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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花灯大会

火儿来到了龙家垴。这里一日三餐都有荤腥,比起铁门槛他的家里不知要强过多少倍。才两个月,火儿便脱了病体,身子骨壮实起来了。龙法胜把变化归结于烧胎的效应。阿珍心想,不是伙食这么好,火儿能长得这样壮吗?

兰花和火儿,表姐和表弟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火儿,你的家住在哪里?”

“我有两个家,一个家就在这里……”

“我是问你自己的家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叫做铁门槛。”

“你还要回铁门槛去吗?”

“要回去的。回去看我爹、我娘。”

兰花说:“我是姐姐,你要听我的话。你不要回铁门槛,就留在我们家。”

“我要是想见我爹,我娘,那怎么办?”

“嗨!你真哈,让你爹,你娘到龙家垴来,你不就见到了吗?”兰花说:“火儿,就留在我们家吧!我没个玩伴,一点意思也没有。”

没过几天,火儿离开了龙家垴,跟着龙法胜去了黑羊溪。兰花眼巴巴地看着玩伴走了,真是舍不得。

黑羊溪有十来户人家,或为祈福,或为添寿,或为求财,或为求子,都要还傩愿。龙法胜没得个把月是出不了黑羊溪的。巫师班一共八个人。“七紧八松九快活”,八个人的巫师班,人手松活,龙法胜有时间调教火儿,让他成为全堂挂子的老司:既能行傩作法,又会唱傩戏、阳戏和跳花灯。

不久前,龙家垴的花灯会接到浦阳镇灯神庙的请柬,邀请他们的花灯班参加镇上来年元宵节的花灯大会。龙家垴的花灯班名叫同乐班,灯头是龙法胜。接到邀灯帖子后,便是开始准备。扎制精美的花灯不是难事,最难的还是调教跳花灯的伢儿。早几年,他曾调教过一批,如今伢儿们都已长大成人,不能再继续跳了。入秋后,他香火旺得忙不赢,没精力对寨子里的伢儿进行调教。没奈何,他把主意打到了火儿身上。让火儿以他接崽的身份,作为同乐班的成员,去参加浦阳镇明年元宵节的花灯大会。

浦阳的花灯,由男童扮演小丑癞花子和小旦灯姑娘,载歌载舞。龙法胜认定,火儿是块跳癞花子的好材料。天不亮,龙法胜就带着火儿来到黑羊溪边,教火儿跳癞花子的功夫:挽扇花和矮子步。花灯的扇花主要有二十八种。火儿每天学两种。早上他跟着师父学。上午,师父到傩坛作法去了,火儿便自个儿练习。不到半个月火儿就把二十八种扇花全都学会了,还挽得是那么回事。火儿却总是学不好矮子步。癞花子最讨俏的,又正是矮子步。

“火儿,走矮子步,首先要下好骑马桩。你这个骑马桩怎么总是蹲不下去呀?”龙法胜说。

火儿噘着小嘴,无可奈何地说:“师父,火儿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这骑马桩老是下不好。”

“我问你,见过你老子挑扦担篾箩吗?”龙法胜问。

扦担篾箩是一种将扦担插在篾箩中间,不用箩索的篾箩。这种扦担篾箩,便于在陡峭的山路上挑担行走,在湘西的许多地方都盛行。

火儿回答:“见过。”

龙法胜问:“用扦担篾箩挑担,是怎样挑的?”

火儿说:“要蹲下去,才挑得起来。”

“对了!就是要蹲成个骑马桩,担子才挑得起来。”龙法胜说:“你走矮子步的时候,要默想着你老子起肩挑扦担篾箩下骑马桩的神态。”

师父的这招还真灵,照他的话去做,火儿的矮子步,果然走得好多了,而且还越走越好。火儿咧着嘴笑了:“嘻嘻!师父,你这办法真灵。”

龙法胜告诉火儿:“听老辈人说,原日跳花灯是没有矮子步的。后来,有人觉得挑扦担篾箩起肩时的骑马桩很特别,就根据骑马桩的样范,走起了矮子步。”

入秋以后,浦阳镇的三街四十八弄,都为着来年的元宵花灯大会忙活了起来。每条街弄子的花灯班,一面筹钱定做精美花灯,一面调教这一茬跳花灯的伢儿。张家弄的灯头,是顺庆油号的管事张秀山。这天,为灯班的事,他去请示老板。碰巧,张复礼刚从贵州松桃回来,正向张恒泰禀报在那里开办油榨坊的情形。张秀山不便插嘴,悄悄儿站在一边,直到张复礼把话说完。

“呵!秀山来了。”张恒泰说着问道:“呃!张家弄的花灯办得怎么样了?”

张秀山说:“我正为这事来向老板和少老板禀报。”

张恒泰说:“嗨!你是灯头,事情都交给你了,不必事事禀报。”

“嘻嘻!秀山有件事,非得要老板和少老板点头才能办得成。”张秀山说。

张恒泰说:“既是这样,正巧复礼也回来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张秀山说:“前天,我从麻阳接来一个花灯师父,他在弄子里挑选跳花灯的伢儿。选来选去,还差一个跳灯姑娘的伢儿。昨天他从窨子屋门前经过,正巧看见小少爷在门口骑竹马,一眼就看中了。他说,小少爷长得秀秀气气,像个妹崽,是跳灯姑娘的好材料。我特为此事前来禀报。嘻嘻!伢儿学跳花灯很累人,不知道二位舍得舍不得?”

“哈哈!花灯师父看中了我们家龙儿,说他长得秀气,他本来就像娘嘛!跳灯姑娘,那可是男扮女装呀!”张恒泰笑着说,似乎是答应让龙儿去跳花灯了。

“不去!龙儿不去跳花灯。”张复礼一听说那“长得秀气”的话,心里就晦气。他一口回绝了张秀山。

“嘻!既然少老板不同意,不去就是了。”张秀山说着,抽身就要走。

“慢着!”张恒泰叫住秀山,转身对儿子说:“复礼呀!这跳花灯是伢儿的事,既然是花灯师父看中了,就让龙儿去跳吧!”

“嘻嘻!他生得那么秀气,跳起那灯姑娘来,一定神了!”张秀山想,老爷既然同意了,少老板应该是不会有异议的。

张秀山又在喧染龙儿的秀气。张复礼烦透了这句话。在浦阳镇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张复礼是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他名下的儿子,却是个长得“秀秀气气”的伢儿,那面容,那身材,那神态,找不到自己的一点影子。着真打量这伢儿,便立刻会想到当年的那些风言风语,想到传闻中的身身身身迷药。那忘却的记忆,势必会死灰复燃。张复礼不想因为伢儿跳花灯的事,再凭添无端的烦恼。脑子一转,他想出了理由:“父亲,我看还是不去跳吧!昨天我从松桃回来,正好遇上印秀才。他说要屋里开一个蒙童馆,过几天就开馆。龙儿已经六岁,该让他到蒙童馆发蒙了。跳花灯的事,我看就算了吧!”

读书当然比跳花灯重要。儿子这一说,张恒泰立刻改变主意。他说:“既是这样,读书要紧,耽误不得。跳花灯,秀山你就另外找人吧!”

印秀才的家,是浦阳镇上的书香门第,祖上却并没有留下多少业产。他本想在仕途上有所进取,几度乡试不第,令他心灰意冷。他虽不愿因此罢休,可总得准备一条后路。在家中开个蒙童馆,成了他的选择。

八月二十七是孔老夫子的圣诞,印秀才的蒙童馆选择这天开学。清早起来,张复礼和刘金莲带着即将入学的钰龙,来到大堂,拜过祖先牌位,并向爷爷、奶奶请安。张恒泰喜孜孜地说:“龙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孔老夫子的学生了。”

钰龙问:“爷爷,爹爹让我给印老师做学生,怎么又成孔老夫子的学生了?”

“哈哈!”龙儿天真的问话,让张恒泰大笑不止。他说:“等吃过早饭,爹娘带你进到印老师的学馆里,你就明白了。”

张复礼和刘金莲夫妻二人,带着钰龙上印秀才开办的蒙童馆就学。刘金莲一手牵着钰龙,一手拎着她娘屋陪嫁来的书篮。打从钰龙出世以来,夫妻二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带着伢儿招摇过市。一路之上,遇上了许多熟人。张复礼只是随意点点头,打着招呼。刘金莲却流露出格外的幸福、热情和得意。

印秀才家的小院,在瞿家弄的深处。瞿家是这条弄子的大户。印秀才的祖上与浦阳红极一时的瞿家有点儿沾亲带故,所以在这条弄子里安了家。小院封着一截矮墙。走进大门,是铺满石板的院子。一幢正屋居当中,左右两边是厢房。蒙童馆就设在左边的厢房里。

“复礼贤弟,难得你和嫂夫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印秀才迎上前去,欢迎张复礼夫妇。

“茂佳兄,我们是特来拜你这位秀才的门呀!”张复礼朝印秀才拱了拱手,而后对手里牵着的钰龙说:“龙儿,我们去给孔老夫子磕头。”

复礼和刘金莲牵着钰龙,在印秀才的陪同下,进到厢房之中,那里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牌位”。张复礼指着牌位对钰龙说:“龙儿,早上爷爷跟你说,从今天起你是孔老夫子的学生了。你看,这里就供着孔老夫子的牌位。今天是他老人家的生日,快跪下给他老人家磕头。”

小钰龙似懂非懂。他迟疑了一会儿,便听话地跪了下去,给孔圣人磕头。

印秀才说:“龙儿真听话,是孔老夫子的好学生。”

小钰龙刚刚起身,张复礼又说:“龙儿,你是孔老夫子的学生,也是印老师的学生,快给印老师磕头。”

小钰龙乖乖地跪了下去,叫了声“印老师”,便磕起头来。印秀才说了声“快起来”,便将钰龙扶起。他将小钰龙端详了一番,对张复礼夫妇说:“复礼兄,嫂夫人,钰龙生得秀秀气气,是读书的好材料,你们就等着他金榜题名吧!”

听见“秀秀气气”这句话,张复礼就感到晦气。他懒得和印秀才搭腔。

刘金莲说:“承秀才的贵言。伢儿就交给老师了,请老师严加管教。若是伢儿托老师的福有了造化,决不会忘记老师的大恩大德。”

刘金莲的一番话,把印秀才说得喜笑颜开。这时,他偏生又说起了张复礼不愿意听到的话。他说:“哈哈!你看,这伢儿的相貌,一点也不像复礼兄,而是像嫂夫人。‘伢儿像娘,地久天长’。像娘的伢儿必是好八字,定能成大器。”

张复礼原打算来到印秀才的家中与他神聊一番。没想到他左一个“秀气”,右一个“像娘”,使得张复礼全然没有兴致了。

“今天是上学起始,你在这里陪龙儿!我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了。”张复礼将钰龙交给妻子,与印秀才道了声别,便匆匆离开了印家的小院。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光绪二年的元宵节。这一天,阿春早早地起了床,洗了头发,修了眉毛,着实打扮一了番。三个多月前,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生下来不哭不叫。伢儿眼还没睁开,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早两天,她又呕吐起来。天哪!莫非又上了身?!自从火儿去了龙家垴,阿春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大年初二那天,龙家表哥带着火儿回家拜年。表哥真是个好人,要火儿不要忘了自己的生身父母。火儿在家里歇了两夜。他告诉娘,在浦阳镇的元宵花灯大会上,他要跳花灯,要娘到时候一定去看。早几天,阿春就和老黑商量好了,让老黑留在屋里打招呼,她要和寨子里的灯班,一同去镇上参加花灯大会,看火儿跳灯。龙家表哥是有名的花灯师父,他调教出的火儿,一定很出色。阿春离开浦阳镇有八个年头了。她再也没去过那曾令她向往,也令她伤心的地方。如果不是去看火儿跳花灯,她是不会到那里去的。

元宵之夜,阿春随着铁门槛的灯班,融入到浦阳镇的花灯聚会中。浦阳镇上,从三府衙门、千总衙门,到各家会馆、祠堂、庙宇,再到店铺作坊、百姓人家的大门前,都悬挂着扎制精美的花灯。三街四十八弄的灯班,已经开始了游走。市镇周边汉族村坊、苗人寨子的灯班,以姓氏堂号的提灯引路,高举着各自祀神的神灯,手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从四面八方向着浦阳涌来。人们通过花灯大会的酬赛,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阿春跟随着铁门槛的灯班,来到灯神庙参拜过灯神之后,便悄悄儿离开了同伴,去寻找龙家垴的灯班,寻找跳花灯的火儿。这时的浦阳镇,已是花灯的海洋。街弄子游走的花灯令阿春眼花缭乱。最多的是一盏盏鱼灯,尾巴都可以摆动。光绪二年是鼠年,令人生厌的老鼠,扎制成花灯也变得可爱了。还有张牙舞爪的螃蟹灯;身子可以曲伸的虾子灯;脑壳一伸一缩的乌龟灯……阿春随着街市的喧闹,花灯的游动,寻觅着她的火儿。

为了元宵观灯,刘金莲颇费心思。她着意打扮了一番:那白皙的脸庞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修过的柳叶眉下,丹凤眼更加光彩照人;发髻的银簪上,别了一支殷红色的绒花。她身着一件浅蓝色的锦缎棉袄,绿色的锦缎裤子镶着紫边。黑色绒缎的绣花鞋,不露底,不出边,对她那双不大不小的脚,似乎是在进行有意的遮掩。丈夫观灯时的装束,刘金莲也经过精心设计。她让张复礼头戴一顶镶着金边的顶子帽,身着一身绛红色的团花长袍,外面套一件狐皮背心。这件狐皮背心,是她花大价钱到镇上的皮货庄为丈夫订做的。同时,她还给儿子做了一套与丈夫同样的穿着。一样的团花长袍,一样的狐皮背心,连儿子戴的金边顶子帽,也和丈夫的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是儿子胸前挂着她娘家送的长命锁。出门看灯以前,张王氏发现孙子的装束竟与儿子完全一样。她笑着问儿媳:“金莲哪!你怎么让龙儿穿一身和复礼一样的衣服?”

“别人一看,就晓得这伢儿是张复礼的儿子呀!”刘金莲回答得极爽快。

张恒泰笑了:“哈哈!有意思!穿成一模一样,这伢儿就是小张复礼!”

这时,最不是滋味的是张复礼。他明白,这妇人的安排,是在千方百计让自己与这伢儿亲近。她越是这样,张复礼心里就越腻味,越反感。当着父母的面,张复礼不能将这种心情表露出来。

浦阳街头,玩灯的,观灯的,人流如潮,拥挤不堪。锣鼓声,鞭炮声,闹过不停。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张恒泰就觉得太喧闹,太嘈杂,心中有些儿不适的感觉。他让儿子、儿媳和孙子继续观灯,他和老伴由翠珠陪伴着回了家。

“龙儿,注意拉着你爹,莫丢了。”刘金莲对儿子说。

钰龙抓住张复礼的手,说:“爹,我们去十字街看跳灯。”

“好的。”张复礼说。

张复礼和刘金莲牵着小钰龙,朝着十字街走去。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张复礼发现,他与伢儿一模一样的装束,果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张复礼感到被戏弄,决定摆脱这个局面。他朝最为拥挤的地方走去,摩肩接踵的人们你推我搡。张复礼的手一松,伢儿便跟着刘金莲走去了。他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退到了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街檐下。他从人群的嘈杂声音里,听到龙儿叫“爹”的声音。张复礼踮起脚,只见刘金莲手拉着龙儿走向了远处。张复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心情不好,再热闹的场面也提不起兴趣。出屋时他携妻带子。若一个人回去,会受到爹娘的责难。他只得耐住性子,在满目花灯的街弄子里,随着滚滚的人流,漫无目的地游逛。

阿春在人头攒动的浦阳街头,四处寻找着龙家垴的灯班,寻找着她的火儿。正街上的三府衙门前,是一块宽敞的坪场。密密匝匝的人们,在那里围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圆圈,观看花灯表演。心急如焚的阿春,急匆匆朝着那里走去。她问一个围观者:“大哥,这是哪里的灯班?”

那人回答:“龙家垴的,跳得真不错,才有哪么多人围着看。”

阿春立刻伸长颈根细听,阵阵锣鼓夹钞声传来,一个男声唱着花灯调子。这是龙家垴表哥的嗓音啊!他是在为跳灯的火儿伴唱。阿春容不得细想,便拚命地扒开层层人群,往圆圈里挤去。那些被她扒开的围观者,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诧异的眼光。阿春全然不顾,反复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她终于将脑壳伸出了前排,一眼就见到了正在跳灯的火儿。待火儿正跳完一个段子,趁着锣停鼓歇,阿春大叫了一声:“火儿!”

“娘!”火儿大声呼叫着,来到阿春的跟前:“娘!你来了!”

阿春说:“娘来看你跳灯。”

锣鼓又响了起来。远处的龙法胜在向火儿挥手,示意他赶快上场。

“娘!我跳灯去了,有话跳完灯再讲。”说着,扮演癞花子的火儿走到圆圈的当中,和一个扮演灯姑娘的伢儿,跳起了叫做《乌龟讨亲》的段子。癞花子双手舞着扇子,踏着锣鼓的节拍,走着活套的矮子步,进行生动的表演。那灯姑娘一手舞扇子,一手舞手帕,绕着癞花子摆出各种姿势。一旁的龙法胜唱起了风趣、诙谐的花灯调:

石榴开花叶又青,江边乌龟来讨亲。金丝鲤鱼来做媒,她是穿针引线人。八只螃蟹来抬轿,七手八脚忙不赢。打屁虫子来放炮,噼哩叭啦响不停……

火儿伴随着花灯调子,走着娴熟的矮子步。他一会儿装成脑壳一伸一缩的乌龟;一会儿装成尾巴一摆一摆的鲤鱼;一会儿装成两个大钳子一夹一夹的螃蟹;一会儿装成翘起屁股放屁的打屁虫。这一连串的表演,把个《乌龟讨亲》的花灯段子,趣味横生地展示在人们的面前。精彩的表演,引发了一片喝彩声。

花灯班火儿的表演,引起了一个人特别的注意,此人便是张复礼。张复礼路过这里,不过只是随便看看,却意外地发现了阿春与火儿讲话的场面。他在圆圈的对面,看见跳癞花子的伢儿喊着“娘”跑了过去,和一个妇人说话。刹那间他惊呆了。那与跳灯伢儿说话的妇人,竟然是曾与他有过一段情缘的阿春。岁月流逝,阿春失去了昔日的风采,那留在张复礼记忆中的面容,却并没有完全改变。借凭花灯的闪灼烛光,他清楚地看到了妇人脸颊上的那对酒窝。阿春与伢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没能听清楚。那一声“娘”张复礼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两个伢儿在表演着《乌龟讨亲》,张复礼将那个装癞花子的伢儿看了个真着。从那伢儿的神态之中,他竟然看到了自己儿时的影子。张复礼顿时懵懂了。莫非这伢儿就是当初那一时之欢留下的孽债?!她的父亲不是拿去了一笔钱,答应将她肚子里胎儿打掉的吗?她怎么又把这伢儿留了下来呢?张复礼感到意外,感到惶恐,更感到内疚,感到自责。他看了看灯班的堂号灯,上写“武陵郡”三个大字。这是龙家垴龙姓人的灯班。张复礼依此推断,苗女阿春回到盘瓠崖之后,没有把胎儿打掉,而是嫁到了龙家垴,并生下了这个伢儿。张复礼望着那跳癞花子的伢儿,两眼禁不住湿润了。这才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他真想今夜就一直跟着这个灯班,将这个跳癞花子的伢儿看个够。他又立刻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若让阿春将他认了出来,将是何等尴尬。他立马栽下脑壳,怕的是对面的阿春发现了他。埋着头的张复礼,再一次瞟着眼睛,将那扮演癞花子的伢儿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逛。

刘金莲自与张复礼走散之后,便带着钰龙四处看跳灯。刘金莲心里明白,刚才的走散,是张复礼有意将她和龙儿撇开。龙儿却并不知道这些,吵着嚷着,要寻找爹爹。为了让龙儿尽兴,刘金莲带他观看了一个又一个灯班的演唱。那些跳灯的伢儿都是钰龙的同龄人。他们的表演令钰龙羡慕不已。钰龙不明白当初爹娘为什么不让他学跳花灯。

“娘!要是让我学跳花灯,我也会跳得很好的。”钰龙对母亲说。

刘金莲告诉钰龙说:“龙儿,读书才最要紧,跳花灯只是过年时玩耍的事情。”

母子二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进。刘金莲一抬头,发现前面的十字街口高挑着一盏“上谷郡”的堂号灯。“上谷郡”是麻姓人的堂号。这里是麻家寨的灯班在表演。她立刻意识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处不可久留。她手牵着龙儿赶紧离开。突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张家少奶奶!”

刘金莲扭过头,发现叫她的人是大喜的母亲灵芝。人多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刘金莲拉着龙儿,示意灵芝,去到了街檐之下灯光照不着的地方。

“龙儿,这是娘的干娘,你快叫干外婆!给干外婆拜年!”

钰龙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妇人,怯生生地叫了声“干外婆”,并躬下身子作了个揖。

“哟!真是折煞人了!”伢儿突如其来的称呼和举动,让灵芝不知所措。定了定神之后,她才弯下腰问龙儿:“你叫龙儿?”

“叫龙儿,大名张钰龙。”

“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我就七岁了。”

听说是七岁,灵芝不自主地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起伢儿来。从那眉清目秀的长相和神态之中,灵芝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抚摸着伢儿的小手,歉疚地说:“龙儿,干外婆让你白喊了。来得匆忙,也不晓得会见到你,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若是日后有机会,干外婆是一定要补礼的。”

“干娘,您这就见外了。”刘金莲说着,问起了她最想知道的情况:“他有信来吗?”

“有的。”

“他还好吗?”

“还好。”

“成了家吗?”

“还没有。”

“给他搭个信去,让他早早成了家,免得让您挂念。”刘金莲说着,又了补一句:“也让我心里好受些。”

灵芝说:“少奶奶!那些事你不要老是放在心上。龙儿都这么大了,该忘掉的你就忘掉它吧!”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刘金莲神情凄苦,声音有点儿颤抖。

这时,钰龙突然发现了在街头游走的张复礼。大叫了一声“爹!”便撇下刘金莲和这素不相识的干外婆,朝着他的父亲奔去。

“他来了,我要走了。”刘金莲说着,便急步朝着张复礼走去。

张复礼一副着急的样子,说:“嗨呀!娘儿俩哪里去了?我到处在找你们。”

“被人挤散了,那有什么办法?”刘金莲明知说的是假话,也并不戳穿他。

“刚才在和什么人说话?”张复礼问。

龙儿抢着说:“娘让我叫她做干外婆。”

“你有个干娘,我怎么不晓得?”张复礼问刘金莲。

刘金莲情急应变。她说:“小时候,我常常生病,娘把我过继给一个烧木炭的苗人,说是好盘养些。没想到,今夜他婆娘也来看灯,正巧在街上遇到了她。”

张复礼说:“都半夜了,回家吧!张家弄里花灯只怕都进屋了。”

四乡来的灯班,在街头跳灯,一般都只跳到半夜,而后便到镇上的三街四十八弄,挨家挨户跳灯。给家家户户拜新年。当张复礼带着妻儿回到张家窨子时,花灯班的锣鼓声果真已在窨子屋里响起。门前高挑着的两个提灯上,分别写着“武陵郡”和“同乐班”。张复礼一看就知道,是龙家垴的花灯班进了屋。灯头龙法胜是常客。张家每次还傩愿,都是请他的巫师班。张复礼接亲时,也请的是他。这时,张复礼立刻想到在十字街口见到的那个女子,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来到大堂,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已经那里看跳灯。

“嗨!你们怎么才回来?花灯都已经进屋了。”张王氏显得有些抱怨。

张恒泰笑着说:“这不是赶上了吗?快带龙儿给灯神菩萨作揖!”

张复礼和刘金莲带着龙儿,到摆在大堂神龛正位的的神灯前作揖。神灯里竖着一块牌位,那上面写着:“飞山公主英惠侯王之神位”。

大堂里,张复礼见到了那扮演癞花子的伢儿,正和灯姑娘跳着一出名叫《观花灯》的段子:

正月(一个)正,正月是新春。三街四十八弄鼓打鼓,邀妹去观灯。孙猴子,孙悟空,手拿一根棍,脚踩五色云,五色云中现出吕洞宾……

人们看着癞花子的诙谐的表演,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张复礼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这伢儿跳灯的地方本应该就是他的家,他却一点也不知情。作为伢儿的生身父亲,却不能把真象向他表明。

连跳几个段子过后,伙房办好了夜宵。厨子将一大提桶甜酒煮糍粑提到了大堂。甜酒煮糍粑,是浦阳一带元宵节的饮食。大冷的天,玩灯的人们,吃一碗热乎乎的甜酒煮糍粑,身上暖和。

张复礼舀了一大碗甜酒煮糍粑,送到火儿的手中,说:“伢儿,吃吧!”

张王氏也来到了火儿跟前,对张复礼说:“这伢儿的癞花子,跳得真好。”

张复礼问:“叫什么名字?”

伢儿回答:“火儿。”

张复礼问:“多大了?”

伢儿回答:“过了年,就七岁了。”

“同我们家龙儿一般大。”张王氏说着,向刘金莲招手:“金莲,把我们龙儿叫过来。”

刘金莲牵着钰龙走过来。她说:“伢儿,你的癞花子跳得真好!”

“他和龙儿是同年,来!两人比比高。”张王氏让两个伢儿背靠背比着高,火儿高出龙儿一截。

张王氏问火儿:“火儿,你是几时的生日?”

火儿回答:“二月初六。”

刘金莲说:“大我们龙儿四个多月。”

这时,龙法胜也端着一碗甜酒煮糍粑走了过来。

张王氏说:“龙师傅,这伢儿让你调教得真出色。”

龙法胜说:“是这伢儿生得灵空,才学了不到半年,能有这个样子,确实也算不错的了。”

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个伢儿,张复礼百感交集。尽管他也希望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多看火儿几眼。但他意识到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才能避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他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这时候,书房是不能去的。他只能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卧室里,坐到那还有余火的火箱之中。他闭上了双眼,回味着今夜发生的一切,那跳着矮子步的伢儿,叫做火儿。就像是一团烈火,焚烧着他充满着罪孽的灵魂。

元宵节的花灯大会,浦阳镇的不眠之夜。灯班将各个街弄子的所有人家游走一遍之后,便到了拂晓时分。一年的新春佳节就这样结束,人们又将开始新一年的营生。躺在火箱里的张复礼,两眼虽闭,却是一刻也没有睡着。刘金莲带着龙儿进到房间,上床睡觉的情形,他都一清二楚。当他睁开两眼时,发现天色已经微明,那床上的母子正睡得香甜。他不愿在房间里多多停留,便起身走出了窨子屋,来到了沅水河边。他看见各路灯班,正迎着朝阳,在沅水的河滩上聚集。他们将一座座神灯堆在一起放火焚烧,让请来的灯神回到各自的本位。熊熊的烈火燃烧着,把晨曦中的沅水河映得个通红通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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