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回游教授仙魂再现世贾博士高谈留学史

上回说到游教授中风住进医院，躺在病床上大骂吴然。门外一声“吴校长到！”，唬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一命归西。家属围着遗体，哭得惊天动地。这里，吴校长三躬鞠过，吩咐人事处方处长拟悼词发讣告设灵堂筹备追悼会，方处长一一应诺，速去办理不提。

这几日，吴校长着实辛苦，体力损伤，精神大减。这天中午，小丽搀着他步出室外，信步转至舍后，赏鉴阴阳山脚下那人造村野风光。忽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亭阁，廊柱倾颓，瓦掾朽败，柱前有额，题着“不惑亭”三字，柱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唱戏何如听戏好，上台总有下台时。吴然看了，因对小丽道:“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小丽笑笑回道：“我随您游历多少名山大川，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意虽深，毕竟消极。”于是两人携手拾级而上，看那亭阁后面，竟有一间草房，房顶似有炊烟袅袅。来至草房跟前，见一龙钟老僧在那里烧水，吴然见了，便不十分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装聋作哑，答非所问。吴然暗想，这老僧必是个翻过筋斗来的，不然哪里耐得住这份寂寞清凉。

二人正转身要离开，忽见一带红领巾的女学童，端着一碗贡米饭兴冲冲走来。小丽忙上前打问，尚未开口，身后老僧传来一声爽笑，只听说道:“有劳仙童顾照，老朽又多盘桓两日，若无紧要事,即刻就该起身了。”仙童笑答：“老先师且歇歇脚，若非此处，哪里会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把饭放在他眼前。那老僧在暗处摸索半天，居然端出酒肴来，二人在草房门口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小丽和吴校长站在那里，老僧和学童视而不见。二人爽声谈笑，小丽和吴校长一句也不曾听懂。

正疑惑间，老僧忽然不见了，女学童仰首对着云层，双手作揖道：“先师慢走。”说完也欲离去。小丽急忙拦住道：“请问小同学，刚才那位老僧是你何人？”女学童神情鄙夷，满脸不屑答道：“不是何人，是天京大学游教授。他你不认识？”闻听此言，小丽浑身一激灵，吴校长险些惊厥倒地。小丽胆嘘声怯低声问道：“游教授怎生这般模样？”女学童笑道：“近日新闻你们没曾听说？天京大学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说来话长，二位也没有听的功夫，我且去也。”二人再三拦住乞求道：“愿闻其详。”女学童见他二位态度端正，表情肃穆，因缓缓说道：“天京大学当年何等辉煌，到了吴然手上，不到二十年，掰成了眼下的萧疏光景。整天喊着创什么一流，把大学当食堂办，把活人的培养当成死机器制造。虚妄浮夸，急功近利，万千指标，三寸眼光，把教授们当成老母鸡，恨不得逼他们天天生金蛋。那些一辈子专心治学的老教授，一个个被挤到边缘，西北风都喝不上了。游教授这样的人，满腹经纶，率真耿直，抱着‘板凳坐他十年冷’的态度做学问，竟被吴然的勾当活活气死了。如今的天京大学堂，虽占据大半条街，外面看也还算峥嵘轩峻，内里却是衰败颓废无疑了。虽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老话，要恢复先年那样兴盛，恐怕无人所能了。”女童叹一声气，又道：“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处，翰墨诗书之所，如今的教授学生，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二人听罢，低头惭愧，半日无语。

二人抬头时，早没了女学童的踪影。再往远处看，哪里有什么草房炊烟？吴校长叹道:“这女学童我曾见过，只是不知道她的来历。小丽啊，眼前之事，若非见多识广，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小丽见吴校长说话含混，想是操劳过度所致，乃就势劝道：“您多虑了。似您这样大仁者，秉承天地之正气，修治天下，有目共睹。天下万万人中，您的聪俊灵秀之气，逸士高人之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岂是游教授之流可比拟？”吴校长握紧小丽的手叹道：“我知道你亲近我，疼爱我，才这样宽慰我。只是他游教授这一死，咎责全在我身上，众人念他颂他，憎我恨我，两相比较，我一校之长倒比他退了一射之地，他倒成了万人不及的。”小丽听了，一时再无好言多劝。二人转身，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此言差矣！”二人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大海龟贾学文贾博士，正从适才草房所立之处款款而来。

贾博士系本地人，少年志高，凭一纸奥赛一等奖证书，获得保送天京大学。本科一毕业，就到西国深造。一去十几载，身心放松，西国书不曾多读，却凭着如簧巧舌交友无数，演讲技艺更是大增，煮咖啡技术日趋精湛。早打听得天朝求贤若渴，对西学博士特别优待，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花两杯咖啡钱，办了一纸乱真博士文凭，果真当了敲门砖，敲开天京大学的门，换来了教授头衔，赚来花不完的银子。早年在天京大学读书时，他比小丽高两届，知道小丽是当红校花，心仪已久，只是无缘得见，心里郁闷难耐，便自封护花使者，在小丽她们宿舍楼下蹲守过几个晚上，听欢声浪语，看窗上剪影，也挨了不少蚊虫叮咬。如今披着西学博士服戴着西学博士帽，自觉能和小丽比肩了，却不想小丽小鸟一样倚在了老吴然的身边。贾博士嘴上不说，脸上不漏，心里着实憋得慌。

吴校长见爱徒走来，顿感长了志气，刚才的委靡颓气一扫而光。正要振作指示时，又见贾博士一副正人君子打扮，脸上洋洋得意，对小丽更是关注，对自己恭敬似乎不足，一时心上不甚欢喜。因说道：“适才所经之地，立着一间草房，房顶炊烟袅袅，转眼倏忽不见，贾博士可曾见否？”贾学文凡心俗眼，哪里能洞察幻象？但在吴校长面前，他又不愿显出自己的浅薄，何况吴然的身边还站着如花似玉的小丽，他更要胡诌八扯显摆一番。便信口说道：“不但草房，炊烟，便是老僧仙童，通通看在眼里。”吴校长听言，浑身一沉打一趔趄，幸有小丽扶持，不曾跌倒，心想这贾博士好生了得，莫非开了天眼？适才幻象不但识见，且能置身其中，又如此镇定，确非凡人。因又道：“才刚那女仙童的一席话，你可听的分明？”贾博士明白自己蒙对了“老僧仙童”，哈哈一笑，益发信口胡扯道：“老校长德高望重，不要把学文看的忒矮。不瞒您说，那女仙童还是我的引路人呢！不然我怎么可巧在这里。”说完，拿眼睛看着小丽，嘴角流露出的笑意，不易察觉，别有韵味。吴校长使劲眨眨眼，确定自己不在梦里，对眼前这位天眼慧胎的贾学文贾博士，佩服得快要五体投地了。小丽见贾博士的眼光一直扫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不自然，脸上涨出一些羞红，半是虔诚半是遮掩地浅浅一笑，说道：“贾博士真神人也！适才女仙童对游教授的议论，你怎么看待？”贾学文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听此话，再看吴然表情木讷，便把刚才的光景猜透了。他早就垂涎小丽的美貌，恨无机会接近，不期今日天赐良机，一展满腹韬略雄才，既赢得美人好感，又博取校长高看。

这就是西洋学人的不识好歹，天朝惯例，眼高更需手低，得意不能忘形。贾学文在西国浪荡多年，哪里知道这些个规矩？尤其是在美人面前，表现生怕不足，早忘了还有什么顾忌。面对小丽期待的眼神，贾博士似乎忘记了吴校长的存在，洋洋说道:“游教授在我眼里，就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么，只要有书读，就一味高乐不了，把世道翻过来的事，他不能胜任。”小丽见他说得不着边际，忙阻断道：“答非所问。别说得这样重大，简捷些。”贾博士接着卖弄道：“天地生人，仁恶两种，仁者应运而生，恶者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仁者修治天下，恶者挠乱天下。仁者秉正气，恶者秉邪气。”吴校长干咳一声，哑着嗓子道：“他姓游的是秉正气而生了？”贾博士猛然意识到吴校长在这里，连说“得罪得罪”，急忙补救道：“古话说得好，成则为王败则寇。他即便秉正气而生，也只是认得几个字，修治的道理其实糊涂，动不动就浊口臭舌愤俗妒世，哪里能尊贵的起来？吴校长您就不同了，相貌魁伟，言语不俗，礼贤下士，济弱扶危，一派大家风范！”吴校长听到这里，胸中的闷气荡然无存，大感快意。贾博士见吴校长眉心渐渐舒展，对小丽讨好般笑道：“知书达理胸怀天地的人，就是不一样。吴校长知我方才所言不谬。”小丽不理会他的讨好，对吴校长说：“他方才所言，只怕是正邪不分，喝洋墨水喝昏了头，也未可知。”吴校长倒宽宏大量，摇摇头不以为然道：“正也罢，邪也罢，不要背后说别人才好。贾博士，难得今日得闲，到舍下喝一小杯如何？”贾博士见吴校长如此抬举自己，喜不胜喜，欢天喜地道:“正合我意。只顾说话，险些耽误了正事。”小丽笑道:“说着别人的闲话下酒，小心别人来算酒帐。”于是，三人起身，彼此扶持着来至吴校长住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