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洞玉历，龙汉延康。渺渺亿劫，浑沌之中……普受开度，死魂生身。身得受生，上闻诸天……”

红炎在风压下翻腾，萧音珩一边诵《度人经》，一边走进了烈烈火海。赤焰如大海被分开似的，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路，供他通过。

他的声音不高，却始终不曾被火焰的噼啪声所掩盖，听上去飘渺而苍茫。这是心莹第一次见到萧音珩吟咒，不是做不到瞬发，而是为寄托某种沉重的歉意与哀思。

（这是……）

心莹瞪大了眼睛。她向四周张望，无数淡淡的光点汇集，照亮了整个地底。他的侧脸沐浴在无尽光明之中，圣洁不染，目光空濛。

“以己身为引，调用八千里山川清灵之气超度鬼神……”不知何时，红龙落在了她肩上，说不清是在赞赏还是嘲笑，“手笔很大啊，小子。”

“呐，小恩。不是说人死之后就不会再有意识么？他在超度什么？”心莹压低了声音。

“哦？那小子这么跟你说的？”妖异的血瞳瞥了她一眼，它嗤笑：“对，人类死后，精神很快会消散。”

“但怨恨却不会……它将长久地累积、汇集，绝不消散，最终成为滋生邪魔的温床。”

“你看，那些死去的女人，她们该有多恨啊。那种恨是活的，被埋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渐渐变得加倍憎恨。也许百十年后，就会诞生出某个强大的邪灵。”

祭坛、尸体、血泊……地狱般的一幕在红莲之火下化为虚无。火焰缓缓熄灭，天地重归寂静。萧音珩沉默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地面，谁也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喂，小子。”

沙拉曼德抬头，瞳子里红光闪烁，“本王听说东方有种名为‘镜花水月’的秘术，能透过现在、窥测过去。”

“想反击的话……就趁现在看个清楚吧。”

心莹微微一怔，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肩头。地狱之主睁开了一双邪异的血眸，瞳子里含有冷冷的嘲笑，仿佛有魔鬼在妖娆起舞。

“好。”

萧音珩猛一击掌，无数不可视的元素疯狂运转，虚幻而清晰的一幕幕在眼前还原——

无声的黑白默片。淅沥沥的阴雨天。

在那个男人记忆里，南柯这座城市，长年都是这样不见天日的连绵淫雨。

黑白光影间，中年人抬起头，一张还算英俊却落拓的脸，眉宇间有东西方混血的痕迹。

他是离经叛道的炼金术师。从西方逃到东方，一路辗转，颠沛流离。

偶然乘火车来到这座东方小城，男人终于倦了，娶了一个平庸的女人。没过两年，女人难以忍受他的孤僻，跟一个小白脸跑了。

她卷走了他所有的存款，只留下了他们的女儿。男人没有报复，他的年纪并不很大，心却早已衰朽，如同枯木。

曾触及真理的男人，怎会在乎区区一介凡人的背叛？

但在抚养那个女婴的岁月里，仿佛枯木吐绿，寂灭的心一天天抽出了新芽。她慢慢在长大，明镜般清亮无邪的笑容，软糯糯地叫着“怕怕”、“怕怕”。

男人震撼了。炼金术可以创造世间几乎一切的东西，却独独不能赋予生命。正因如此，那份珍贵的羁绊，是连真理也无法取代的终极之美。

——掌握神迹的炼金术师，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父亲。

然而，触及神域之人身负重罪，天谴无情地降临。十年前，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在病榻上，女孩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陌生的一行人忽然找到了他。短暂的交涉后，他们留下一页密文记载的羊皮卷。泛黄的页脚，印着黑月衔尾蛇的火漆。

男人花费十年时间，构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计划。他化身为一匹狠厉的孤狼，一个泯灭人性的黑魔法师，用无辜者的怨恨为祭，以期换回女孩的魂灵。

三天前的雨夜，男人主持了最后的炼成。从血泊深处缓缓升起的美丽女孩，眼瞳空洞，仿佛一个描红的人偶。

他以颤抖的双手抱紧她，虔诚亲吻其前额，却被逶迤及地的长发绞死了咽喉。男人眼珠暴突，刻入记忆的最后一眼，是女孩眼底残虐莫名的怨毒。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被炼成的女儿，不过是凭借亡魂们怨恨行动的一具空壳。

他仰面倒了下去。黑衣的众人无声现身，掀开人偶的颅骨，取走了一块散发着无尽妖冶之光的血色晶石。

耳边雨声不断。天地被暴雨冲刷殆尽。

……

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黑白的戏剧落下了帷幔。他抬起头，对空幽幽长叹一声： “十年的蛰伏之后，终于又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堕月？”

——隐藏在阴影中的堕落教团，其力量如深渊般不可揣测，即使是神话时代的魔龙，也几乎被绞杀成灰。

“我们又要见面了么？”萧音珩的眼神冷锐如铁，“期待已久。”

他周围雷霆之声顿起，闪烁的电光将黑月衔尾蛇彻底撕碎！这是一封被下达的战书，这一刻起他们就是敌人了，不死不休。

“萧音珩。”

沉思之际，背后忽然响起女孩的声音。空空荡荡，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那个人……为什么会死呢？”

萧音珩转身，少女瑟缩在他的外套里，冷汗浸湿了额发，脸色苍白。

“因为禁忌。世间有情众生，有生必有死，无论是追求长生抑或复活死者……都绝无可能。”

“可是……”

一阵辛辣的情绪忽然涌上喉咙，心莹控制不住地大喊，像要把胸臆间的积郁一口气吐尽——

“他只是、只是想救女儿而已啊！”

终于终于，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那一瞬间，全世界的悲辛都笼罩了她。心莹软倒在了地上，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黑白的默片，男人的记忆碎片在她眼前不断闪动，渐渐汇成洪流，几乎要将人心里的一切屏障冲垮。她眼前仿佛渐渐浮起了一个幻影，却又转瞬破灭，犹如泡沫。

“啊啊……果然崩溃了呢。不过就只有这点程度么？啧，真是一场无聊的烂戏。”

“看到了吧？女人。”红龙优雅地落在了萧音珩肩头，“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触犯禁忌的下场就是这样。”

“呀啦呀啦，真是抱歉……本王一直都在骗你呢。”

“小恩……？”心莹惊住了。被娇小的外表所迷惑，她居然一直忘了红龙可怖的本质。

炎之精灵王沙拉曼德，世间极恶的歌颂者。它是生于业火的暴君，也是血腥到极点的魔鬼——

“原本期待着把你也变成这个男人一样的玩偶……不过还是算了，这点程度已经看厌了。”它凑近萧音珩耳边，蛊惑低语：“那么，不如和你签订契约好了。明明是无欲之人，却又怀抱着至高之欲……小子，你可真是特别。”

“被绝望之欲燃成灰烬的刹那，也许会非常美丽呢。”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让本王中意的吧？”

“灵魂契约与双方的生命等长。”萧音珩偏过头，眸子微眯：“你没有撕毁契约的能力吧？沙拉曼德？”

“那你呢？”红龙狡黠地看着他，“如果是你的话……‘规则’也不是不能打破的吧？”

“是啊，办法不是没有。”

他面对着心莹缓缓蹲下，神色认真：“但是，你呢？当最残酷的真相被剥开以后，已经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么？”

“那么……迄今为止，你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虚幻么？拯救生命的喜悦、帮助他人的觉悟、喜极而泣的成功……这些都是假的么？”

萧音珩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掌心传来了包容一切、强大至极的温暖：“感受到这种心情的，是你自己，不是其他的任何人。”

“……”

（这个人……）

（强大又温柔……犹如璀璨而不可触及的星辰。悬挂在极北的夜空，永不熄灭，为大地上迷惘的魂灵指引方向。）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昨天再好，也走不回去。明天再难，还是要继续前行——喂，别再让沙拉曼德那家伙得意忘形了哦？”

……仿佛阴云顿开，天光坠落，照耀了整个尘世。少女怔怔抬起头，他的笑容一如初见，温暖明澈，如一场雨后的阳光。

“哦？这样吗？”看着这一幕，红龙嗤笑一声，再度于红光中虚化消失了。

“真是个傲慢到了极点的男人啊……萧音珩。”

PS:呼呼~2017开始~\(≧▽≦)/~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