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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有眼无珠

浦阳镇的嘴巴,恐怕要算世界上最饶舌的嘴巴。刘金莲与灵芝在花灯会上的会见,不知怎么又成了街弄子闲言新的话题。同往常一样,当满街传得呵火喧天时,张家窨子里的人们,尤其是张复礼,还一直蒙在鼓里。

这些日子,张王氏在为丫头翠珠的婚事操心。无娘无爷的翠珠,随金莲陪嫁来张家时,还不到十五岁,转眼已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这姑娘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嘴巴又甜,张家上下,没人不喜欢她。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总不能让她当一世的使唤丫头。张王氏寻思着,要为她找个合适的人家,让她有个好的归宿。先年夏天,从汉口庄上回来的人说,管事张复万死了堂客。张复万是张恒泰的远房侄儿,办事干练老成,汉口庄上的生意,全都是由他打点。妻子死后,两个未成年的女儿需要人照料,张复万不得不考虑续弦的事情。张王氏得到消息,立刻就想到了翠珠。说起来是去填房当后娘,复万还比她大十九岁。但复万的人品好,脾气好,一定会善待翠珠。翠珠嫁给复万,日后便衣食无忧。翠珠聪明能干,温顺善良,她会把复万的生活照顾好,会和两个女儿把关系处理好。这门亲事倒是蛮合适的。翠珠常听人说起那张复万。在她的印象中,似乎还没听人说过他的坏话。这样的男人应该是靠得住的。一个孤女,一个丫头,不能有过高的奢望。张王氏作主的这桩婚事,翠珠点头了。再过几天,张复万就要来到浦阳,来相亲,也是来成亲。张王氏一直将翠珠当女儿看待。这次,她既是嫁女,又是娶侄媳。她想起要为翠珠备办些嫁奁货品。

张王氏带着翠珠,来到河街的怡和绸庄,给翠珠选几样衣料。怡和绸庄是旧时浦阳“四大家族”之一的瞿家后代,在冶铁业衰败以后开的铺子。老板娘瞿唐氏是张王氏的结拜姊妹。张家每次采办衣料,必定是要来怡和的。

张王氏一进店铺,伙计立刻去请老板娘。顺庆油号的老板娘每次来买衣料,瞿唐氏是必定要在场的。不一会,瞿唐氏便手拿着水烟袋出来了。这些天,镇上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了瞿唐氏的耳朵里。她心想,说不定这位老姐姐又会气成什么样子,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喜笑颜开。

“老姐姐,你又来照顾生意了!”

张王氏迎了上去,笑吟吟地说:“不来你的宝号,我还能去哪里?!”

瞿唐氏立刻察觉到,街上的传言,这老姐姐还全然不知。作为好姐妹,瞿唐氏觉得应该告诉她。她凑到张王氏的跟前,压低嗓门问道:“老姐姐,近来的日子还过得开心吧!”

“开心!开心!”张王氏也在瞿唐氏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汉口庄上的管事,也是恒泰的侄儿,去年堂客过世,我把这丫头送过去填房。原日我把她当成女儿看,这如今又成了侄儿媳妇。喏!这不就来给她选几身衣料。”

翠珠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时,瞿唐氏将张王氏一把拉进了店铺的内堂。二人嘀咕了一阵。出来时,张王氏脸上便乌云笼罩。翠珠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出什么事情。张王氏匆匆忙忙选了几身衣料,也不征求翠珠的意见,叫账房记上账,便拉着翠珠离开了绸庄。

回家的路上,翠珠忍不住了,细声儿问张王氏:“夫人,出哪样事情了?”

翠珠即将成为侄儿媳妇,张王氏便不把她当下人、外人,以实情相告:“镇上都传疯了,说是元宵晚上看灯,金莲和那雕匠的老娘见了面,叙了半天的旧情,还让龙儿认了奶奶。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你看,这怎么得了!”

翠珠想了想,说:“不对呀!那天晚上,少爷和少奶奶带小少爷去看灯,是一路去一起回路的,怎么会和那雕匠的老娘见面说话呀!”

“是呀!”张王氏想了想,觉得翠珠说得有道理,便狠狠地骂道:“肯定是镇上的那些臭嘴,闲得无聊了,又编造出些没根没底的鬼话来栽害人。”

早先,由于外面千怪百丑的传言,张王氏对刘金莲的印象很不好,认为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儿子新婚之夜的“见红”,改变了她对儿媳的看法。每当儿子怠慢儿媳时,她总是同情儿媳,责怪儿子。令张王氏不解的是,儿媳怎么总是逗人说三道四?娘家做女时,说她中了身身身身迷药;生了儿子,又有人莫明其妙地算开了日子;如今又说她带着儿子认奶奶。这妇人显然是犯了“指背煞”,才逗来这么多小人的口舌,应该请老司来打点一盘。

张王氏带着翠珠回到家里,迳直去找张恒泰。张恒泰正在账房里算账。翠珠见老爷、太太说话,便要抽脚离开,张王氏却说:“翠珠,你莫走。”

张王氏将刚才在怡和绸庄所闻,对张恒泰说了一遍。张恒泰听罢,好久才说了一句话:“这个金莲,怎么总是逗人说闲话?!”

张王氏问:“你说这事怎么办?”

张恒泰生气地说:“怎么办?!摆明的事情,三人同去同回,硬要说金莲去会了雕匠的老娘,还让龙儿认了奶奶!人家要鬼话喧天,你难道能在人家的嘴上贴张封皮不成!”

张王氏说:“是不是问问金莲,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金莲做哪样?你的儿子不是守在人家身边吗?”张恒泰说。

张王氏问:“那要不要跟礼儿通个气?”

张恒泰说:“我是看出来了,这两口子表面上和和美美,事实上却是磕磕绊绊。金莲倒是没什么,礼儿为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总是耿耿于怀,有意冷落人家。我们没有必要添柴送火。复礼那里也没得必要告诉他。”

张王氏说:“老爷,我心里总是不塌实。你看这样行不?翠珠跟金莲那么多年了,她们俩情同姐妹,让她撩边问问金莲,看是不是还有其它的过节。”

“我看可以。”张恒泰点了点头,转而嘱咐翠珠:“翠珠,你如今不是外人了。当年那些无中生有的传言,早就不攻自破。如今不知怎的又生出这些话来。你和金莲说话要尽量婉转些,不能再伤了她的心。”

翠珠点着头说:“老爷,我记下了。”

张王氏说:“老爷,金莲这样逗小人的口舌,一定是犯了‘指背煞’。依我看,不如请老司来为她打理一盘。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张恒泰说:“我看可以。只是千万不要张扬出去,也不要让礼儿晓得。”

张王氏说:“这个自然,我会安排好的。”

浦阳镇上的议论虽然还没传到张复礼的耳朵里,张复礼对于刘金莲元宵之夜会见干娘的事,始终认为是一个谜。他决定要弄个明白。

吃早饭时,张复礼对刘金莲说:“我要到印秀才那里去有点事情,今天就由我去送龙儿上学吧!”

刘金莲听说张复礼要去送儿子上学,自然是喜出望外。几年来,张复礼对龙儿那不理不探的样子,她已经受够了。往常,即或是有事要到印秀才家里去,他也决不会把龙儿搭上。今天,他提出要送龙儿上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复礼为龙儿提着书篮,走到了瞿家弄子口,在炸灯盏粑的摊子上,给龙儿买了一个用竹棍扦着的灯盏粑。龙儿走在弄子里,吃着香脆的灯盏粑,心里很是高兴。走着走着,张复礼说话了:“龙儿,爹问你一件事情。”

“哪样事情?”龙儿问。

“元宵节观灯那天晚上,你见着干外婆了。”张复礼说。

龙儿说:“见着了。你不也看见了吗?不知怎的,娘和那干外婆说话,有亮的地方不去,偏生找了个黑地方。”

“难怪,我看不见你,你倒看见我了”张复礼说。他问龙儿:“呃!你娘和那干外婆说了些哪样?”

龙儿说:“也不知道娘问的是谁,问那人有信来没有?”

张复礼问:“你干外婆是怎么说的?”

“干外婆说,有信来。”龙儿回答。

张复礼又问:“她们还说了什么?”

龙儿说:“娘问干外婆,那人成了家没有?干外婆说,没有。娘要干外婆搭个信去,让那人早早成家,让她心里好受些。龙儿不晓得娘说的那人是谁?”

“呵──”张复礼不再追问。他已经完全明白,刘金莲所说的那个干娘究竟是谁了。没想到这婆娘的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矮子鬼。

龙儿手里的灯盏粑已经吃完。在灯盏粑留下的余香中,龙儿又想起了娘和干外婆说的话。他告诉父亲:“真的,那干外婆还说,该忘掉的,要娘忘掉。娘说,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娘说的是哪样事情?爹爹,你晓得吗?”

张复礼摇着头,说:“不晓得。”

龙儿又说:“啊!我记起来了。干外婆还问我今年多大?我告诉她过了年就七岁了。她摸着我的手,看了我好久好久。说没想到会见到我,身上一点东西都没带,等到以后见到我,一定会给我补礼的。”

听了龙儿的话,张复礼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作响。伢儿嘴里无假话。茫然不知所措的张复礼,不自主地停止了脚步。他把书篮交给龙儿,说:“龙儿,爹还有点其它的事,不去印老师那里了,你自己上学去吧!”

张复礼越来越觉得浦阳镇没法呆了。他几次准备向父母提出,要求到汉口的庄上去主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圣人教诲:“父母在,不远游”。父母亲日渐见老,若有个三长两短,家中没个主事的男人,后果不堪设想。他又想,若是留在家中,受气受憋,当精神难以承受压抑时,有朝一日他终将崩溃。张复礼去留两难,进退维谷。龙儿诉说的情形令他震惊,也令他气愤。这些年他闷头闷脑地吃着哑巴亏。原想只要婆娘把全部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往后的日子也就将就着过了。刘金莲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举动,再一次伤了他的心。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弄子,来到了河街上的望江楼前,这里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一整天张复礼都没有回家。刘金莲以为张复礼还在印秀才那里神聊,也就没有过问。吃过晚饭,洗过澡脚,刘金莲招呼龙儿进卧房睡觉。

刘金莲问:“你爹是怎么啦?同印秀才神聊,连家都不回了!”

龙儿说:“爹爹没去老师那里。”

“怎么,他没同印秀才聊天?!那是到哪里去了?”刘金莲诧异地问。

龙儿说:“他把我送到学馆门口,没去找印老师,就打转身了。”

“那他怎么说,要到印秀才那里去有点事情,今天他才去送你的。这人是怎么了?”刘金莲觉得丈夫的举动有点反常。

刘金莲给龙儿脱衣睡觉。龙儿见母亲不解,便对母亲说:“娘,今天在路上,爹问了我好多好多事情。”

刘金莲问:“他问了你些哪样事情?”

“他问的都是那天晚上我们见干外婆的事情。”龙儿说。

刘金莲一听,她便立刻明白张复礼今天为什么要送龙儿上学了。她后悔自己太粗心大意,没有事先同龙儿打招呼。在儿子的面前不能失态。刘金莲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龙儿:“那你跟爹爹说了些什么?”

钰龙一边脱衣,一边向母亲诉说。他从爹爹在弄子口给他买灯盏粑开始,把父子二人说的话,全都向母亲复述了一遍。

听了龙儿的诉说,刘金莲一时间懵懂了。她这才真正领教了丈夫的心计。被窝里的钰龙突然问道:“娘!你问来没来信的那个人,他是谁呀?”

刘金莲说:“是你干外婆的儿子,你该叫他做舅舅。”

钰龙又问:“你对干外婆说,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什么事情,这样让你忘记不了?”

“龙儿,你还有完没完!大人的事情小伢儿有什么问的!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快睡觉!”龙儿的提问刘金莲无法回答,她只能这样把伢儿唬住。

床上的龙儿很快就睡着了。刘金莲坐在火箱上,对着闪亮的桐油灯光,戴起顶针,为张复礼衲起了鞋底。想起不尽的烦心事,她流泪了。

“少奶奶!”门外,翠珠悄声儿叫。

“翠珠,快进屋。”刘金莲说。

“见房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你还有哪样事情吩咐。”翠珠说着问道:“少爷还没回来?”

“还没有,出去一天了。”刘金莲的话语里充满着无奈和哀怨。她说:“翠珠,你在这屋里的时间也不多了,上火箱来陪我坐坐吧!”

翠珠坐上了火箱。看见刘金莲的两眼绯红。她说:“少奶奶,你千万要想开些。这些年你的日子过得苦,只有我翠珠最清楚。见他那不凉不热的样子,我就为你抱不平。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明媒正娶的少奶奶。”

刘金莲越发伤心了,泪水簌簌地滴了下来,她说:“翠珠,你跟我那么多年,我从就没把你当下人看。我和你就像是姐妹一样。你是我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刘金莲的话把翠珠也讲得掉了泪。她连忙说:“少奶奶,你想开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无娘无爷,孤苦伶仃。那时候,我能服侍你,有碗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要嫁到汉口去。我就想得开:填房就填房,当后娘就当后娘,年纪大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金莲说:“翠珠,虽说你出身在贫穷人家,可你的命比我好。”

翠珠摇着头说:“少奶奶,你就莫来宽我的心了。我这是去填房,是去当后娘。等着我翠珠的还不晓得是怎样的日子呢!”

刘金莲说:“翠珠,你不用担心。复万大哥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善待你的。”

“但愿如此吧!”翠珠说着,压低了嗓门:“少奶奶,我今夜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刘金莲问:“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兮兮的!”

“有人说,元宵节看花灯,你见着麻大喜的老娘了,你们还说了好半天的话,是吗?”翠珠单刀直入地问刘金莲。

“是的,见着了,还说了话。”刘金莲点着头,一口承认。

翠珠说:“不会吧!那天晚上,你不是一直和少爷在一起的吗?”

“我们娘儿俩没和他做一路,一上街就走散了。后来又碰上了,便一起回了家。”刘金莲毫不隐讳。她问翠珠:“你是怎么晓得的?问这个做哪样?”

“唉──”翠珠叹着气说:“少奶奶,你真糊涂,去和她说话做哪样?”

刘金莲说:“翠珠,先莫讲我糊涂。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晓得的?”

翠珠向刘金莲诉说起原委:“今天下午,太太和我到怡和绸庄去选衣料。老板娘告诉太太,这几天,镇上到处都在传说,你在那天晚上见着了麻大喜的老娘,你让龙儿认了奶奶。”

翠珠带来的消息,让刘金莲感到突然,也感到事态的严重。她喃喃地说:“又是那些不得好死的在嚼舌头,这真是太无聊了!”

“嗨!街上的那些烂嘴巴,你又不是不晓得。”翠珠气愤地说。

“好翠珠,多谢你!”刘金莲对翠珠充满着感激。她说:“你说得对,我太糊涂了,真不该见那个老太婆,让人抓住了把柄。今天,龙儿又把我和老太婆见面的事,全都同复礼说了。他肯定是一肚子的气,这时候还没见他回,今夜只怕是不会回来了。事情弄成了这样,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他交待。要是公公、婆婆为这事生了气,那就更惨了。翠珠,你说我该怎么办?”

翠珠说:“眼下,老爷、太太对你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他们那天晚上见你和少爷同去同回,不相信你会和麻家老太婆说话,更不相信你让龙儿认奶奶。太太说,你是犯了‘指背煞’,逗小人的口舌。还说要请老司来为你打点。”

“可我真的是见到那个老太婆了呀!”刘金莲说。

“差错就出在这里。依我看你不如干脆去公婆那里认个错,说是看花灯的时候遇上了那个老太婆,原来你们就认得,也不过是打了个招呼,万没想到会招惹出了那么多的非议,给张家人丢了面子。你自己去认账,听凭发落,想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翠珠为刘金莲想出了这样的主意。

刘金莲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丫头,一时间变得这么主意清楚起来。

这夜,张复礼果真没回家。他从望江楼出来,乘着酒兴在街上转悠,走来走去,到了自家的油榨坊。三九天油榨坊停工。只有一个叫九佬的油匠在守厂。榨坊的偏屋里,九佬正坐在火塘边烤火。见张复礼来到,九佬便开口禀报春季开榨的准备情况。张复礼却说:“九师傅,我们今天不讲榨油,只讲喝酒。”

这九佬,人们常称他为“酒”佬,是有名的酒桶。见东家来找他喝酒,不由得喜上眉梢。他指着壁上挂着的一排酒葫芦说:“少老板,你看,这里面都是包谷烧,就是没有下酒菜。”

张复礼说:“下酒菜容易得很。你说,什么样的菜下酒好,你就去买什么样的菜来,今晚我们喝酒!”

九佬说:“要说下酒菜,要数辰州城出的‘晒栏’。”

“那你就去买晒栏,我做东。”张复礼说。

张复礼和九佬坐吃着晒栏,喝着酒。壁上的葫芦,摘下了一个又一个。九佬越喝越来事,张复礼却喝醉了。张复礼觉得好痛快。他什么也不想了,一点儿烦恼也没有了。九佬要送他回家,他不肯,就在油榨坊里和九佬抵足而眠。

吃过早饭,龙儿读书是由翠珠去送的。刘金莲按照翠珠的主意,去到了公婆所住的上房。公婆二人在那里烤着炭盆火。手拿水烟袋的张恒泰,见刘金莲站在门口,问道:“金莲,你有事?”

“想找爹娘说点事。”刘金莲低着头说。

张王氏说:“进来!外面站着冷,进来烤火。”

刘金莲说:“爹!娘!金莲给二老添麻烦了。”

张恒泰想到,一定是翠珠找儿媳说过了。他说:“你是说外头那些传言吧!让他们去说好了。那天晚上,你和礼儿一起出去,一起回来,我们都亲眼看见了的。你怎么会单独见那麻家老太婆?!纯属是胡说八道嘛!”

“不!我见着她了,还和她说了话。”刘金莲说。

刘金莲的话,使她的公公、婆婆吃惊不小。张恒泰不相信,摇着头,眨巴着眼睛说:“不可能吧!”

刘金莲说:“上街没多久,复礼就和我们娘儿俩走散了。我和龙儿看跳灯时,遇到了她。我们原来相识,也就和她打了个招呼。没说几句话,龙儿就看见了复礼走了过来。我们跟着就一起回来了。前后没得一锅烟的功夫,没想到会惹出那么多的麻烦。给家里丢了面子,让爹娘为了难,想起来真后悔。”

张恒泰夫妇认真地听着儿媳的陈述。张恒泰吸着水烟,烟袋里传出“哗哗”的水响声。他将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里喷出,不无气愤地连声说:“好事之徒!好事之徒啊!这么一会儿,你就让他们给抓住把柄了!”

张王氏说:“金莲,这些年你怎么总是逗小人的口舌?好生生的人是不会这样的。想必你是犯了‘指背煞’。有人要说,你不能堵住他的嘴巴。没法子,就只有让他去说好了。我和你公公已经商量好,选个日子,去把龙家垴的老司龙法胜请来给你‘退煞’。老司打理过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中午,张复礼才回到了家里。他不愿意给父母添烦恼,闷着肚子,什么话也没有说。昨晚在油榨坊里,同那九佬在一起,包谷烧喝多了,脑壳一直昏昏沉沉。中饭没吃,他便去到卧房,想蒙头睡一觉。可不知怎的,一进到房里,就觉得每一件家什都充满着邪气,令他毛骨悚然,瞌睡便又全都没有了。板壁上挂着的那张灵官盖脸布,是他当年担任大头工时,扮演灵官的安花脸给他的。人们说,这张盖脸布上,印着灵官的脸谱,是可以避邪的,如今看来并不灵验。他必须当机立断,赶快离开这个家,离开这间充满邪气的卧室。

张复万回到了浦阳。他对翠珠很满意。亲事定了下来,他要带翠珠到洪江去见父母。临行前,他禀报了汉口庄上的经营状况。他说洪江油商在汉口的势力太大,把生意都抢走了。要想摆脱困境,只有打通同洋人做生意的路。他介绍说:“从去年春上起,洋行里的帮办,就开始在油号转悠,打听行情。”

复礼问:“来过我们‘顺庆`’吗?”

“来过呀!”复万说:“我们的招待也是很好的。可不知怎的,做起生意来,就没得我们的份了。”

张恒泰问:“同洋人做生意,划算吗?”

复万说:“划算呀!听说他们要的货非常注重成色,要的都是特级货。给的价比市价要高得多。付的是一色的洋花边,从来不赊账。”

“想办法,一定要和洋人挂上钩。”张恒泰下决心要和洋人做生意。

张复礼觉得是提出要求的时候。他说:“父亲!让我去帮复万大哥吧,我们一定能和洋人把钩挂上!”

张复万立刻接腔:“对!让复礼去,那是再好不过了。同洋人打交道,复礼肯定比我强。”

张恒泰问:“复礼去了汉口,家里这一摊子怎么办?”

张复礼说:“家里有秀山,还有您掌着本,货源和加工是不会成问题的。若是万一搞不过来,我回来就是嘛!”

“你让我想想。”张恒泰说。

让不让张复礼去汉口,张恒泰心里是矛盾的。那年他有意让儿子当大头工,就是让他得到历炼,树立他的良好的公众形象。儿子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如今儿子要求去汉口庄上主事,对他来说同样也是历炼。他担心不是浦阳货源的组织,和成品桐油的加工,而是儿子和儿媳一直别别扭扭的婚姻状况。这桩由他作主的婚姻,历经了太多的坎坷。浦阳镇上的一次次流言蜚语,都针对这桩婚姻而来。最近风波再起,又是如此。其实,当初的“见红”本应该结束一切怀疑与猜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在儿子的心中,永远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张恒泰甚至想像得出,儿子看着那满屋子的雕花家具,会是个怎么样的心情!他也曾想过,把这套家具换掉,莫让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永无休止地折磨着礼儿。可他又立刻觉得不妥,如果把这套家具换掉,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如今,儿子提出要去汉口,这固然是为了把生意做好,也必定包含着他对婚姻的逃避。让不让儿子去汉口,张恒泰左右为难了。

张家窨子请来老司龙法胜,为刘金莲“退指背煞”。退指背煞的所有仪式,都必须在暗中进行。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就会适得其反,逗的口舌就会更多。这天张复礼到麻阳察看一座新开的油榨去了。半夜过后,老司龙法胜悄然出现在张家窨子里。屋里的人全都入睡了,格外宁静。大堂里,除了老司和“犯煞”的刘金莲以外,还有婆婆张王氏和翠珠在陪同。明早,翠珠就要跟着复万乘船去洪江看公婆。她与金莲的关系非同一般,张王氏也将她叫来作陪。

龙法胜问张王氏:“夫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张王氏回答:“都按照师傅讲的准备好了。”

龙法胜问:“茶叶、糯谷和绣花针在哪里?”

翠珠将一个小布包递上,说:“喏!在这里。”

龙法胜拿过小布包,摊开在桌子上,一样一样,郑重其事地数过,茶叶是七片,糯谷是七粒,绣花针是七枚。他对翠珠说:“请你去拿一块磨石来。”

龙法胜将七片茶叶的叶尖摘掉,将七粒糯谷的芒尖掐掉。翠珠取来磨石,他又将七枚绣花针的针尖磨掉。龙法胜在家先坛前,悬挂起傩神总坛图像,摆起了香案。他指着坛前的草蒲团对刘金莲说:“少奶奶,你就跪在这儿吧!”

“犯煞”的刘金莲,虔诚地跪在傩神的面前。龙法胜将茶叶、糯谷和绣花针,放置于刘金莲背后的一块红布上面。便操刀宰杀一只雄鸡,将雄鸡血滴洒在茶叶、糯谷和绣花针上,口中念念有词:

观请玉皇大帝、真武祖师,降临弟子退煞法坛。退了天煞、地煞、指背煞;退了年煞、月煞、日煞、时煞、指背煞。退煞仙师封百口,人间口舌一齐封。退了东君指背煞,从此是非永无踪!

龙法胜掷卦占卜,对着傩神图像深深作揖。而后焚化纸钱。

刘金莲依然在蒲团上跪着,翠珠用小三角形布袋,将红布上那沾着鸡血的茶叶、糯谷和绣花针,装入袋中,用针线将袋口缝拢。王氏夫人亲手将小布袋缝在刘金莲里汗衣背后领子的下面。

龙法胜说:“夫人,恭贺你。退了指背煞,少奶奶再也不会逗是非口舌了!”

此后,刘金莲里汗衣后衣领的下面,多了个三角小布包。小布包在她身上必须戴七七四十九天。里面的茶叶、糯谷和绣花针,都是去了尖的。意味着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尖嘴尖舌,对她进行无端的诽谤和诬陷了。其实,刘金莲并不相信退了“指背煞”会让她过上清静的日子。她的配合只是顺从。张王氏却对“退煞”的作用坚信不疑。通过这样的打理,儿媳就可以过上安宁的日子了。

张复礼从麻阳回来后,几次找父亲问起去汉口的事。张恒泰一直没个明确态度。这天,张复礼在街头闲逛,见长疤子在摊子上吃米豆腐。他吃完了,还在伸长舌头舔碗。张复礼去到长疤子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长疤子见是张复礼,立刻亲昵地叫道:“哟!是礼哥!”

“没出息的东西,也不看看地方,做出这副饿牢相。”张复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问道:“给了钱没有?”

“嘻嘻!还没有。”

张复礼为长疤子付了米豆腐账,说:“跟我来!”

望江楼上的小包间里,张复礼炒了几个菜,招待长疤子。长疤子狼吞虎咽地喝着酒,吃着菜。

“长疤子,看你这副叫化子相,怎么得了!你就不能找点正经事情做?!”

“礼哥!做个卵的事哟!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哪山,唱哪歌!”长疤子一杯接一杯喝着包谷烧,很满足,很惬意,舌子有点打卷。

张复礼后悔了。原只想请他到这里来吃一顿,劝劝他,让他找个正经事做,浪子回头。没想到,这是个稀泥巴糊不上墙的角色。

“礼哥!你我弟兄,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话,不要拐弯抹角嘛!”长疤子醉熏熏地说。

张复礼摸不着头脑,说:“你讲哪样?我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做呀!”

“礼哥!你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小事一桩嘛!老弟我带几个弟兄去帮你摆平就是。”长疤子说着,拍着张复礼的肩膀。

长疤子的话,使张复礼感到又有什么关系到他的事情发生了。他急切地问:“长疤子,你说,我有什么事情要你去摆平?”

“什么事情?!难道你真的不晓得?!”长疤子充血的眼睛望着张复礼。

张复礼说:“你快告诉我,我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长疤子把街弄间的传言,语无伦次地诉说了一通。张复礼一听便懵了。他一直以为,此事仅他一人得见,外人并不知晓。没想到竟已成为镇上的传言。这回,他可算是把脸丢尽了……

回家的路上,张复礼一直昏昏沉沉。浦阳镇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曾几何时,他还指望通过岁月的磨合,让感情之船得到修补,走完他人生的漫漫航程。如今他终于明白,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是无法修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得到解脱。

张复礼回到卧房时,龙儿已经入睡,刘金莲坐在火箱上衲鞋垫。张复礼也坐上了火箱。这是他第一次和刘金莲同坐火箱烤火。刘金莲好不自在,说:“咦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大少爷和婆娘同坐一个火箱里,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张复礼说:“金莲,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有事同我商量,这也是头一回。”刘金莲说:“那你就说吧!”

张复礼说:“我想到汉口庄上去一段,这事要先同你商量。”

刘金莲说:“复礼,你到哪里去,我是从来不过问的。你想去汉口去就是,和我商量做哪样?”

“这样说,你是同意我去汉口咯!”

“我无所谓同意不同意。你要去,我不拦;你不去,我不催”

张复礼说:“汉口那边要同洋人做生意,我想去见识见识。娘以为你不同意,不让我去。既然你同意了,就拜托你去跟娘说一声吧!”

“用不着拜托,你去与不去汉口不关我的事,我不会跟娘去说。”刘金莲对张复礼的要求,一口回绝了

“我的话讲在这里,任何人也拦不住我,汉口我是反正要去的!”张复礼讨了个没趣,说着便下了火箱,衣服一脱,就上床睡觉了。

两天后,刘金莲洗过澡脚去房里睡觉,走到门外,意外地听到了张复礼和儿子的对话:

“爹爹,你这是在做哪样?”

“我把这鲤鱼的眼睛剜了。”

“你看,雕得多好的一对鲤鱼,把眼睛珠剜了,就不好看了。”

“龙儿,你晓得这鲤鱼是谁吗?”

“不晓得。那你说这鲤鱼是谁?”

“这鲤鱼呀!就是你爹爹。”

“爹爹,我不懂,这鲤鱼怎么是你呢?”

“现在你还不明白,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这鲤鱼既然是你,那你怎么把自己的眼珠剜了呢?”

“你爹爹有眼无珠啊!”

“爹爹,我不明白,什么叫做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呀!就是该看清楚的东西,没有看清楚。”

“爹爹,你有什么该看清楚的东西,没有看清楚呀?”

“等你长大了去问你的娘,你娘知道,她会告诉你的。”

刘金莲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按捺心头的火气了。她一冲便进到了房里,恶狠狠地对钰龙说:“龙儿,有什么问的,还不快去睡觉!”

小钰龙乖乖地上床睡觉去了。房间里,张复礼和刘金莲谁也没有说话。二人的目光,都看着那梳妆台的镜座上,一对跃出莲花花丛的鲤鱼,眼珠都已经被剜掉了。那剜下的木屑,掉满了梳妆台的台面。俩公婆坐在一片狼藉的梳妆台前,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刘金莲确信儿子已经睡着,才开始说话。

“你何必要这样?”

“那 你说我该怎么样?”张复礼说:“这些年,我已经够忍气吞声了!”

“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吗?”刘金莲问。

张复礼反问:“我有你做得过分吗?”

刘金莲说:“我不想作任何解释,我们的事情,只怕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说不清楚,我才什么也没对你说。”张复礼说着,做出无奈的样子。

“你什么也没有说吗?!连伢儿都不肯放过,这是何必哟!”刘金莲眼眶里眨出了泪水。

“我跟伢儿说什么啦?”张复礼说着,指了指那被剜去眼睛的木雕鲤鱼:“我说这鲤鱼就是张复礼。张复礼有眼无珠,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剜去的是自己的眼睛,你大可不必伤心。当初那个雕鲤鱼的人,他希望的正是这样的结局!”

张复礼突然翻起老账,刘金莲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明白,这是张复礼在逼她就范。她说:“随你怎么说,怎么逼,我不会上你的路!”

“怎么?我逼你上我的路?!”

“不是吗?那天你就求过我,让我去同爹娘讲,放你去汉口,去那里闯世界,闯花花世界。”刘金莲的说话,不无挖苦的味道。

“我是要你去讲。不管你讲与不讲,汉口我是肯定要去的。”张复礼说。

刘金莲心想,这鬼东西的嘴巴还在硬。哼!去汉口!要是爹娘不同意,你张复礼哪里也莫想去。她说:“你去不去汉口,与我不相干。我把话讲在这里,随你用什么法子逼,你的爹娘那里,我是不会去说什么的。”

张复礼不再说什么,上床蒙着头睡觉去了,不一会便发出了鼾声。不知是假装打鼾,还是真的睡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刘金莲毫无睡意。她看着台面上散落的木屑,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剜下来的木屑,再也回复不到鲤鱼的眼睛。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从今以后,她拥有的,便仅仅只是一个名份了。

第二天下午,张复礼被父母传唤到后堂。张复礼心里“砰砰”发跳,莫不是那婆娘,把那剜木雕鲤鱼眼睛的事情,告到了爹娘这里。

“坐吧!礼儿。”说话的是母亲,不象生气的样子。她接着问张复礼:“猜猜看,我们找你来做哪样?”

张复礼坐下,摇着头,说:“孩儿不知,只是来聆听爹娘的教诲。”

张恒泰的脸上,显露着笑容。他说:“把你管的事情向秀山交待清楚。选个日子,动身去汉口吧!”

听说让他去汉口,张复礼喜出望外:“爹!娘!你们同意我去汉口了?!”

张王氏说:“单我们同意还不行,还得一个人同意。”

“谁?”

“金莲。”

“是她?!”

张恒泰说:“金莲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妇人。今天上午,她来找我们,让我们同意你去汉口。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沤烂在这浦阳镇上。金莲希望你去汉口,把和洋人的生意做好,闯一番事业,光耀门庭。她会替你在爹娘跟前尽孝,也会帮着爹娘把浦阳的生意打点好。有这么好的婆娘,你要知足啊!”

“是的!要知足!”张复礼信口回着老爹的话,心里却在想,这婆娘来这一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啊?!

张王氏说:“金莲她处处为张家着想,为你着想。礼儿啊!你的脾性,也应该改一改了,不要老是对人家不冷不热的。”

“是!孩儿记下了。”张复礼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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