朝教育，早走火入魔了，你俩牺牲陪葬，我何尝不是？单是那高考，罪孽有多深重，用不着我去说。事已至此，早晚会有报应，谁做谁受，你我左右不了。”二仙童抬起头来，接口说道：“说的正是。我们只看因果，别的无能为力。先时还心有不甘，总想纠正一二，其实都不中用。不光我俩，天京大学游教授游贱己，你总骂他不识抬举的那个家伙，一样不甘心，总想着能改正什么，最后还不是归寂了。凭你甚么好少年聪慧青年，一面临高考，一入了大学，统统都把心智弄坏了，不是他们不省事，也不是他们狂妄，制度使然。制度不改变，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日复一日生出来的，不是知识学问，而是刻薄仇恨。不公也好，可恶也罢，都是在所谓的公平公正原则下诞生出来的。自古说‘物不平则鸣’，可如今的天朝，鸣给谁听去？我俩这样也就这样了，对阳间的人和事，没有一丝改变，没有一点影响。人心都冷了，越是亲情越是残酷，还美其名曰‘为你好’。刚来的时候，游教授还不是耐不住寂寞，动不动就想去指点，结果怎样？没有脸给人打，自臊的不行，面对天朝上下的铁石心肠，明白人就该一味呆吃呆睡，不要费那些唾沫星子。我俩要是明白人，现今也该是天京大学的学士了。不瞒老人家说，当年的高考志向，我俩都是天京大学。”说到这里，二人都满面含笑。吴然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惜又可叹。不过，看你两人你恩我爱，温柔体贴，情深意重，誓守终生，阳间之人徒生羡慕，便是大学毕业哪能这样？看你两位，不妨节，不伤理，恰如天生一样，不似我这须眉浊物玷辱学界。所以两位放心，到时定然焚香化纸，一心诚虔，念情感格。虽是愚人一个，自知神佛敬重，便是流离之日，潦倒之时，纵不吃不喝，也不忘祭。人生轮回，神佛永恒。两位若不责备，我将不论日期，时常随心，或供一钟茶，或献一束花，只要心诚意洁，不在虚名，只图感念，以尽我心，不知可也不可？若有惊动，还请谅解。”二学童听了，大为感动，齐齐跪在吴然面前，叩首致谢不迭。吴然急忙起身相扶，脸上笑着，嘴上回道：“仙童不当这样，愧杀我也！”一时起来，三人落座，相谈甚欢，不再尽述。

且说自仙童释怨以来，吴然胸怀大开，世间一切，都被他看透了一般。一时心中大快，自书两幅对联，一幅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请人裱了，把蒋国恩的字摘下来甩掉，替换上去。另一幅写的是：晨钟暮鼓敲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尘中迷途人。也请人裱了，高高悬挂在自己的卧室里。每日清茶淡饭，心静意净，夜夜安眠，绝无春梦。案上只有纸墨笔砚，既无宝镜，亦无金盘，练练字，赏赏景，立志淡泊余生。一日累了，伏案打盹，恍惚之间，听人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吴然听得是女子的声音，不免抬头看去，早见一个人从门口走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定睛看时，却是小丽。多日不见，小丽愈发出挑的俏丽了。但见她靥笑春桃，云堆翠髻，唇绽樱颗，榴齿含香，纤腰楚楚，珠翠辉辉。喜的忙迎上前作揖道：“你可回了，想煞我也。这些时你四处神游，也不把我携带携带。此次回来，是就走呢，还是长驻？”小丽听了，只是笑笑，并不言语。吴然跟了她，在屋子里一处一处转。转至客厅当中，小丽驻足，看着那幅字联，半天不转眼，似有所悟。趁这空档，吴然连忙去倒茶，及至回来，小丽早没了踪影。吴然急忙冲出门外，大喊“小丽！”无人应，却见半空中飘下一纸信笺来，一把抓在手里，不及细看，再喊“小丽！”，一时把自己喊醒，方知做了一梦。

张目看时，眼前果然躺着一纸信笺。急忙打开，见字迹秀丽，知是小丽所书。看时上面写道：“天京大学自成立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无比，龙盘虎踞，群雄仰视。然弟子虽多，竟无可继业者。凡功名有成者，无不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却深陷情欲声色，痴顽至今，恐无人规引入正。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今有吴然老朽，甘心垫背，当了冤枉替罪羊，身陷其中，尚未觉悟。佛发慈心，特立此嘱，万望吴然得见，此时醒悟未为晚也。虽不能挽天京大学于既倒，终可全一己之名，趁头脑尚能转动，作速回忆思维，把那真情实景记录下来，一可以警示后人，二可免后世传讹，三可减自身罪过，四可据此赎罪，传世之日，超度之时。数益不为，乃不可救药者也，不得超度，永世蒙冤，该当自受矣。特此警示，或冀一悟！知名不具，切勿乱猜。”吴然阅毕，不由咏叹感怀，深知其中之妙，复阅一遍，更是豁然开朗。遂起身肃立，抱拳在胸，对着空中神明连连作揖，泣泪道:“敬祝神明，老朽知罪。既为高知高干上等之人，衣食不愁，养尊处优，当肩负为天地立言、为民众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重任，理应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为是，不该如此龌龊不堪，遇事只会切切痛哭。望神主明察，都是御学部不堪，不按规律办事，不按规矩出牌，生生把好好的大学，硬指标硬评估硬考核，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如此狼狈，情有可原啊。老朽厌世已久，眼前正郁闷赴死，倘得拯救，成就老朽脱离苦海，永忘那创优之苦，躲开那评估之累，便皮开肉绽也不枉此生了。”

自此之后，老吴然闭门不出，把自己亲历的天京大学创优迎评故事，统统收罗起来，赋真情描实感，撰成一部闲书，题名曰《大学衰落记》，书尾不由感叹：乱糟糟浆糊大学府，轰隆隆垮塌一流梦！随后怀揣书稿，满脸浊泪，怔怔站在阴阳山无为峰下，等待后人检抄传世，早获救赎。阴阳轮回，春秋更替，后事如何，唯神明自知。

这正是：为学的，学业凋零，为官的，官瘾过尽，有恩的，知恩不报，有情的，无情报应。创优迎评在天京，弄虚作假难搞定。欲知衰败问苍生，天朝胡来都快认命。看破的，遁入空门，楞头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运尽人痴呆，落了个傻乎乎无虑真清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