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忙前忙后，呼人唤酒，斟茶看座，忙个不了。吴校长对贾博士嘘寒问暖，贾博士点头哈腰应承不迭。贾博士见吴校长如此平易近人，顿觉心花怒放，今至其家，是受他所邀，不必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只是小丽那美女要有所顾及，不要因一句错话一步错路，被这小妖精耻笑了去。吴校长家自与别处不同，客厅正面的墙上挂有一匾，匾上大书“师恩浩荡”四个大字。贾博士趋前细看，落款是当今御学部副部长蒋国恩大人。对蒋国恩大人，贾博士早有耳闻，只是不知道他是吴校长的嫡系门生。客厅转角一个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直通里面的大小卧室和书房。贾博士一面想该不该进去观赏一番，一面听得小丽喊话:“酒菜备齐了！”

酒过三旬，气氛变得十分融洽。贾博士再看小丽，益发觉得美不胜收。那真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小丽细观贾博士，那也是：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酸气十足，却有一段别样的风流态度，一看就是西洋博士所独有。吴校长毕竟年高，不胜酒力，数杯劝过，便觉老眼昏花，强打精神坐在太师椅上，眯起双眼，略作小憩，任由贾博士和小丽眉来眼去。小丽想着舍外的事情，便问贾博士道：“才刚在外面，你那些天高地矮的话，说的人云里雾里，这会子都说完了？”贾博士有情有义一笑，看看睡态疲惫的吴校长，低声说道：“我那些话可是句句有来历的，西洋留学这多年，岂是玩的！不过，游教授说的很对，眼下的天朝教育，就是不把人当人。怪不得游教授批判。”听到这里，小丽把如笋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他小点声音。贾博士看看吴校长，再放低声音说道：“西洋人个个顽劣异常，且极恶读死书，最喜探究事物内里，尤其尊重个人意志。虽极憨顽，一旦有了兴趣，纵然疯疯傻傻，有天无日，也要探出究竟。先生导师不但不腻烦，还变着法子鼓励，便生出多少事来，一概应承纵容，好坏信他。若换了天朝，学生不被骂死，先生也被饿死。”小丽听了，抿嘴笑笑。贾博士接着说道：“眼下天朝的教育现状，说来实在可悲。学生整天为爱寻愁觅恨，导师早晚为钱似傻如狂，纵然身康体健，其实腹内草莽。”小丽听得入耳，点头如小鸡叨米，接着贾博士的话说道：“此话不假，英雄所见。不但学生，就是导师名流，个个只求富贵乐业，哪个能耐贫穷凄凉？真真是辜负韶光，家国无望！”

二人你言我语，颇为投机，似有相见恨晚之意，更生惺惺相惜之情。小丽虽楚楚动人，却亦有些痴处：崇拜吴校长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吴校长，如今佩服贾博士，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贾博士。刚才一番话来语往，早又把贾博士引为知己，吴校长那里鼾声迭起，她也不甚在意了。贾博士见小丽心意全在自己身上，好不得意，信口道：“西国教育其实也不见得诀窍，顺其自然罢了。自古以来，天朝讲的是‘人性本善’，也就是说人生下来都是善良的，教育的任务就是叫他好上加好，岂不知人的本性，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善良。他的不善良，哪怕只有一点点表现出来，他整个人就面临着被完全扼杀的危险，他要反抗，这扼杀会变得更加剧烈。如此一来，人的一生，就是被不断扼杀不断反抗的过程，痛苦、无奈、郁闷、绝望，贯穿而来，绵绵不断。人生越来越没趣，自己越来越没信心。想想我们自己，是不是就是这么过来的？”小丽使劲点点头，她怎么也想不到，放浪不羁酸味十足的贾博士，会跟她谈这样严肃的人生话题。贾博士隐隐觉得，小丽已经被他这番话征服了。果然，小丽很渴望地问道：“那西国呢？”贾博士把得意埋在心里，举一盅酒对着小丽照了照，果断潇洒地一饮而尽，品咂一声后说道：“西国讲的是‘人性本恶’。你一出生，自己就觉得不是好东西，所以你要自觉遵守种种规矩，再不能变坏。你有一点点自觉进步表现出来，大家都肯定你，赞扬你，你自己会对人生越来越有信心。所以西国人个个张扬，不虚伪，坦荡磊落。打个比方说，规矩就是标杆，我们生怕人变坏，把标杆定在圣人的高度，回头要求所有人跳过去。结果呢？所有人都绝望，没有好法子想，只有说假话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仿佛自己都跳过去了一样。一个人如此倒也罢了，人人如此那就太可怕了。眼下的天朝，是不是这样子？”小丽听得脸色凝重，使劲点头。贾博士似乎进入了状态，接着又道：“西国人呢，死心眼。他把规矩定在常人的水平，几乎是个个过得去，这样一来，大家都有信心，都有希望。过不去的，有自己现实的原因，大家原谅，自己也不会觉得多么受打击。教育的责任，就是给人信心，给人希望，给人生命的快乐。纵然成就了大气候，也不过是个平常人，那怕他贵为总统皇帝，也和常人一样，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而我们的教育，说得直白些，就是把标杆升到至高无上，迫使芸芸众生失败绝望，匍匐在地，甘心做奴才。上面那一个人，趾高气扬，自然成了神，承受众人的膜拜和不尽的歌颂。你想想，天朝几千年是不是就这么过来的？”小丽听得入神，一时没有话说。吴校长鼾声均匀，二人充耳不闻，默默相视，一时无语。

贾博士打破沉默，问小丽刚才有何感想。小丽因道:“贾博士您刚回天京，不知道天京的水深浅清浑，这里头名堂多着呢。不但学术上有土派洋派之分，就连行政上都讲嫡系门户。到此任职，你该知道一些才好。”贾博士看小丽说的真诚，因直言道：“真是惭愧，我竟不知。”小丽回头看看吴校长，不知何时，他竟换了个姿势。鼾声的威力略有弱减，人似乎也舒服了些。小丽回头又道:“这还了得！这些不知，怎能作得长远成就！如今凡稍有成就的学者，皆有一个私人圈子，入围的都是本学科范围内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权威人物，各人各学派各大学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就是触犯了全部，不但学问学术，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行内把这叫做‘圈子’，说透了就是利益集团。游教授就是不懂这些，所以如此。”一面说着，一面朝上指指牌匾，压低声音凑到贾博士耳根上说道：“老爷子八十不退，靠的什么，你该明白了吧。”贾博士抬头瞻仰牌匾，果然感到一些压力。小丽又道：“圈子内部皆连络有亲，明明暗暗，彼此关联。这集团硬的很，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游教授不识好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入帮派，又非嫡系，还争三辩四，说五道六，这不是鸡蛋碰石头？也是他禀性难移，才刚的事，就是他阴间捣鬼，三不知还真把人吓个半死。”接着，把刚才“草房炊烟老僧仙童”的景象叙说一番。不想贾博士听了，竟唬得瞠目结舌，半天合不上嘴。怯怯说道：“如此说来，世上竟真有还魂之事！这可怎么得了？看不出来，他游贱己竟有这般能耐。”

有人忽然接口朗声说道：“这算什么能耐！”二人同时扭头看吴校长，他那里鼾声均匀，睡梦正香，不曾开口说话。再环视周围，哪里有人的影子？小丽看看贾博士，贾博士看看小丽，彼此确定刚才没有开口。一时神慌胆怯，两人同时抱紧对方，厉声尖叫道：“有鬼！”吴校长猛然被喊声惊醒，险些瘫倒，一时六神来不及归位，见他二人抱在一起，愤然道：“光天化日，装神弄鬼，戏弄校长，成何体统！”话音未落，那人又接口道：“梦幻情缘，郎妾薄命。当抉则抉，劝君慎行。”看时，门口竟立着一个黑衣人，面目不甚清楚，倒有些怒愤的样子。三人不知所措，唬的着实不轻。毕竟来者何人，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