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做一个正直的人，对即是对，错就是错。在他眼里，这个世界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也不允许有灰色地带。

他最崇拜地府的钟馗，那个大胡子邋遢的道人，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但是赏罚分明，对于死去的人，按生前善恶来安排投胎，多一分善就多一份回报，多一丝恶就多一场报应。所以从他当小仙起，他的梦想便是成为天界的钟馗。

可是他没有成为像钟馗那样的人。虽然他一直刚正不阿，清廉正义，但他的仕途却很不顺。他成仙后用了三千年的时间当扫地侍从，又花了三千年才当了扫地侍从长，再花了五千年才成为如今的卷帘大将。

说的好听点是卷帘大将，其实他的职责就是给玉帝王母倒水执仗，说白了就是近身侍卫。

在他还是扫地侍从的时候，他有过一个至交好友，之所以用“过”，是因为现在他们已经不是了，那个人叫鲁班。鲁班较卷帘晚成仙了一千二百年，被分到同一期当扫地侍从。鲁班为人风趣，虽然干活没那么上心，但是能说会道，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双巧手，总是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新奇之物，博得大家开心。卷帘为人憨厚，不善言辞，可也喜欢这个有趣的鲁班，他觉得鲁班聪明，总是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同样，鲁班也喜欢与卷帘相处，因为卷帘为人中直，相处起来很是轻松。

卷帘曾对鲁班说，他羡慕他的能言善辩，一双巧手，总是能与其他神仙打成一片。

可鲁班却说：“技艺但凡勤加练习，总能学会，可是心却不一样，我很佩服你，天下没有谁还能这样有这样一颗心。”

其实卷帘不懂鲁班说的“心”是什么，但他觉得鲁班是在夸奖他。于是卷帘很高兴，可有些话，从一个角度听可能是夸奖，从另外一个角度听便可能是贬低了。不过这要等鲁班成为扫地侍从长后，那时的卷帘才明白鲁班的话是有多么嘲讽。

鲁班成为扫地侍从长是在他当了扫地侍从的第八百年，也是卷帘当扫地侍从的第两千年。那日，上头传来消息，要在扫地侍从里挑选一个人当扫地侍从长，那时的扫地侍从中，卷帘资历最老，两千年来他兢兢业业，从不懈怠，甚至还会自动加班。大家都说扫地侍从长非卷帘莫属，鲁班甚至对他道喜，让卷帘升官后能罩着他点。听到此话，卷帘表面上保持平静，心里却高兴地风起云涌，他也认定了扫地侍从长的人选是自己，可是待皇榜发下后，他傻了眼。

皇榜上赫然写着两个字，不是卷帘，是鲁班。

期望有多大，失望会更巨大。那颗升的老高的心一下子被踹回了地上，原本聚集在卷帘周围的扫地侍从都跑到鲁班身边祝贺，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当下对鲁班说的话当初也信誓旦旦的对卷帘说过，爬的多高摔得就会有多惨，卷帘这下是真正体会到了，连去强颜欢笑祝贺一下鲁班都做不到。可鲁班是卷帘的好朋友，卷帘觉得不管自己有多难过，都应该为鲁班感到高兴，毕竟这种事情无法左右，毕竟鲁班是那样有趣并且手巧的人。

然而，真相总不是表面看到的样子。

卷帘用三天时间缓和了下自己的情绪，待到鲁班赴职的前一天，卷帘趁着工作交接的空去找了鲁班。那时鲁班正在和其他人谈笑，卷帘不想凑过去，就在一旁等着。鲁班的谈笑声音不小，卷帘只听到有人道：“还是班兄技高一筹，上头很喜欢班兄送的那一套木牛流马，当真是精巧绝伦、独具匠心，侍从长的人选当然是班兄，那卷帘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本事，还妄想当侍从长！”

不斥冷水浇火、巨石投湖，卷帘的心一下子冷了、沉了。

原来真相是这个样子。

被朋友背叛是什么感觉？卷帘形容不出来，只知道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胸中有一瞬间的窒息。原来是他最好的朋友鲁班，用他那奇技淫巧，贿赂上司，抢夺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位子！

卷帘又悲又愤，更有些难以言明的感觉，全都揉成一团，堵在胸口上。他不服气，一怒之下去找了上司，声声痛诉怎么能被一件器物收买，决定谁成为扫地侍从长。听着卷帘提到木牛流马，上司的脸上一片通红，他突然破口大骂起卷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扫地侍从，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卷帘义愤填膺：“为官者当公正廉明，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些人！”

上司哼哼两声：“为官当公正廉明？本官正是如此，你何时见过我贪污受贿？”

“那木牛流马呢？大家都看到了，你收了鲁班的木牛流马！”

上司哂笑一下：“都看到了？好，那我就问问谁看到了。”他转向众人，问：“你们有谁看到吗？”

“没有，没有。”“大人为官清廉，我们都知道的，哪里会有什么木牛流马呢。”所有人都否认了，有的人甚至围攻起了卷帘：“你从哪里知道什么木牛流马的，卷帘你是不是因为没被选上就心生嫉恨，污蔑鲁班和大人？！”

卷帘没想到会被反咬一口，当场语塞，只能看向鲁班：“你说，你有没有做过！”

鲁班面无表情的看了卷帘好一会，笑着说：“怎么会，你一定是做梦了。”

卷帘哑口无言。身边的同僚皆噗嗤笑起来，他们的脸上，全都是嘲讽，那笑声此后很长时间都徘徊在卷帘的脑子里，久久不能散去。

所谓的好友照样抵挡不了权势的诱惑，而这看似清明的朝廷，却又是如此的藏污纳垢。

这世道荒唐，肮脏不堪，忠正勤劳竟然比不上歪门邪道，卷帘在悲伤之余慢慢升起一股愤恨，他好恨！

可是又能怎样呢？原本上司想将他发配到天庭的偏僻处，幸好鲁班求情还是让他在原来的位子上，他依旧做着他的扫地侍从。

投机取巧之人步步高升，尽忠职守之人反倒要被罚。卷帘觉得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可是那时他还没有对天庭绝望，毕竟一个小官不能代表整个天庭，上面还有无数仙家，最上面还有他崇敬的王母和玉帝。

所以卷帘仍然勤勤恳恳、不折不弯，他的偶像依然是地府的钟馗，他依然觉得天地间正气长存、邪不胜正，他相信，只要他不忘初心，早晚会被人发现，受到重用。于是剩下的几千年里，他慢慢的熬着，又用了一千年熬成了扫地侍从长，又用了三千年熬成了卷帘大将。可是鲁班呢，他早就成了玉帝亲封的百工圣祖，位列上仙。

自从鲁班当上侍从长后，卷帘就和鲁班断了联系。就算鲁班成了上仙，而卷帘只是卷帘大将，卷帘的心里也瞧不起他的，他觉得纵然鲁班身居高位，但是手段卑劣，并不是凭自己真本事。大约这就是身正之人唯一能自傲的地方。

不过卷帘有时也会问自己，他谨守天规，兢兢业业，何以比他晚来的鲁班都从扫地侍从变成了上仙，而他还是位列末等。大家真的没有看出他很努力吗，天庭之中还有谁能像他一样正直？那个只会旁门左道的鲁班，又能得意多久呢？虽然他已经得意了很久。

大约是那个鲁班太会奇技淫巧吧，所以才会讨人喜欢，升职的这样迅速。而他不会曲意奉承，也只能按部就班。

不过卷帘不嫉妒鲁班，那种没有真本事的小人，他不屑为之。他只是怅恨，为何世人分不清对错黑白，辩不明忠奸善恶。

纵然心有不甘，也唯有一句：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其实如果卷帘按照自己的性子，一步一步慢慢来的话，就算走的比蜗牛还慢，也总有能熬出来的一天，也许不会身居高位，但走下坡路的可能性也不大。

当然，这是正常情况。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人心并不总是那么美好，没有更坏，只有最坏，特别是当一个人有了极为优秀的背黑锅属性后，人心的坏便会立时凸显，让你分分钟明白世界可以黑暗到什么地步。

很不幸，那个背锅者便是卷帘。

那是卷帘刚当上大将的第一百五十八年，那是孙悟空发动瑶池之乱的一年，那也是天蓬被打下凡间的一年。阴差阳错，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正在举行蟠桃宴的瑶池上。

那年的蟠桃宴上，为了多些人手对付孙悟空，但凡有品级的神仙都去了瑶池，对卷帘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蟠桃会，虽说主要任务是捉拿猴子，也不免有些激动。

当时，猴子和众仙打了个七荤八素，最终被制服扔进了八卦炉。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松口气的时候，转折点来了。本应该统领十万天兵围剿花果山的天蓬元帅被人五花大绑地带到了瑶池上，一起来的还有鼻青脸肿的玉帝和一脸凄楚的嫦娥。众人面面相觑，前一秒还处在收服猴子的喜悦和后怕中，对这突然出现的场景，脑子实在是不够用。

众人疑惑，天蓬犯了什么事要被这样带上来，而何人居然胆敢把玉帝打成那副样子。

瑶池上，玉帝气的跳脚，痛斥天蓬调戏嫦娥，被玉帝撞破后反倒将玉帝打倒在地。天蓬傲然立于瑶池之上，虽不辩解，却也不承认。而嫦娥在一旁哭哭啼啼，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众人按着玉帝的话讲前后捋了一遍，看看场上这三个人，又转了转脑子，这下明白了。只不过明白的不是玉帝说的事。当神仙这么久了，日久见人心，只要不是不开窍的，总会知道大家的品性如何。天蓬自命不凡，此等龌龊事定不会做，且他与嫦娥本就要结为神仙眷侣，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反倒是玉帝，总是背着王母调戏别家仙子。这事情前前后后，真相到底是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只是碍着玉帝的淫威，大家都低了头不说话。

只是总有脑袋不开窍的，比如卷帘。

卷帘与天蓬平素并无多少交集，卷帘侍奉在王母身侧，平素也只是与天蓬打个照片，天蓬对卷帘也就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但是卷帘很喜欢天蓬，因为天蓬虽然对人冷淡，可是他对待卷帘和其他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天蓬从没有因卷帘地位低而鄙视他，也没有因为别人地位高而巴结别人。

卷帘很佩服这样的人，所以当天蓬遇难时，卷帘第一个冲出来要保护天蓬。

“陛下，天蓬元帅一向磊落，怎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况且陛下九五之尊，天蓬元帅对朝廷殚精竭虑，又怎么会伤害陛下，眼下妖猴才刚被捉，天蓬元帅忙于围剿花果山，又怎会去调戏嫦娥？”瑶池上，卷帘字字铿锵有力，但是每一句话都让玉帝和王母的脸色黑一分。

“朕身上的伤便是被天蓬所打，朕的话岂能有错，难道朕会污蔑他吗？”玉帝狡辩，王母乜斜着眼看了玉帝一下。

“陛下，或许是有妖怪假扮天蓬元帅也未可知啊。”卷帘着实不懂眼色，玉帝已经怒了：“我堂堂玉帝会分不清妖怪和神仙吗？！”

“可……”

胳膊被人一把抓住，卷帘回头，只见鲁班摇头：“再说下去无异于火上浇油，别冲动，先静观其变，再想对策。”

卷帘不知道鲁班什么时候到自己身后的，也没想到鲁班会制止自己，他很不想听鲁班的，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鲁班说的对，于是他忍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些人是一定会去做一些事的，而有些事也是迟早会发生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