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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 鼓 声 声

刘金莲绣花绷架上的“鸳鸯戏水”枕头花,放了好多天,一直没有再绣过。往天,她总喜欢到麻大喜的工作间,去看她的雕花嫁妆,听小雕匠讲述其中美好寓意和祝愿。如今,那一切美好都成了对她的嘲讽。因为刀劈嫁妆,挨了父亲一顿骂,她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对不住小雕匠。小雕匠为她辛苦劳作了三年,流了汗不上算,到头来还要流血。三天了,不知道小雕匠的手伤好点没有?她来到麻大喜的工作间时,小雕匠正在埋头雕凿一块缕空的莲蓬花板。

“大喜,怎不多休息几天?手伤还没有好呀!”刘金莲充满自责和不安。

麻大喜抬起头,扬起手活泛地转动着,说道:“小姐你看,这不是好了吗?”

麻大喜的伤好得这样快,刘金莲感到惊讶和意外。她说:“真看不出,你的手艺好,‘辰州符’也灵。你伤好了我就放心了,要不,我心里会更难受的。”

刘金莲的话,麻大喜感到亲切,也感到佝促。他看得出,刘金莲已经将他当成了朋友。然而,这位姑娘毕竟是千金小姐,自己只是一个手艺人。为了那张家少爷的风流事,她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既然刘金莲把自己当成朋友,就应该帮助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小姐,大喜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麻大喜试探着问。

刘金莲说:“有哪样话,你就讲吧!”

“姑爷也是一时糊涂,难道你就不能原谅他吗?”麻大喜直言不讳。

“唉!”刘金莲叹了口气说:“这些公子哥,我是心里有数的。”

麻大喜坦诚地陈述:“依我看,姑爷并不是浪荡之人。我和他交谈过,夸他是有福之人,结了刘家的亲。听了我的话他很高兴。他对你还是有情份的。”

刘金莲凄惋地说:“他对我的情份如何,我心里最清楚。”

“小姐,恕我直言,你们的亲事是结定了的。你想得开要结亲,想不开也同样要结亲。公子哥做点这种事,你看得重,旁人是不当一回事的。把这事忘了吧!等我把嫁妆做好,就欢欢喜喜嫁到张家去。有你在身边管着,他就再也不会那样荒唐了。”麻大喜边雕刻边说话,漫不经心,却都是肺腑之言。

刘金莲听着,觉得麻大喜说得有道理。这一切确实无法改变。她别无选择,只有逆来顺受。她不想再提烦心事:“你老讲这事做哪样,不能讲点别的吗?”

麻大喜想了想,说:“好!讲点别的。那天你要劈嫁妆,真把我吓懵了。”

刘金莲摇着头说:“讲来讲去,你讲又是那件悖时事。谁愿意那样做,我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你要是真砍了,我一世人生都会伤心的。”麻大喜说。

刘金莲说:“我是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才打消那个念头的。如果我下了狠心要把嫁妆劈了,谁也拦不住我。今天不劈,可以明天劈;明天不劈,可以后天劈。难为了你啊!这套嫁妆你花费了三年心血。为了打好这套嫁妆,你费尽了心思。我不能对不住你。人生在世,是要讲良心的。”

“小姐言重了,大喜担当不起。我所做的都是手艺人应尽的本份。”麻大喜这样说。

夜里,刘邬氏又来到女儿的房中。她和女儿已经谈过三次了。刘邬氏面对受委屈的女儿,只能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这样的话:“金莲,听娘的话,想开点。这样的事,都是你命上早就安排好了的。”

刘邬氏发现绣花绷架上的“鸳鸯戏水”枕头花,这几天根本就没绣。

“金莲,这枕头花你得抓紧绣啊!”

“我不绣!”

“那好,我去请人绣。”

“我不要请人绣,这样的枕头反正我不得要。哼!什么‘鸳鸯戏水’!”

刘金莲对于张复礼的所作所为,仍然耿耿于怀。刘邬氏知道女儿的脾性,这枕头花她是不会再绣的了。她不再多说。眼下,刘邬氏是奉了丈夫之命,为着另一件重要事情来到这里。

“金莲,我问你,后天是什么日子?”刘邬氏问道。

刘金莲没好气地回答:“什么日子?!我不晓得。”

刘邬氏说:“那我告诉你,后天是八月十二,什么日子?该晓得了吧!”

刘金莲低下头,说:“八月十二,是爹爹的生日。”

刘邬氏说:“今年是你爹爹的本命年,四十八岁。张家俩爷崽都会来恭贺。”

刘金莲仍然在赌气:“他们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刘邬氏说:“怎么不关你的事?!不是为了你人家会来吗?你爹爹让我跟你说,这个生日正逢他的本命年,又有了达儿,他要把场火搞得大点,好多客人都要来。到时候,你一定要懂规矩,不可依着你的脾气乱来。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刘金莲嘟哝着嘴巴说。

八月初十这天,为了给父亲操办寿诞,刘金山特意从辰州城的虎溪书院回到浦阳镇。他忙着书写请柬。重要的请柬,他还亲自上门呈递,一直忙到八月十一的下午。傍晚时分,刘昌杰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的请柬没送。

“金山,还有个重要地方,差点给忘记了。”刘昌杰说。

“什么地方?”刘金山问。

刘昌杰说:“你干爹那里。”

刘金山捶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说:“我真糊涂,怎么把干爹都忘了。”

刘金山的干爹不是旁人,是浦阳镇上草把行的头牌王瘸子。湘西民间有这样的习俗,人家头或是儿女甘贵,或是伢儿多病,就让伢儿认个叫化子做干爹,可以无病无灾,易养成人。刘邬氏嫁到刘家窨子,第一胎生了个女伢儿,月子里便夭折了;第二胎生了个男伢儿,两岁上出油麻,没能过坎坎,成了童子鬼。第三胎才生了刘金山。算命先生说,这伢儿命大,必须认个叫化子做干爹,才能盘养大。当时,镇上有个从新化来的叫化子。此人姓王,左手残了,五个手指做一撮,张不开。浦阳人叫他王瘸子,谁也不晓得他的大名。新化是梅山故地。那里的蛇师远近闻名。王瘸子就有“盘蛇”的绝招。他只要念动咒语,山里各种各样的蛇,都会听他的召唤,从四面八方来到他的身边。再念咒语,蛇又会自动离去。会“盘蛇”的人,都有一口特效的“蛇水”。一次,刘家窨子的一个佣工,被一条五步蛇咬了脚。五步蛇是一种剧毒蛇。说是被这种蛇咬了,不出五步,就会毙命。那天,被蛇咬的佣工开始抽筋,救治无望。刘昌杰急得团团转。正巧,王瘸子上门乞讨,佣工有了救星。他舀来一杯清水,画符念咒。将符水衔在嘴里,朝着伤口喷去。又用手指蘸着符水,在那佣工的小腿上划了一个圈。不一会,浓黑的恶血从伤口排出。连药没用一点,佣工的蛇伤就治好了。这件事给了刘昌杰极深的印象。伢儿既然要过继,那就过继给他吧!这种过继很隆重,不仅让金山给干爹磕了头,刘昌杰还在过继文书上画了押。刘昌杰看了文书才知道,王瘸子的大名叫王明堂。真是个响亮的名字啊!

早先,浦阳镇草把行的头牌叫做四癞子。八年前,七十三岁的四癞子寿终正寝,将草把行的头牌交椅传给了王瘸子。象征草把行权力的,是一根龙头拐棍。据说世上只有两种人有资格拄龙头拐棍:一是金銮殿上的真命天子,再就是草把行的头牌了。叫化子拄龙头拐棍,源于唐代武则天的儿子唐睿宗李旦。武则天为了自己当皇帝,把李旦的皇位废了。李旦无奈,曾流浪乞讨数年。“唐王天子为叫化,皇帝也有草把亲”,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沾了这个光,草把行头牌的拐棍上,也雕上了龙头。龙头拐棍有特别的讲究。小地方的头牌,拐棍上只雕着一个或两个龙头。浦阳是个大码头,拐棍上雕着四个龙头,伸向四个方位,象征吃遍四方。王瘸子当叫化子当到这一步,也算是他的造化。

刘金山带着请柬提着礼性进了百家弄。弄子里有一座火神庙,王瘸子和镇上的叫化子,常年就住在这里。庙里除了供有火神菩萨以外,还供着一根雕有四个龙头的拐棍。刘金山从小到大,每次到干爹这里来,都要到龙头拐棍跟前作揖。今天来到这里,他依然如此。走到干爹房门口,他看见干爹和干娘正和一个瞎眼的老叫化席地而坐。干爹原先是单身,当了头牌后,才和这位跛了脚的干娘成了亲。那瞎眼老叫化在镇上唱着莲花闹,沿街乞讨多年,刘金山从小就认得。厢房的地上,烧着一堆大火,干爹正往火堆里添木柴。

“干爹!干娘!金山请安来了。”

“哟!是金山来了,快进屋。”王瘸子说着,给刘金山递过一个草蒲团。刘金山虽是富家少爷,可他过继给了叫化子,也就成了叫化崽。叫化子有规矩,不能坐高凳,只能席地而坐。

刘金山说:“干爹,明天爹爹做生日,屋里忙,我就不坐了。喏!这是给您的请帖;这是我从辰州给您带的酥糖。”

“你爹爹的生日,我是要去拜寿的。”王瘸子哈哈一笑说:“算你来得巧,有吃头份。干爹今夜有点好东西,你从来没吃过,坐下来吃了再走。”

恭敬不如从命,刘金山奈着性子留了下来。干娘起身,给他筛来一杯茶。刘金山见干娘挺起个大肚子。干爹四十多岁,终于要当爹了,也算是老来福。干爹说有好东西吃。刘金山环顾四周,屋里没得一点动静。干爹告诉刘金山,今天是这位瞎眼老叫化的六十岁生日,按照草把行的规矩,凡属入行的叫化子年满花甲之日,头牌都要办丐帮最好的菜肴为他祝寿。刘金山正巧遇上,干爹便让留下来作陪,尝尝味道。这最好的菜肴,究竟在哪里,怎么没看见呢?

王瘸子诡秘地对刘金山笑了笑。他一只手不方便,老叫化眼睛又看不见,他示意让婆娘把火堆扒开。那滚烫的柴火灰里,埋着一个大泥团。扒开烧焦的泥巴,一个南瓜显现了出来。南瓜上封着一坨切口。王瘸子兴致勃勃,将那坨切口缓缓揭开,顿时满屋飘散起奇香。原来,那剜空的南瓜里,炖着一只乌骨鸡。王瘸子告诉刘金山,这堆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这种方法炖出来的乌骨鸡,只有草把行的人才能吃到。刘金山出身富豪之家,什么样好东西都吃过,这种奇妙的美味佳肴,真还是第一次品尝。吃过南瓜里炖出的乌骨鸡,刘金山赞不绝口,王瘸子异常得意。刘金山回家路上,嘴里还留存着鸡肉的余香。鸡肉固然好吃,刘金山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人间的情义。瞎眼老叫化尝尽人间苦楚,所幸在他六十岁的生日时,还有记得他,为他做了一餐这样的盖世美味。

刘家窨子的寿堂设在前厅。大红的寿幛,金线盘成一个大“寿”字。刘昌杰和刘邬氏并肩端坐在寿幛前,儿孙依次拜寿。夫妇二人领拜刚结束,张恒泰便领着张复礼进了厅堂。张恒泰连声“恭喜寿星公!”,身后的张复礼呼应着,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将一块沅州石雕插屏恭敬地献上。刘金山代父亲接过,置放在八仙桌上,众人立刻围拢来观看。插屏上,浮雕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寿星。插屏通体为紫色,唯有寿星的须发、眉毛为白色。张恒泰哈哈一笑说:“为了恭贺亲家公的本命大寿,我托朋友在沅州订做了这块插屏。正宗的沅州明山石呀!通体为紫色的石料,中间夹着一道整齐的白色,称为‘紫袍玉带石’。你们看,这老寿星白色的须发、眉毛和就是用这层‘玉带’雕成的。”刘昌杰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石屏,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张恒泰接着说:“为了赶上亲家公的寿诞之期,我特意着复礼日夜兼程,走了几百里的山路,老远从沅州取了回来。”

“复礼辛苦!复礼辛苦!”刘昌杰连连说。他明白,亲家为复礼表功,显然是为了弥合因苗女而产生的裂痕。他立刻就地滚龙,转身对夫人说:“女婿半子,果不其然吧!”他说这话时,刘金莲正在母亲的身边。他似乎也是说给女儿听的。这时,刘金莲木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低着头,便抽身离开了厅堂。

浦阳一带,不论城乡,士农工商,人人都能哼唱几句高腔戏。坐唱高腔的围鼓堂到处皆有。刘昌杰是个高腔迷,他组织的围鼓堂名叫合义堂。在浦阳镇,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围鼓堂都是以街道为范围组织。惟有合义堂不同,角色是在全浦阳镇挑的。拿它的文、武场面来说,武场的打鼓佬,是千总衙门的段千总。千总老爷酷爱高腔戏,擅长打鼓,花脸也唱得好。闲暇时,还常以教绿营兵丁唱高腔戏为乐事。文场的唢呐师,则是浦阳道坛的韩道长。韩道长擅长斋醮中的唢呐吹奏,他吹奏高腔唢呐,也是浦阳镇上的头块牌。

寿宴过后,宾客们去的去,留的留。留下来的宾客,不是唱围鼓的,就是听围鼓的。围鼓设在窨子屋的后厅。一张八仙桌,就摆在后厅的中央。左边的“青龙”位上,已经坐着唢呐师韩道长;右边的“白虎”位,却不见打鼓佬段千总。段千总带绿营兵上铁门槛打土匪去了。一台围鼓,打鼓佬是缺不得的。刘昌杰一筹莫展之时,想到了麻大喜。刘昌杰在厅堂的角落里找到了他:“大喜,段千总铁门槛打土匪,只怕是来不了啦!今晚的鼓签子,就由你来掌。”

“刘老爷,只怕我奈不何。”麻大喜虽在别处的围鼓堂掌过签子,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合。

刘昌杰拍着麻大喜的肩头说:“大喜,不要怕,你奈得何的,一定奈得何。”说着,刘昌杰连推带搡把麻大喜推上围鼓桌的“白虎”位。麻大喜的屁股刚落座,又马上起身。他拿着鼓签子,对着众人连连拱手,说道;“各位三老四少,这把椅子本不该大喜坐。只是千总老爷公务繁忙,一时回来不了。刘老爷吩咐,让大喜滥竽充数一回。恭敬不如从命,大喜得罪了。”

刘昌杰笑道:“哈哈!大喜你还会讲客套话。”

麻大喜又转过身,对文场的韩道长拱手见礼,说道:“韩道长,您老人家是前辈,大喜初出茅庐,要请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手拿唢呐的韩道长,见大喜这样懂礼,心里很是高兴。

这一切,刘金莲都通过闺房的窗户,都看得清清楚楚。

麻大喜正要落座,发现张复礼来到围鼓桌前,便也连忙拱手致意,说:“姑爷,听说你是杜师父的高足,唱高腔非常在行。我们初次搭档,哪个点子打得不是地方,还要请你多多担待。”

张复礼说:“老爷要你打,就是说你能行。你就放心打吧!”

今天是男寿生日围鼓,打头的戏是《目连传》中的“元旦上寿”一折。唱的是元旦日孝子傅罗卜为父亲傅相拜寿的情节。这场围鼓,可谓假戏真做:剧中的寿星傅相,由寿星佬刘昌杰演唱;剧中的儿子傅罗卜,由寿星佬的女婿张复礼演唱。这样的开场,立刻引起了围观者的兴趣。翁婿的搭档,淡化了前些天镇上的种种流言。围鼓本是坐唱,并不要求做动作。可张复礼偏生要站起来,做起傅罗卜搀扶傅相的动作,围观者满堂喝彩,刘昌杰心里喜孜孜的。

张复礼自从风流事发以后,一直处境尴尬。这些日子镇上的议论没有以前那么热乎了。张复礼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向多嘴多舌的人宣示,他仍然还是刘家窨子的乘龙快婿。紧接着,女婿又配老丈人唱了一折《玉簪记》中的“秋江别”。张复礼唱小生潘必正,刘昌杰唱小旦陈妙嫦。翁婿又变成了一对恋人。

刘昌杰和张复礼的演唱,伴随着麻大喜清脆的锣鼓点,韩道长悠扬的唢呐声,博得阵阵喝彩。此刻,在绣楼上俯看着这一切的刘金莲心情最为复杂。就是这个在父亲面前装腔作势,讨好卖乖的人,使得她陷入了一片迷茫。真不晓得到了那一天,她将如何面对这位花花公子。

风尘仆仆的段千总,突然来到厅堂。他拱着手连声说:“道喜呀!道喜!寿星佬,对不住,段某人来迟了。”

一曲终了的刘昌杰见千总老爷驾到,连忙拱手相迎。他受宠若惊地说:“千总老爷,你不辞公干辛苦,又还大驾光临,小弟实在是不敢当呀!”

张复礼也向段千总拱手见礼:“总爷叔叔!”

“啊!乘龙快婿!”段千总拍着张复礼的肩头说:“你父亲来了没有?”

张复礼回答说:“吃过寿宴,回去了。”

一天的劳累,使得段千总很是丧气。他懊恼地说:“娘的!铁门槛的那么几个毛贼,跟老子躲猫猫。老子不去捉,他就出来‘坐坳吊羊’。老子带兵去捉,他就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铁门槛是浦阳镇到凤凰的官马大道上的一个苗家山寨,地势极为险要。康熙年间,朝廷在凤凰设立辰沅永靖兵备道,控掌湘西,扼制黔东。每三个月,省里拨给饷银十四万两,水运到浦阳,再由千总衙门派兵走旱路,经过铁门槛,押运到凤凰。这样的重要通道上,经常有土匪的袭扰。这对千总衙门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段千总一想起心里就烦。只见他把大手一挥,说道:“管他娘!来!我们打围鼓,唱高腔!”

刘昌杰将段千总请到围鼓桌的“白虎”位时,麻大喜早已起身让位。

刘昌杰介绍:“这位是麻大喜,雕花木匠,正在为小女打嫁妆。等不来你的大驾,就让他顶替了一回。”

“大喜得罪了!请总爷多多赐教。”说着,麻大喜将鼓签子双手递到段千总的面前。

段千总一听说要他赐教,便来了神。教别人唱戏、打鼓,是他的特殊嗜好。他立刻端出一副师父的架子,把鼓签子推还给麻大喜,说道:“那好!让我看看,你打得怎么样?我先来一段《放告认母》,由你来掌签子。”

段千总唱了一段《放告认母》中包拯的唱腔。他是用“虎音”唱的,还真的有点儿味。高大的千总老爷,来到矮小的雕匠跟前,细看着他鼓签子的灵活起落,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也就把他的“赐教”放在一边了。

当段千总的花脸“虎音”在刘家窨子回荡时,张复礼悄然离开了喧闹的厅堂,往刘金莲的绣楼走去。绣楼上,一直在俯视着厅堂动静的刘金莲,见张复礼朝她这里走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刘金莲还没回过神来,张复礼已经出现在绣房门口。

“怎么不去听围鼓?一个人在房里,有什么意思!”

刘金莲没有回答张复礼,而是反问:“你来这里做哪样?”

张复礼反问:“来看看你,不行吗?”

刘金莲没好气地说:“我有哪样好看的?”

张复礼嘻皮笑脸:“就是你好看,我才来嘛!”

刘金莲正颜厉色地说;“请你放庄重点!快走开,我要关门了!”

听说刘金莲要关门,张复礼抢先一步进到房里。他极度无奈,甚至有点可怜:“金莲,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是来陪罪的。”

刘金莲冷笑着说:“不敢当,你何罪之有?你做的任何事和我都没关系。”

“金莲,你莫说气话嘛!”张复礼捺住性子说。

“我就是这样说话。你要好听的,去找丫头。”刘金莲捡张复礼在痛处戳。“你怎么这样说话?”张复礼有点儿捺不住了。

刘金莲依然固我地说:“让我怎么说话?学丫头?!我学不来!”

张复礼被激怒。他正准备发作时,猛地看见那绣花绷子上绣着的“鸳鸯戏水”枕头花。他脑子一转,便想了个法子下台阶。他捺住性子,平心静地对刘金莲说:“金莲,我晓得,你说的这些都是气头上的话。你对我还是有情有意的。你不是正在准备嫁妆吗?看你这‘鸳鸯戏水’的枕头花绣得几多的好。”

张复礼原以为这样可以缓解紧张气氛,没想到反而激起了刘金莲的怨愤。她厉声呵斥道:“张复礼,你住嘴!”

“你这是怎么了?”张复礼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鸳鸯戏水’?!是‘野鸭子戏水’!”刘金莲对张复礼斥责、挖苦。她指着张复礼的鼻子,含着泪水问道:“‘鸳鸯戏水’!你配吗?”

从未经受过这般场合的公子哥儿,并不真正懂得刘金莲的心,只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他忍无可忍了,决心在刘金莲的面前,显示出他大丈夫的强硬。他扒开刘金莲的手,恶狠狠地说:“给脸不要脸,你太不通道理了!”

刘金莲得理不让人,立刻回敬:“我不通道理!你去找那个丫头、那个苗婆就是,只有她通道理!”

张复礼脱口而出:“是的。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起你来要通道理得多!”

刘金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竟是出自张复礼的口中。她气愤极了,气不打从一处出,只是重复地说着:“好!好!”

张复礼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失言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在未婚妻面前求饶。他摆出一副大丈夫的架势说:“给你面子你不要,我也没得别的法子了。你听着,到了那一天,派顶轿子来把你抬走,我就是你的丈夫。丈夫大过天,婆娘草一根。男人想做哪样就做哪样,普天世界的规矩。这点都不懂,难道还要我教你?!”

张复礼的一番话,使刘金莲从头凉到了脚。她满腔怨愤无处发泄。猛地,她拿起一把剪刀,把绣花绷架上的“鸳鸯戏水”枕头花剪了个粉碎。刘金莲异常的举动,使张复礼惊懵了。当他回过神来时,刘金莲转身伏在床上啜泣起来。张复礼不再搭理刘金莲,立刻抽身离开。不就是女人耍小性子吗?到时候一样服服贴贴。这时,从厅堂里传来段千总的叫喊声:“复礼!复礼!你这豺狼(才郎),哪里去了?”

张复礼没有应声,却是立马下了楼。

厅堂里重又响起张复礼的小生唱腔。唱的是《琵琶记》中的“伯喈思亲”。这折独角戏本是张复礼的拿手,今天唱来,一开口却不是黄腔就是顶板。场面上的段千总和韩道长傻了眼,张复礼更是狼狈万分。一曲下来,段千总把签子往鼓上一放,朝张复礼瞪了一眼,说:“你这豺狼(才郎),今天是怎么搞的?”韩道长也说;“复礼,你是从来不黄腔的,今天怎么也黄起腔来了?!”

张复礼没法子,连连拱手说:“得罪!得罪!”

刘昌杰关切地问道:“复礼,你这是怎么了?”

张复礼装着摸了摸额门,说:“爹!我有点儿不舒服,让你扫兴了。”

刘昌杰说:“要是不舒服,今晚就莫回去了。”

“不要紧的,还是回去吧!改天再来看望您老人家。”在老丈人面前,张复礼处处显得彬彬有礼。

绣房里发生的一幕,把张复礼的内心搅得稀乱,唱戏时,那剪碎了的“鸳鸯戏水”枕头花,仿佛还在他的眼前飞舞。他黄腔了,顶板了,当众出丑了。

趴在床上的刘金莲,仍然在无声地哭泣着。依着性子她会号啕大哭一场。她选择了理智。母亲有交待,不能让满堂的宾客看笑话。她满腔苦水没有倾诉的地方。满楼板是剪碎的“鸳鸯戏水”枕头花。她的心也一样破碎了。

围鼓一直打到夜深。唢呐声在窨子屋里回荡。刘金莲难以成眠。一场痛哭过后,她静下心来,回忆起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最初听到张家发生的事情时,伤怀,愤懑,冲动。刀劈嫁妆的莽撞之举,误伤了小雕匠。经过冷静思考,特别是小雕匠推心置腹的劝说之后,她的情绪有所转变。寻求着事件最合理的解释,张复礼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富家公子的逢场作戏而已。这样的情形,在富豪之家实在是太普通了。可爱情与自私结伴。仿佛只有自私,才能保持它的纯洁。没有瑕疵的情感,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只当那令她恶心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她将像任何普通的女人一样,坐花轿,做新娘,与男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在窨子屋的高墙之下,度过漫长而短暂的一生。这时候,却又偏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原想通过假戏真做的宣泄,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让他下台阶,求得和好。她失望了。尽管那人也说了忏悔的话,却看不出他的丝毫诚意。出自骨子里的骄横,处处体现出对女人的轻慢。她好不容易树立起的信心,又被无情的现实所击碎。她陷入了新的困惑、沮丧与恼怒。刘金莲领悟到,她与张复礼的任何较量,都将以她的失败而告终。她未来生活的图景,不再朦胧,而变得清晰。此后几十年,她将在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的阴影下,无休止地蒙受屈辱。这时,不知为什么,小雕匠笑吟吟的形象,竟在她的眼前魔幻般地闪现着,驱之不散,挥之不去。麻大喜雕刻的所有莲花,仿佛变得鲜活无比,都一齐涌向了她。莲花丛中,小雕匠光彩夺目。他的矮小,突然变得高大;他的丑陋,突然变得英俊。那拱托小雕匠的莲花,便是她自己。辗转难眠的刘金莲,一面责骂自己的胡思乱想,却又一面在回味小雕匠给她留下的每个印象。刘家小姐,虽然处于混混沌沌之中,却也毕竟有她的矜持。她暗暗地责备和嘲笑自己,真糊涂,怎么会想着他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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