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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至四十六章

四十三、工农兵大学生(蔡运生)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毛主席发出的:“大学还是要办的!”的最高指示后,国家要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了。这在知识青年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仿佛在狂风暴雪的寒冬的黑夜里,忽然看见了黑暗中闪出一点火光,大多数知识青年都把希望聚焦到当“工农兵大学生”这一条道路上。我知道此事后,也将自己以前的初、高中课本都翻了出来,语文、政治、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英语都还在,并且都是齐的,一本不缺。

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绝大部分同学都将自己的课本,作为资产阶级的“四旧”给烧毁了。记得全县召开文化大革命动员大会时,破四旧,县文化馆、图书馆、剧团、各机关单位图书室将图书、画报、剧本、报纸都争先恐后地送到公园坝,堆成大山放火烧毁了。学校学生将自己的全部课本也烧了,干部居民也争着将自己的书籍、藏书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交了,烧毁了。都争当革命的左派,破四旧的先锋,怕当上“封、资、修的孝子贤孙”,更怕因此而被抄家。我受父母“爱护书吧,这是知识的源泉!”的影响,将自己的课本早早地藏了起来,才免去了劫难。下乡当知青时,母亲要我将自己的课本背到乡下去,幸许以后会有用处。现在可真的有了用处了。我从心里感谢自己的父母亲,他们虽然都是小老百姓,都干着平凡的工作,可他们却将知识看得那么重要,又看得那么遥远。收工回来后,我就开始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一门一门地看,从初中一直看到高中结束。

后来,大队传来消息,公社要大队推荐一名女知识青年作为“工农兵学员”,大队经过集体讨论,决定由伍秀蓉同志去。伍秀蓉简直就象“天上掉下了馅饼”,不,简直就象一下子掉进了“蜂蜜缸”里,或者是天上掉下了“大金元宝”。她知道后,一天乐呵呵的,嘴里随时都哼着“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您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她哼完了还不过瘾,不足以表达自己愉悦的心情,她又手舞脚蹈地唱起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无边的旗海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闹革命。啊哈嗬,啊哈嗬,敬爱的毛主席,不落的红太阳,草原上人民忠于您,永远革命志不移。红彤彤太阳从东方升起,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为什么阳光这样暖,为什么幸福热泪流不息。因为我们见到了毛主席,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啊哈嗬,啊哈嗬,敬爱的毛主席,不落的红太阳,草原上人民忠于您,万岁万岁毛主席!啊哈嗬,啊哈嗬,敬爱的毛主席,不落的红太阳,草原上人民歌唱您,万岁万岁毛主席!”

后来,公社又通知她一个人填了推荐表,她更是成天兴奋不已,就象展翅欲飞的小鸟,跃跃欲试。尤平安首先得到消息,他就成天蹲在伍秀蓉家里,一会儿帮她收拾这样,一会儿帮她收拾那样,心中有很多的留恋和眷恋之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知道后,也时常跑到她家里,向她表示祝贺,帮助她收拾书籍,收拾行李,给她把一时不用的东西都打捆打包,便于以后搬运。

人逢喜事精神爽,由于她的心情很好,情绪很高,她嘴里总是不停地哼着歌曲,又带着我们大声唱起了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来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他对这件事情一点儿不知道,少女为他思恋,天天在心焦,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少女的思恋一点儿没减少!少女的思恋一点儿没减少!少女的思恋天天在增长,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没有勇气诉说我尽在彷徨,,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啊,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

填表后的两个多月里,伍秀蓉都是沉浸在甜蜜的幸福泉水之中。她天天都象百灵鸟似的在放声歌唱,她要将心中的激情、心中的欢乐,向蓝天述说,向白云放歌。是啊,当她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就立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争取考上名牌大学。为自己,为家庭父母,也为这个小小的山城。让人们都为她高兴,为她自豪。可是,文化大革命打破了一切,大、中、小学校全部停课,一切都是封、资、修的“四旧”,全部都被打倒、砸烂。紧接着又搞起派系斗争,文革初期的红卫兵、革命造反派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抢军火库,武斗由棍棒发展到了用真枪真炮,用汽车、坦克,听说重庆市还动用了军舰。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又被下放到了乡下,并且一干就是三年。人的青春少年期看看就要被荒废了。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声号令,“大学还是要办到!”,才将她送到大学。她是我们全村,全公社,唯一推荐出去读大学的知识青年,她怎么能不高兴,不自豪呢!

可是,等了两个多月,大学发出通知书时,通知的却是三队的文秀清,而且是四川医学院直接发通知书,要三队的文秀清到医学院报到学习。我们当时都非常惊奇,怎么木板订钉,木已成舟的事情会突然化为了泡影?煮熟的鸭子又突然飞了呢?我们不愿相信,我们也不敢相信,可是,这又是真实的事实。三队的文秀清虽然在村小读过四年小学,又在乡小读了两年初中(文革中复课闹革命时读的。)回队后也算是有知识的人了。后来才打听到,公社革委主任到县里开会,听说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全都是县里主要当权者的子女和区乡革委主任的子女、亲戚。他立即将伍秀蓉的推荐表换成了他的侄女文秀清。一来肥水不落外人田,二来又是同一个公社,同一个大队的女青年,再说,他又是革委主任,谁还敢冒杂音?谁还敢说一个“不”字?

伍秀蓉听到这一消息,尤如晴天霹雳,半天回不过神来,象痴呆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她又象山洪暴发似的大哭起来,发疯似的丢下锄头就往家里跑去。我知道她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怕出甚么问题,就立即抓起她的锄头,紧追着她,向她家跑去。

她跑回家,立即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大得震耳,大得惊骇,哭得非常伤心,真有震天动地之感。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使她仿佛在蜂蜜缸里甜蜜了很久,突然一下子却掉进了冰窟窿中。没有给她留一丝余地,没有给她一点一滴喘息、透气的机会。不容她想明白,不让她想通畅。这个打击对她是太大、太残酷了。她悲观,她绝望。她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丧失了希望。她已经心恢意绝,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幻想。她一下子觉得整个世界已经完全黯淡无光,再也不会有光明,再也不会有希望,到处都是一遍黑暗。在这一遍漆黑的环境中,作为一个弱女子的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存的希望,完全绝望到了放弃生命,放弃生活的绝境之中。她嚎啕大哭,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竭斯底里的情感宣泄,而是她向苍天的血泪的倾诉,也是她向远处家庭父母的血泪倾诉,更是她向自己二十一年生命的临别的诉说。她要通过彻底的诉说后,自己好早早远离这个乱象的世界,躲避这个乱象的世界,逃离这个乱象的世界。自己要远远地走开,去寻找一个僻静的,与世无争的,宁静的一人世界。

她这哭声,不仅是对她读大学的不平诉说,也是对这不平的愤怒控诉,还是对她希望的破灭感到悲哀和无尽的伤痛,更是对自己前途的绝望和命运的绝境的最后哀诉。她从上午哭到下午,又从下午哭到晚上。

尤平安跑来帮助煮好午饭,可谁也没有吃,谁也无心吃,谁又能吃得下呢。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再说,甚么话也是白说。这时候,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沉痛,一样悲伤,进乎绝望之极。

队长在门外看了一下,悄悄告诉我们:“你们这几天就不要出工了,好好把她看好,不要出问题了.”看来,队长也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

大约晚上十二点过了,已经夜深人静了,山区农村早已进入了睡梦之中。伍秀蓉还在床上抽啼着,尤平安给她盖过好几次被子,她都揎掉了。尤平安只得爬在小餐桌上撾磕睡。我怕伍秀蓉晚上跑出去出了问题,就靠在门上,也打起磕睡来。伍秀蓉喊醒我们,要我们回家去睡觉。

我警觉地说:“不!我们不能走,我们一走,要是你去寻了短见,那不仅害了你自己,害了你父母亲,也害了我们大家。”

尤平安也说:“是啊,你一个人出了问题,你觉得自己解脱了,可你却害了我们大家。队长已经叮咛过,要我们看好你,照顾好你。你出了问题,他一定要找我们,可能公安局、县里,都要来找我们。那时候,我们能说得清楚吗?交代得清楚吗?”

我说:“到那时候,我们不仅向公安局说不清楚,向全县下乡知青交代不清楚,也向你的父母亲交代不清楚。你的父母亲找我们要人,我们怎么办?你要为自己想一想,也要为我们想一想,更要为你的父母亲想一想。”

尤平安又说:“是啊!你的父母亲都知道,你是跟着我才到这里来的。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一定会找我要人,找我拼命的。那时候,我就是有一千张嘴,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啊。你要冷静下来,要替大家想一想,不能只顾自己。”

尤平安接着说:“全国知识青年几千万,全国六亿人口,死了你一个算得了甚么?几千万分之一,几亿分之一。可是你就害苦了大家,害苦了你的父母亲。你的父母亲都已经老了,还希望你给他们颐养天年,养老送终呢。你如果先走了,那他们老了怎么办?你得为他们负责啊。”

我说:“全国知识青年上千万,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出去,年年又有很多知青不断下放下来。又不是只剩你一个了,何必这样想不开。再说了,人生有三件最凄惨的事情,一是少年丧失双亲,成为孤儿;二是中年丧偶,一个人要担负起养儿育女和赡养老人的重担;三是老年丧失子女,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老了又有谁来颐养,谁来送终呢?你的父母亲今后怎么办?你走了,他们由谁来赡养?再说,你这又不是第一次填表,第一次没有走出去,何必将它看得那么严重。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机会的。”

我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真的想不开,要寻短见,别人不仅毫发不损,还会笑话你。只有你努力出去了,将来比他们过得好,比他们有作为。使他们一辈子都觉得愧欠了你的,一辈子对你都有欠疚感,那才是你有本事,那你才是真正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一直说到大天亮。才发现伍秀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我们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觉得肚子已经饿得呱呱叫,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尤平安立即生火煮饭,我回家拿来几个鸡蛋,给伍秀蓉蒸了一大碗鸡蛋,又下了猪油和酱油。

我们悄悄地吃了稀饭后,伍秀蓉也醒来了,尤平安立即从热锅里端出鸡蛋来,送到她手里。伍秀蓉红着眼睛,极不好意思地说:“真是谢谢你们了,你们陪了我一天一夜,给我讲了那么多道理,我真是很感激的。我一个人看得太短浅了,只想到自己受了太多的委屈,只想跳堰塘死了算了,就没有想得太多,更没有想到父母亲和你们。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

她说着,起床放下碗,说:“我洗一帕脸。”就在灶头鼎锅里舀水洗脸。

尤平安这时说:“鸡蛋是老才的,是他给你蒸的蛋。我可没有养鸡。”

伍秀蓉洗漱完毕,看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还有一点肿。可精神好多了。她一边吃着蒸蛋,一边说:“真的对不起你们。我当时就只想到自己一个人,太自私了。我就只想到了死,觉得自己完全绝望了,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还是你们说得好,不仅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父母亲活着。一定要让那些人看到,自己比他们活得更好,更有价值。”

听了她的话,我和尤平安相互看了一看,觉得事情缓和多了,心里松了一口长气。我提出建议:“队长已经批准我们几天假,不用出工了。我们干脆都回家一趟,各自去看看自己的父母亲。”

伍秀蓉立即同意,尤平安也赞成,我们收拾好东西,将伍秀蓉送回她家里。

毛主席发出大学还是要办的的指示后,全国从1971年开始,经过下面推荐,而不是通过高考,招收工人、农民、士兵进入大学学习。这些工农兵大学生中间,绝大部分都是当时当权者的子女。当时,一些有权势的人,还将工农兵学员指标作为人情,作为礼品送人。

从1971年至1976年,全国共招收工农兵大学生8万多人。以北京大学为例,共招收正式工农兵大学生9人。其中,有高中生171人,初中生14人,还有小学生79人。其它大学中,小学生的比例还要大得多。这样一来,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教学质量就可想而知了。

据有关资料记载,有一个东北人,在村里读了九年小学,才读到小学五年级。可他会唱“二人转”,参加了公社宣传队,学演京戏“沙家浜”里的胡传奎。干了不到一年,被当公社革委主任的造反派老爹,推荐去上了“某某航空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三年毕业后,因出生好,又是名牌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被分配到“某某航空研究院”工作。才到研究院,正在文化大革命中,搞批判“封、资、修”,批判“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他是急先锋。还担任了一个小头头。可是,正式开展工作,开始搞航空研究了,他就一翘不通,连计算尺都不会用,根本无法胜任工作。领导只得安排他去搞保卫工作,最后就只能看大门了。

更为搞笑的是,大约197或1974年,辽宁省的白卷大王张铁生,在试卷背后,给阅卷老师写了一封信,发泄自己答不好试卷的理由。就被吹捧成了反潮流的英雄,成了反抗“封、资、修”教育制度的英雄豪杰,成了全国学习的榜样。

当然,工农兵大学生中,也有一部分是很好的,有的成了国家的栋梁,成了各方面国家的领军人物,成了科研的项目带头人,这是极少数。

“工农兵大学生”的学习制度为两年制或三年制。

“工农兵大学生”成了我国教育史上的一大创举,在世界教育史中可能也是一个奇迹。

四十四、又没有走成(蔡运生)

我又第二次填写了特殊钢厂的招工表,听说这次特殊钢厂要在县里招收两百多工人,是历次招工中规模最大,招工人数最多的一次。我想,那些头头脑脑的子女可能应该安排完了,这次招工我也应该出去了。所以,多少也抱有一些希望。可是,临到要发通知时,好像依然没有我的消息。我按耐不住了,来到县委招待所“特殊钢厂招工办公室”,希望打听一个究竟。招工办公室门前已经站立了很多人,都是前来打听自己是否被招到钢厂去的知青,有成都知青,也有本县知青。我只得排在最后面。我听见前面两个成都知青在摆调,开始也没有在意.

后来听见一个成都知青说:“我这次已经孤注一掷了,我在生产队里出高价买了三十多斤花生,又买了四十斤黄豆,送给了招工组。那些花生、黄豆都是属于‘极品饮食’。而且数量那么多,让招工组的人都瞠目结舌,惊喜万分。他们都很惊奇,高兴得不得了。我想,这次我一定要走了。”

另一个成都知青说:“我家里已经给我来信了,说是他们通过关系,已经要钢厂招工的负责人写了一个条子,一定要把我招到厂里,还要安排一个好工种。家里父母亲是下了血本的,我专门来落实一下。”

我听了他们的话,感到非常震惊,原以为,只要自己在队里表现好,群众反映好,就应该早一点被招工,早一点走出农村。怎么招工还会有这么多猫腻?文化大革命这么久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歪门邪道?排了三个多小时的队,还是没有轮到我。

一位招工组的出来说:“中午了,该吃午饭了,大家就不要排队了,都去吃饭,下午再来。”

我非常扫兴地往家里走,脑海里真有很多想不通。这时,又听见走在前面的几个成都女知青在摆招工的事情,不由得仔细听一听。一个女知青说:“别个都填了几次招工表了,公社就是把我压到,不让我填表。家里父母亲急得没有办法。我听说公社革委主任要带着女人到成都去看病,就让他们到我们家里去住,父母亲不但好吃好喝地将他们供奉着,还半夜三更地到川医去给他们排队挂号,陪他们看病,给他们付医药费。临走了,公社主任说我父亲的手表好看,父亲只得忍痛割爱,将自己心爱的瑞士表送给了主任。所以这次,我才能填上招工表,而且给我的鉴定特别的好,我都没有想到。”

另一个女知青说:“你那还是公社干部,我们大队的主任到了成都,要我们大队的三个成都知青家,轮流给他们煮饭,轮流带他们到各处去耍,杜甫草堂、动物园、都江堰、青城山等。临走了,又要每家给他们买皮鞋,买胶鞋,还问我家要了一件棉军大衣。整得三家人苦不堪言。”

一位女知青说:“那他该对你们好一点了!”

那一位说:“他回来时,真是满载而归。可他还说,哪家对他好,他就对哪个好。整得我们有口难言。”

听了他们的话,我又自我比较,觉得自己总还是比他们要幸运一些,要好一些。自己又自我宽慰自己了。

回家草草吃了几口饭,我又早早来到招工办公室门前,待他们酒足饭饱(听说一位知青家长请客),又睡了午觉后,才来上班办事。待到我进到办公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一位钢厂招工的副组长听我报上姓名后,将我带到一间小屋子里,坐下后说:“我们好象这是第二次来招你了,我们知道你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下乡后表现也很好,劳动积极肯干,有一定的组织能力,还爱唱歌什么的。可是,你父亲的单位没有给你出政审材料,我们就没法带你走。我本人也很遗憾,但是,没有办法。”

我听了非常着急,迫不急待地说:“那我现在应该去找谁?找谁能办好政审材料?”

这位组长说:“这是组织关系问题,是组织纪律问题。你个人是不能找人拿政审材料的。这个问题,我本来是不能告诉你的,看见你确实很可惜,我才告诉你。我们本来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想招收你,可是没有办法。你就不要再到处找了,以后招工还会有机会的。”

听了他的话,我欲哭不能。我不知道是学校没有给我出具政审材料呢,还是文教局没有给我出政审材料?是我父亲有重大的政治、历史问题吗?那他为什么又被早早解放回学校工作了呢?我搞不懂,我也闹不明白。我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去找学校,去找文教局,又怕父亲知道后,会更加着急,更加想不开。我不能再给自己过早衰老的老父亲增加思想负担了。可是,不去找吧,自己的前途怎么办?自己的希望又一次彻底破灭了。我不敢想象,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应该往何处去?我这次真是有撕心裂肺的疼痛。

是啊,看见一同下乡的同学都逐渐走了,有的当了国营大厂工人,有的到了国防厂矿工作,有的还到了成都、绵阳等大中城市。自己却还在农村劳动。这不是自己不努力,更不是自己没有本事。可又应该怨谁呢?怨父母?父母已经过早地衰老了,他们没有能力,也不可能承担这样沉重的担子。那应该怨谁?应该找谁?自己的路究竟在哪里?自己的希望究竟在何方?我真有“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鸣”的绝望之极的感觉。

是啊,招工的领导都已经讲了,不要再去找了,很明显,再去找也没有作用了。那时的政治环境是极端的“左”,任何人的政审材料,只要有一点所谓的“污点”,你的政治生命就彻底完了。你个人完了还不算,还要“株连九族”,你的子孙后代都会因你而受到影响。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子孙不是都受到了影响,使他们几辈人都抬不起头。

可是,我的父母只是普通老百姓,只是能将自己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吧了。这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可是,有人怀疑啊,这怀疑也就成了抹不灭的“污点”,被人写在了“个人政审材料”中,成了重大问题。

记得一位某名牌大学物理系的大三学生,学习成绩非常优秀,是全系的第一名尖子生。只因他家里成分高(工商业兼地主),养成了“只埋头读书,不过问政治”的习惯(当时也不容许他过问政治)。系里就批判他走“白专道路”。后来,大学里组织大学生参加“社教运动”,他害怕自己的家庭成分问题影响了“社教运动”,又不愿参加。系里就组织人批斗他,说他思想反动,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帽子,一九六五年夏季开除学校。一九六九年初,他又因“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而被没名奇妙地下放到了县里一个边远乡镇当知青。一九七八年底,知青下乡都快要结束了时,县里在清理知青档案中,才发现这个人年纪已经很大了,怎么还没有招工走。仔细一查,才发现是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县知青办才通过县文教局,安排他去一所边远乡村中学教书。

而有一位老三届的成都知青,笛子吹得好,二胡、京胡也拉得不错,在一次文艺演出中,被县革委主任、县武装部政委的女儿看上了,一定要以身相许。县革委主任没有办法,下乡不到一年,就将其调到县文工团工作。结婚后,又调到了县革委文卫宣传组工作。成了县里的领导。这些都没法比较。

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我再一次走向了崩溃的边缘。可我想到了伍秀蓉那件事情,又想到了自己是怎样劝说她的。可是,轮到自己时又是那样的艰难,那样的难以说服自己。嗨!没有办法,最后,我还是为了不让父母亲为难,自己又悄悄地回生产队去。

在回生产队去的路上,我大声放肆地狂唱起《拉兹之歌》来:“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孤苦伶仃,露宿街巷;我看这世界象沙漠,那四处空旷没人烟;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活在人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当中,到处流浪!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我忍受心中痛苦,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命运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我狂唱了以后,还不能宣泄自己悲哀、失望、苦闷、忧郁的思想情感,就又唱起了《望断蓉城》来:“望断蓉城,,不见妈妈的慈颜,楼静灯残,难耐五更寒。往日的情牵,方显出眼前的孤单。梦魂何所依,空有泪满巾。几时才能回成都?妈妈呀,几时才能回到我故乡的家园。那滔滔的锦江水,那壮丽的人民南路,依旧是当年的情景。只有您的儿子啊----已经陷入绝望的深渊,只有您被抛弃的孩儿啊,正在遭受那无尽的摧残------”

走累了,唱渴了,自己的心情好象也松动了一些,头脑也清楚了一些。我这时想,自己还是要面对现实,中国六亿人口中,有五亿多人都在农村,都在搞农业生产。自己还是会有希望的,还是回队等机会吧。

四十五、修水库(蔡运生)

回队不久,公社决定修光明大队水库。要全公社各生产队除看牛的外,全部劳力都要上水库。队长在晚上学习时,向大家讲了公社的决定,要各家各户都在第二天做好准备,第三天出发。他又特别强调了组织纪律性,要大家准时出发,不得缺席。否则,将要倒扣工分,影响年终分配。他这一讲,大家都议论纷纷,说这太不合理了。可是,队长说:“只有这样,人员才上得齐整,这也是公社决定了的。”大家只得照办。

我们来到光明大队水库工地,住在一家社员家的偏房里,楼上楼下铺地铺,楼下住二十多人,楼上住二十多人,挤得就象春天农村“并红苕秧子”,一个紧挨着一个,没有一点余地。远没有在剑门公社桐子坝修公路的条件好。

光明水库,是在原有的一个小山湾塘的基础上,在塘前重新拦起一座大坝。大坝石头坝墙已经由光明大队自己先扎好了,现在主要是将塘后的坡地挖掉,来填修大坝,工程主要是背土填修大坝。公社又是采取划片包干的办法,每个村,每个生产队划一片山坡,各队将土石背到大坝上,光明大队拉大石磙压大坝。任务是明确的,各队谁先完成,谁先回家。

我们背了几天土,有点儿疲倦了,队长对我们说:“这里离县城很近,只有几里路,你们可以晚上放工后回家去一趟,明天早上赶回来出工。”

尤平安听后说:“我们每次大型工程都参加了,这次还是有头有尾好些,不要被别人说。”

我想,回家又会给父母亲增加思想负担,不如不回家好些。就说:“完工后,有时间再回家。”

过了没有几天,我们正在背水库,突然听见县城里又霹霹嘭嘭地响起了枪声。这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了,工地上一些人趁着这时就跑了。公社这时开启高音喇叭向大家广播,“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你们好。现在县城里两派又在搞武斗了,请大家不要怕,他们是不会打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听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在农业学大寨,在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他们却在城里边搞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他们胆敢打到我们工地上,我们八千三百多贫下中农是不会答应的,我们八千三百多贫下中农都会拿起锄头,和那些破坏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人,抗争到底。”

听了公社的广播,工地上立即安静下来。各生产队都召开会议,要求大家安下心来,继续修水库。我们队的队长又特别叮嘱我们,“这几天,你们就不要回家了,子弹是不会长眼睛的,你们回家,万一被流弹打中就不好了。我想,你们的父母亲也不会参加武斗,待武斗完全停止了,你们再回家看看。”

我们听了队长的话,觉得有道理。而且,他还是很关心我们的。我们就继续在工地修水库。

公社见一些生产队的知青和社员,趁搞武斗的机会,就跑了,严重影响了水库工程。可我们的生产队,一个人也没有走。就在广播中大势宣传,要各生产队都向文家湾六队学习,立即将人员组织回工地,继续兴修水库。

没过几天,公社广播里就播出,省里已经将县里的几个“派性头目”拉去成都住金牛坝“学习班”,县里武斗全部停止了。省里又对县里实行“军事管制”,并说,中央领导发话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其实,县里就是几个派头头争权夺利吧了。全县大多数地方都在利用冬季,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兴修水库、塘堰,全县大中型水库都是那时候修建的,保障了以后几十年的农业丰收。

四十六、她招工走了(蔡运生)

伍秀蓉回来了,她带了一个县电厂的干部回队里。吃了午饭后,伍秀蓉请队里两个青年人,将她批的三棵树的木料,用鸡公车推回城里,那个电厂的干部也跟着回城了。

我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伍秀蓉以前准备做几件家具,向公社申请,批了三棵树,交了“育林基金”,领了“砍伐证”,才请人放的树。怎么一下子就被运回了城里,而且是由电厂的人来运的。

伍秀蓉送走他们后,跑来告诉我:“电厂的这个干部姓陈,住在我们家隔壁,我以前就一直叫他陈伯伯。陈伯伯的儿子要结婚,可是,女方要男方家一定要有家具‘三十二条腿’。这是当时继‘三转一响’后,最流行的结婚条件,才能结婚(三转一响是指‘自行车、手表、缝紉机和收音机’。‘三十二条腿’是指床、大衣柜、平柜、办公桌、梳妆台、音响柜、饭桌和厨柜八大件三十二条腿。)。陈伯伯家急得没有办法,到哪里去找木料呢(那时,没有成品家具卖,木料也是控制物资。)。正好,电厂让他下乡去招工,有五个指标。其中三个指标由县里戴帽下达,招收指定的三个人。还有一个是指定招收电厂的子女,也已经指定了人。只有一个指标是活的,还没有定人。陈伯伯知道我已经下乡很久了,一直表现都很好,对我们一家又很了解。就过来告诉我父亲,说他有一个招工指标,只要我能够找一点木料,给他儿子做家具,他就将我招到电厂工作。我不是正好放了三棵树,准备做几件家具,就将树送给他,只要他能将我招回去就行了。我还将队里分的七斤半花生,全部送给了他,他高兴极了。已经让我填好招工表。”

听了伍秀蓉的话,我脑海里又翻转起来,看来,她这次是走定了。我们应该向她祝贺,向她庆祝。可是,自己思想里却又有一点留恋,有一点依依不舍的情丝在里面掺合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伍秀蓉看着我,脸上也流露出留恋和无耐的表情。她最后鼓足勇气说:“要是多一个指标,你能和我一起出去,到同一个工作单位就好了!”

我这时突然感到,自己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能影响她,更不能耽误了她的前途。她这次的招工机会太难得了,她和我们一样,已经经历了很多次残酷的打击,特别是“工农兵大学”那次,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了,她可能已经再也经受不起伤害了。

我立即尽力调整了一下情绪,高兴地说:“祝贺你,这次你终于能出去了!这是你的大喜事,也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们都应该向你表示祝贺。你现在可以‘乘风破浪,扬帆远航了’。你现在也长大了,以后工作上一定要努力,不要让人感觉你白当了三年知青了。”

她听了我的话,望起头来,看了我一阵,说:“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来教导我了?不能说一些知心的话!”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县电厂是我们县里的国营厂矿,是各方面都最好的单位,又有发展前途,电力工业只有发展的。又在县城里,可以工作、家庭两面都照顾到。比在外面工作好多了。”

伍秀蓉生气地说:“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有意岔开她的话。

说:“我去将尤平安叫来,我们一起为你庆祝一下。”,说了我就走出院子,去叫尤平安。

伍秀蓉在背后望着我走出院子。

走出了院子,我知道她还在屋子里发呆。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自己清醒,不能糊涂。作为一个女知青,下乡来有太多的困难,远比男知青要困难得多。自己都是有亲身经历,亲身体会的。她现在要走了,绝不能因个人感情拖累了她。

并且,我完全清楚地知道,她是国营厂矿工人了,自己还是一个知青,说白了就是个农民。农民和工人的差距那时候是很大的,这样大的差距能谈个人感情吗?不能,绝不能!

尤平安和我回到院子里。尤平安一进院子,就大声喊:“伍秀蓉,这次应该祝贺你。我们三个中,终于有人走出去了,这是大好事情。我今天来上灶做饭,为你送行,为你饯行。”

他说着,就直接走到灶房里。我忙说:“别忙,我们先抓一只鸡,不然,还没有肉做菜,怎么给伍秀蓉饯行呢?”

伍秀蓉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只要大家都有这分情意,不吃饭都是香甜的。”

尤平安立即说:“不对,我们一起三年了,相处得都很好。从来没有红过脖子黑过脸,情意不说很深厚,应该是很好的。”

伍秀蓉立即纠正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向你们道欠,我说错了。这三年,是你们多方的照顾我,帮助我,我才渡过了一道道难关。这份友谊,比同班同学、同桌同学都要宝贵得多,珍贵得多。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她说着,眼睛有一点湿润了。她又对我说:“就不要杀鸡了。”

我说:“你走,是你的大事,也是我们的大事,应该庆祝一下。再说,你走了以后,我们就不可能再在这里欢聚了。这样,你给我们唱歌,我和平安去捉鸡。”

我和尤平安将我养的大红公鸡抓到了,就忙着杀鸡,烫毛,做饭。

伍秀蓉一边看着我们做饭,一边唱歌。她先唱了苏联电影歌曲《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她又唱了朝鲜的电影歌曲《卖花姑娘》,“卖花姑娘,日夜奔忙,手提花篮上市场。走过大街,穿过小巷,卖花人儿心悲伤。一片至诚,无限希望,培育鲜花多芬芳,卖去鲜花,换来良药,救治母亲早安康。------”

她又大声唱起了《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的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我们也跟着大声唱起来,院子里的小娃儿也跟着我们唱起来,完全成了大合唱,“迷路时想您有方向,黑夜里想您照路程,黑夜里想您照路程。湘江畔您燃起火炬通天亮,号召工农闹革命。井冈山您率领我们打天下,红旗一举满地红。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困难时想您有力量,胜利时想您心里明,胜利时想您心里明。啊----红军是您亲手创,革命航程是您亲手掌,知识青年(原歌词是‘红军战士’)怀念您,伟大领袖毛泽东。知识青年怀念您,伟大领袖毛泽东!”

我们又唱了肖华《长征组歌》中的“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风雨浸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高于天!”

我们唱这后面两首歌,倾注了我们的思想情感,倾注了我们的心声,仿佛也是所有知识青年共同的思想情感,共同的心声。所有的知识青年,不是都有共同的心愿,希望早日出去工作,渴望早一点为祖国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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