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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 瓠 崖 之 恋

四更过后,廖老六带着女儿阿春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张家窨子。阿春背着包袱低着头,没精打采地走在浦溪边的花阶路上。天亮时分,父女俩便走过了浦溪边一个叫接龙的寨子。阿春感到一阵恶心,便在路边弯下腰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廖老六知道,怀胎的女人都是这样的。没办法,他只得站在路边,等阿春吐过,歇息了片刻,才又赶路。

“回到屋里,就把那副药吃了。”廖老六说。

阿春却说:“打胎?!我才不哩!”

“还是打掉好!”廖老六希望说服女儿。

“不!我不打!”阿春说着,便从包袱里取出那包着打胎药的纸包,狠狠地甩下了浦溪的流水之中。

廖老六叹息着:“娘的,老子拿你没办法。”

阿春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银锭,拿在手里掂了掂,也甩下浦溪的深潭之中。

廖老六惊呆了:“你发癫,怎么把银子也丢了?!”

“这臭钱,要它做哪样!”说着,阿春拿起一个银锭又要丢。

廖老六连忙从阿春的手中夺过银锭,揣进怀中,嘟哝着:“这银子你不要,就不该拿人家的。”

“为哪样不拿?给得再多我也拿。拿了我照样丢。他拿好多我就丢好多。”阿春说得极爽快。

廖老六再次叹息:“娘的!老子拿你没办法。”

又是一个大晴天,太阳一出山,便显得灼热。远处阳光下的盘瓠崖,如同一只顶天立地的神犬,雄踞在苗疆。这里苗家人称神犬为盘瓠,并将其奉为先祖。相传他和皇帝高辛氏的公主——辛女成亲,繁衍了苗家的子子孙孙。

这个夏天,盘瓠崖一带久旱无雨。山上种的包谷,叶子都枯得搓了索子。苗民依古法求雨,抬着狗的光身游过好几次田垅。老天爷却依然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干旱之年,大山里的老虎耐不住饥渴,便连连光顾这盘瓠崖下的村子。

廖老六分外沮丧,自言自语地说:“他娘的,悖时悖做一路了。”

“还有哪样悖时事?”阿春问。

“早几日,老虫又进了寨子,把屋里的肥猪叼走了。”廖老六告诉女儿。

“真悖时!”听到这一消息,阿春也分外懊丧。三年前,老虫就曾叼走过她家一头肥猪。她问父亲:“几个老虫?”

“就一个。”

“敲了马金没有?”马金是一种特大的铜锣,敲起来声音特别响。往天,每当老虫进寨时,苗人都是敲起马金,吓走老虫的。

廖老六说:“怎么没敲!你敲你的马金,它进它的猪栏、牛栏,一点儿也不怕。你四叔的牛,还有满公的猪,也都被叼走了。”

“那就赶紧去岩溪冲请虎匠呀!”阿春说。岩溪冲的虎匠,远近闻名。他们用梅山教之法射杀老虫。三年前盘瓠崖发生虎患时,就是去岩溪冲请的虎匠。虎匠就曾用药弩射死过一个老虫。

廖老六说:“你老根叔已经去请了,如果他们在屋,今天就会赶到。”

阿春边走边想,岩溪冲虎匠来打老虫,石老黑就一定会来。岩溪冲梅山虎匠的师父名叫梁法东,石老黑是他的徒弟,另一个徒弟叫吴二狗。三年前,虎匠来到盘瓠崖打老虫时,就是在阿春家中安的梅山坛。石老黑是个莽汉,长得又粗又黑;平时鼓眼豹睛,脸上没得笑容。可当他见到阿春时,眼光变得温和了,声音变得轻柔了,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有事没事,总喜欢找阿春说话。阿春心里有数,这黑脸虎匠在打自己的主意了。山里人都晓得,虎匠是极其危险的职业。家境稍好点的人,是不愿意干这行的。一贫如洗的石老黑家住铁门槛,那里的人多以栏路打劫为生。只有他一家人再穷也不肯当强盗。石老黑幼年丧父,瞎子老娘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他十三岁就跟舅爷梁法东学虎匠,妹妹荞花则送到炭山里当了童养媳。如今,石老黑已长成五大三粗的汉子,虎匠道艺学得也还不错。一头登刚的牯牛,每块肌肉,每根茸毛,都蓄积着骚劲。情窦初开的阿春在黑脸虎匠的面前,显得有点儿慌神了。

那天,阿春去苦竹冲掰包谷,与从弩堂归来的石老黑碰了个正着。石老黑拎着一串蕨萁穿的丝毛菌向她走来,那饿狼般的眼睛从她胸前扫过时,阿春立刻意识到,这黑家伙要做坏事了。她像鸡崽遇到岩鹰,鱼崽遇到鸬鹚,手足无措了。突然,石老黑丢掉手中的丝毛菌,喘着粗气,朝着阿春一步步逼进。阿春本能地后退着。石老黑猛地一把抓住阿春的手,却不敢使劲抓。阿春用力甩脱石老黑的,扭头就往山上跑去。奇怪的是石老黑并不追赶,而是栽着脑壳,拖着沉重的脚步下了山。阿春在山上看着石老黑远去的背影,反倒后悔了。黑家伙,你怎么不追我?怎么不把我扛进包谷地里,下我的蛮?!在包谷地里是没人看不见的。从此后,石老黑再也不找阿春搭话。见着阿春,他总是栽着脑壳,像一个做错事的伢儿。直到虎匠师徒打得老虫,离开盘瓠崖。

阿春跟着父亲回到了盘瓠崖。寨子口,是一座盘瓠庙。廖老六听见庙里有人说话,料定是廖老根从岩溪冲请来的虎匠。

“老根哥!”老六朝庙里喊了一声。

“老根叔!”阿春也跟着打喊。

廖老根应声从庙里走出,忙对阿春说:“阿春,虎匠正在‘封锁五庙’,你不能进去。”

阿春晓得,虎匠“封锁五庙”时,女人是不能近场的。爹爹和老根叔进了盘瓠庙,她只能驻足庙前。盘瓠庙规模不大,却极为精致。小庙的旁边配有一座龙船寮,并排搁放着两条龙船。

盘瓠庙里正在行虎匠法事,石老黑的师父梁法东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神词,门外的阿春一句也听不清。突然,梁法东的嗓门抬高了:

……近日盘瓠崖一带,猛虎出现,涂炭乡民。请来弟子装放神弓药箭,射杀猛虎,为民除害。犹恐五方神灵,心存恻隐,通风报信,私行释放。未曾进得团坊,先行封锁五庙。弟子置起金须锁,银须锁,二十四把牛尾锁,锁了高坡大庙,矮坡小庙,五方五路神堂社庙。万神不得放出……

梁法东念过神词,阿春又听到了神卦掷地的声响。显然是求卦顺利,有求必应,廖老根、廖老六和虎匠随即走出盘瓠庙。果然,那石老黑又跟着师父来了。

廖老根和廖老六带着虎匠走进寨子。师父梁法东空手撂脚,徒弟石老黑和吴二狗,每人一副担子。石老黑的担头,系着一个燃着神香的竹筒。阿春明白,虎匠最怕女人打破彩头。她老远地跟在后面。进到寨子,梁法东便吹起了梅筒,发出“嘘、嘘”的响声。听到梅筒响,乡亲们便知道是虎匠来了。虎匠师傅和寨子里的苗人早就熟识,相互问候,十分亲切。

虎匠的梅山神坛,依然安在廖老六的吊脚楼里。老六家的神龛上,供着苗家的先祖盘瓠坛:一座木雕的狗的光身。梅山神坛安在家先坛的左侧。一尊两脚朝天、双手着地的倒立张五郎神像,供奉在坛前。三枚长长的竹钉,呈三角形钉在神像上方的板壁上,上面掸放着一块红布。神坛布置停妥,师徒三人扎上红色的头巾,由梁法东作法“安坛”。

安坛过后,师徒三人开始了猎虎的作业。他们所做的一切和三年前没有两样。当天下午,他们就吹着梅筒上山,寻找和判断老虫进寨的路线,选择地形,安装带有毒箭的弓弩。为了防止毒箭伤人,每天凌晨,又把弓弩收回。一连几天,老虫都没走进虎匠设下的“弩堂”。苗人们说,老虫害怕虎匠,逃跑了。掌坛师梁法东却断定,老虫还在附近,并没有远去,要大家晚上不要外出。苗人有晚上到浦溪河里洗澡的习惯。梁法东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到河里去洗澡。

几天来,阿春的心情很不好。石老黑一直躲着她,甚至不敢正视她一眼。显然,石老黑还把三年前包谷地里发生的事记在心上,觉得对不住阿春。阿春几次找石老黑搭话,石老黑都回避了。石老黑自知配不上阿春,没有必要自寻烦恼。阿春是怀着满腔怨愤从浦阳镇回到盘瓠崖的。她怀着希望而去,带着屈辱而归。在家里,她我行我素,父亲拿她没办法。进了张家窨子,她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案板上的鱼,一切都由不得她了。她终于明白,浦阳镇虽好,却并不属于她。她的天地只在盘瓠崖。她困惑,茫然,甚至恐惧。当石老黑再次出现在面前时,她仿佛黑夜里见到了一丝光亮。三年前包谷地里发生的一切,说明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靠得住的男人,心疼她的男人。不像剁脑壳的张家少爷,只是图一时的快活。她命中只能同石老黑这样心疼自己的人,过粗茶淡饭的日子。虎匠营生就蛮不错。猎获一只老虎,三年不愁吃穿。越思越想,她就越觉得对不住黑脸虎匠。

立秋过后,是“秋老虎”。白天的太阳仍然火辣辣的,到夜里就凉快了。秋凉正是好睡时。厢房里,传来了石老黑如雷的鼾声。阿春洗过澡脚,准备去睡。她提着一盏桐油灯,从堂屋走过,看见梅山神坛上,放着三块红头巾。这些红头巾,从来都没有洗过,变成了黑头巾。三年前,阿春看见这三个大男人的头上,都戴着红头巾,觉得不可思议。她问吴二狗,为哪样虎匠头上要戴红头巾?吴二狗只是笑,没有回答她。她问石老黑,石老黑也是支支吾吾,只是说这和梅山坛上倒立的张五郎有关,其余的要她莫问。越是这样,阿春就越想问个究竟。一天,阿春藏了石老黑的红头巾,说是如果不讲清楚,就不把头巾还给他。石老黑无奈,只好向阿春讲述红头巾的来历。很久以前,梅山弟子张五郎到太上老君那里去学法。张五郎聪明好学,得到太上老君女儿姬姬的青睐。他们相爱了。太上老君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张五郎和姬姬无奈私奔。太上老君大怒,追至路途,放出飞剑,要除掉张五郎。为了拯救心上人,姬姬顾不得那多,对着空中的飞剑,把自己的月经布抛上了云头。飞剑被恹污,失去了效力。张五郎得救了,与姬姬成就了姻缘。张五郎将学到的法力,在梅山弟子中广为传扬,成为梅山教的祖师。不幸的是,他后来在与猛虎的搏斗中,不慎跌下悬崖,倒挂在树上而死。倒立张五郎神像,从此便供奉在梅山法坛之上。虎匠们不但在神像上方掸一块红布,头上也都要戴一块红布。当年姬姬抛上云头的月经布,梅山弟子称其为“云头布”。听了石老黑的诉说,阿春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后悔不该缠着石老黑问这件事。石老黑哈哈大笑,阿春却一溜烟跑了。

趁着月光,阿春从神案上拿起三块云头布,走到后门边的水枧旁。她拿起砍刀,从一块茶油枯饼上砍削下细末,用水泡在木盆里。阿春用茶枯水为虎匠濯洗云头布。从来都没有洗涤过的云头布,泡在茶枯水里,稍作搓揉,那水便变成了黑色。月光下,阿春看见那云头布上,渐渐显露出了淡淡的红色。当阿春将云头布拧干,晾在门前的竹篙上时,寨子里已响起巡夜的竹梆声。自从老虫肆虐盘瓠崖,寨子里的苗民每夜轮流巡守。

第二天,东方刚开白口,石老黑就起了床。他和吴二狗轮流转,今天归他上山收弩。虎匠去到弩堂时必须要头戴云头布。他到神案上一看,放在那里的云头布不见了。明明是放在那里的,会到那里去了呢?正当他一筹莫展时,背后传来了“格格”的笑声。回头一看,是阿春。

“找你的云头布,是吗?”阿春问。

石老黑有点显得不自在,说:“阿春,又是你藏了我的云头布!快还给我。我要上山收弩,去迟了师父是要骂人的。”

“哪个藏了你的云头布?!”阿春说着,把那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云头布,双手捧到石老黑的面前。

“嘿嘿!是你把这云头布洗了。”石老黑显得不好意思。他说:“其实,我们的云头布是从来都不洗的。”

“再不洗,红布都变成黑布了。云头布为哪样要是红的,你不是跟我讲过吗!”阿春瞟了石老黑一眼,显得格外娇嗔。

石老黑云里雾里了。他不晓得该怎样回答阿春,只是不住地说着:“嘿嘿!讲过,讲过,讲过……”

接下来阿春的举动就更令石老黑吃惊了,她从洗干净的那叠云头布里取出一块,为石老黑扎在头上。她说:“云头布是女人的布。梅山虎匠从来就是沾女人的光。女人为你扎上云头布,你就一定会走运。不信你试试看。”

三年前,包谷地里的事情发生以后,石老黑把阿春当成了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摘不着。如今,这星星意外地坠落到了他的身边。石老黑喜出望外,笨拙的嘴巴也变得灵泛了。他接过阿春的话说:“我会行运!我已经行运了!”

阿春舒了一口气,这苕东西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她看见石老黑一阵风似地出了寨子,上了对门的山坡。红色的云头布消逝在盘瓠崖的晨曦里。

石老黑去后没多久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他一路飞跑,一路高声叫喊:“师父!师父!弓弩发了!弓弩发了!”

梁法东应声而出,急切地问道:“弓弩发了,弩堂可见四爪一齐开?”

石老黑喘着粗气回答:“没见四爪一齐开。”

梁法东再问:“可见倒了财?”

石老黑接着回答:“没见倒财。”

梁法东继续问:“没见竹叶子开花?!”

石老黑摇着头:“没见开花。”

老虫被弓弩所射的毒箭打中要害,当场死亡时,它的四只脚爪一定会由内向外,掀开脚爪下的泥土,叫做“四爪一齐开”。如果老虫没有当场死掉,它肯定在舔食带有毒药的伤口,等到毒药攻心,老虫才会四爪一齐开。老虫的死,虎匠不言“死”字。老虫受死弩堂,虎匠有了财喜,称为“倒财”;竹子临死才开花,老虫的死就称为“竹叶子开花”。梁法听说弓弩虽发,却没见老虫死去,便到梅山坛前占卜问卦。他连掷三卦,竟全都是阳卦。神明昭示:弓弩虽发,老虫还仍在阳间。围观的苗人们连声叹息。梁法东瞑目疑神,虔诚祷告:“观请祖师、本师、三元宗师,观请梅山坛上众曹师真,弟子神弓已发,竹叶子想必就要开花!”梁法东再打三卦,果然得了一阴、一阳、一胜的“三福周全”之卦。神明昭示:弓弩已发,老虫中箭,现时虽未毙命,却离死期不远。梁法东喜出望外,大声吩示:“老黑!二狗!取虎叉!”虎匠师徒三人各提一把虎叉,前往弩堂寻找。寨子里的苗民们各执砍刀、棍棒等物,紧随其后。

石老黑带着一伙人来到苦竹冲,阿春也在其中。人们在三年前石老黑与阿春相遇的包谷地里,发现了中箭的老虫。老虫躺卧着,嘴巴顿地。情况紧急,石老黑大吼一声:“大家上树!”

人们纷纷爬上包谷地边的一棵棵大树。石老黑和阿春上了同一棵大杉木树。石老黑吹响梅筒,大声喊话:“大家千万不要下树,老虫还没有倒财,大家要在树上耐烦等,等到老虫抬头晒须,倒财了,才可以下树。”

老虎作为兽中之王,有一种特别的死法。它死的时候,一定要抬头晒须,如同在生时一般威武。这就是“虎死不倒威”。

石老黑和阿春砍下杉木树的枝桠,朝着包谷地里的老虫投去。其它树上的人们也跟着砍下树枝,投向老虫。那老虫的身边,丢满了根根木棒,它却无动于衷,依然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嘴巴顿在地上,丝毫没有“抬头晒须”的意思。

梁法东和吴二狗带着的两伙人,闻听梅筒声,也来到了苦竹冲,纷纷爬到树上,静候老虫“抬头晒须”。

石老黑和阿春,分别坐在杉树两根并排的枝桠上。

阿春轻声说:“真碰巧,我们又在这里相会了。”

“今天是在树上,那天是在地里。”石老黑仿佛在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今天人多,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阿春补充着。

“那天你真狠心!”

“哪个要你胆子那么小!”

“我胆子大,辛女娘娘就会发善心?!”

“盘瓠大王沾辛女娘娘的光。男人总是沾女人的光。”

“沾女人的光……”石老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扎着的云头布,阿春给他扎云头布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多谢女人给我带来的好运。”

石老黑和阿春,就这样用极轻的声音,极浓的情意,在杉木树上进行着交谈。猛地,有人大喊:“老虫抬头晒须了!”

石老黑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他顺手取下钉在树上的虎叉,对阿春说了声“下!”一梭便下了树,和四面八方的人一道,朝着包谷地里那已经“抬头晒须”的老虫奔去……

盘瓠崖的苗人们,七手八脚,用一根大木杠穿抬着四脚捆绑的老虫,同时也将虎匠师徒三人高高抬起,梁法东吹起了得胜的梅筒。人们一路欢呼回到了寨子里。经久不息的鞭炮声,响彻在盘瓠崖的上空。

廖老六家的堂屋里,梅山法坛上,供着热气腾腾的五杯香茶,恭请五方梅山神祗降临法坛。法坛之前,并排摆着两条长凳。被猎获的老虫,头朝法坛,搁放在长凳上。掌坛虎匠梁法东,威风凛凛地骑在虎背上,徒弟石老黑和吴二狗,侍立在两厢。围观的苗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堂屋挤了个水泄不通。骑在虎背上的梁法东,唱起了“散花歌”。满屋的苗人在石老黑和吴二狗的带领之下,帮和着“散花歌”。虎匠通过“散花歌”,向梅山众神和历代祖师禀报,神弓药箭已经制服了兽中之王。骑在虎背上的梁法东,每唱到一位神祗或祖师的名讳时,都从顺的方向,拔下少许虎毛,抛向空中,这便是“散花”。

阿春挤在人群当中,唱着,笑着,格外开心。她心中所想,与满屋子欢乐的人们并不完全相同。她相信,是自己给石老黑扎上云头布,虎匠们才有今天的好运。她庆幸自己也和姬姬一样,是一个可以扶佐丈夫的好女人。猛地,她感到一阵恶心,便急忙挤出人群,去到屋后一个避静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她从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呕吐出来的全是黄胆水。忽然,她的心里出现了一个疑问:这个黑脸虎匠,能够让她把这伢儿生下来吗?

虎匠师徒开始给猎获的老虫开膛。老虫的浑身都是宝,没有一点东西他们舍得丢掉。师徒三人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老虫身上的一切。猎获了这只老虫,师徒三家人,三、五年间生活无忧。梁法东从老虫的后腿上,割下一大块肉交给阿春,由她去切成碎块,放上油盐和水煮熟,称为“老虫庖汤”。寨子里的任何人都可以来吃。听说老虫庖汤煮好,寨子里的老人们都带着伢儿赶来了。阿春给他们每人舀上一小碗。伢儿吃了老虫泡汤,成人以后胆子大。阿春没忘记弟弟树保,树保已经十二岁了,胆子特别小。三年前虎匠在盘瓠崖打得老虫,他曾吃过一次老虫泡汤,胆子就不那么小了。今天再给他吃一碗,胆子会更大。

前些时候老虫进寨,出于安全的考虑,到了傍晚时分,各家关门闭户,不敢到浦溪河里洗澡。如今,老虫已经死在虎匠的药箭之下,人们又可以下到溪河中沐浴净身了。男男女女,下水之前,用巴掌遮住各自的**和**。下水之后,大家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廖老六和阿春,协同虎匠师徒三人,完成了对猎获老虫的处理。老虫肉祛风、活络,还是治打摆子的良药,价格是猪肉的五倍。他们将老虫肉从骨头上剔下来,第二天绝早去浦阳镇上出售。老虫的骨架,投放到灶锅里熬制虎膏。天气炎热,老虫内脏容易腐臭,他们架起焙笼,用木炭火烘烤。等到把这一切都做熨贴,就已经是三更过后了。他们也下到浦溪河中洗浴。

“我累了,先回去。你们慢慢洗吧!”梁法东洗了一会,就起身上了岸。

廖老六也毕竟年岁大了些,感觉到溪水的凉意。他说:“我也觉得有点冷,不洗了,和你一道回去。”

梁法东和廖老六起身回家。石老黑和阿春游到一起了。几天来,吴二狗把石老黑和阿春之间的种种迹象都看在了眼里,自知再在河里泡下去,便是自讨没趣了。游兴正浓的石老黑和阿春竟没发现,什么时候吴二狗已经上岸回去了。

“二十上下,月出半夜。”这天是夏历七月二十。三更时分,月亮才从盘瓠崖的山后爬上了夜空。浦溪两岸,蛙鼓声歇,蝉鸣也休,世界显得格外宁静。浦溪的淙淙流水声,在夜空中荡漾,像是历经快感后的呻吟。石老黑的阿春并排儿仰着身子,随波漂荡,漂到了远离寨子的下游。在溪流中的一块礁石边,二人停止了前进。石老黑起身,黝黑的身影站立在溪流之中,凭借星月撒下的光辉,欣赏起水中白鳝般的躯体,那样光洁,那样灵透,那样鲜活,如同夜空中的一道闪电,使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眨了眨眼,稳了稳神,俯下身子,伸出双手,试图将阿春的胴体从溪水中托起。突然间,他停住了,将一只左手缓缓地缩了回去。

“老黑,你怎么了?”

“阿春,虎匠的左手,是不能摸女人的。”

“那你用一只右手把我托起来。”

石老黑运了运神,便就势将一只右手插入水中,伸到了阿春的腰肢下。他凭着一只手的力量,托起了阿春湿淋淋的胴体。那被托起的胴体,一头轻,一头重,失去了平衡,“啪”地一声,重又掉下了溪水之中。落水的阿春并不感到惊慌,任凭身子几度沉落下去,又漂浮起来。沉沉浮浮,一对高耸的白nai子,两条浑圆的白腿膀,还有黑乎乎的方寸之地,也随之在溪水之中忽隐忽现,直撩得饥渴难捱的石老黑神魂颠倒。年轻的虎匠,如同出山的猛虎,全然没有了顾忌。他重又将缩回去的左手伸了出来,连同他的右手一道,从溪水中再一次轻轻托起沉醉在幸福中的阿春。

“老黑,虎匠的左手,是不能摸女人的。”

“这时候,顾不得这多了。”

石老黑双手托着阿春,走在溪流中。他小心翼翼,生怕发生闪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味着空气中散发着的女人味。阿春湿淋淋的胴体,被放在平整的河滩上。横陈在年轻虎匠面前的,是朦胧中的一览无余,是一片神圣的高山与洼地,溪流与草木。闯荡世界的年轻虎匠,面对着如此美好的去处,怎能够驻足不前!一双粗糙的大手,开始了对每一个部位最细致的探寻。

“老黑,不是说虎匠的左手不能摸女人吗?你怎么敢用左手摸?”

“这么多好的地方,一只右手怎么够用?”

“你坏了虎匠的规矩,难道就不怕梅山神降你的罪?!”

“管他娘,死了也情愿!”

阿春接受着忘情的抚摸与搓揉,仰望着灿烂的星空。她幸福地期待着心中的星空从此诞生。石老黑那奔涌的热血,随着那一双大手的搅拌,在剧烈地翻腾着。威猛的老虫,将涉足于温柔的溪涧;心底的火山,将迸发出炽热的岩浆。天上的滚滚浓云,将笼罩苍茫大地;地上的汨汨清泉,将注入阡陌田园……忍受着饥渴折磨的汉子,难以按捺住他心中的急切与焦燥。河滩上仰卧着的阿春,却突然摆了摆手:“老黑,你慢点。”

“你怎么了?”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哪样事?”

“这里面已经有了。”阿春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阿春的通报,使石老黑感到突然。鲁莽的汉子,反倒冷静了起来。面对着真诚与坦荡,沉重的事情倏然变得轻松。

“这我不管。”

“不想问问是哪个的吗?”

“问那个做哪样!在这以前的事,我是不管的。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苗家人都是这样。”

“我想把伢儿生下来。”

“由在你,生了下来,就是我的伢儿。”

夜色中,石老黑清楚地看到了阿春的笑容,看到了那一对浅浅的酒窝。能够制服猛虎的汉子,此刻面对的,是一头驯服的羔羊。

三天后,梅山虎匠师徒收拾停妥,离开盘瓠崖。按照规矩,他们一同到盘瓠庙“拜庙开锁”,让众多神灵可以自由出入庙门,行动不再受到限制。寨子里的人们惊讶地发现,虎匠回程的队伍里,多了一个盘瓠崖的女伢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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