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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话

八点过两分,我女朋友准时从卧室里出来。

她总是喜欢光着脚走在我的公寓里,这样的话她走起路来就和猫一样,一丝声响都听不见,一年前她刚搬进来和我一起住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我从不拖地,后来她就为这个公寓找了一个勤劳的保姆。我听着她开门、上厕所、打开水笼头、洗漱的声音,然后她带着一丝保湿霜的清香走进我所在的厨房,从后面环住我,用自己的左脸贴着我的右脸,有时候只是环住我。三秒钟之后她就去准备我们的早餐了。

“你几点起来的?”她一边打开纸盒牛奶闻了闻牛奶是否馊了一边问我。

“我新写了一篇,听听你的意见?”

“你直接告诉我故事说了什么吧。”

“还是看文字更明确,很多故事和文字之间的距离相差很大的。”

“那你放着,我等下看。”

“算了,还是我说给你听吧。”我开始复述我的故事。

那是萧瑟的傍晚,行人低着头缩着脖子赶路。除了地铁里的暖气徐徐从地道里渗出,温暖的地方只剩下街边的黑暗料理。

在这个空气浑浊的空间里,屁股着了小板凳,车子从身边呼啸而过,能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还带点日新月异。

店主老太太在路边支了一锅的炒饭,一个转身,再一抹鼻涕,露出黑黝黝的手指,剥开肉肠包装纸,袖口里飞出一把剪刀,把肉肠唰唰剪得整齐划一,再一股脑地甩到锅里去。

就在侯杰坐这儿吃饭的前一小时,身无分文的他还在地铁二号线里晃悠,来来回回坐了半天,从百无聊赖的午后坐到人潮汹涌的黄昏,他从一个满脸发痘的男青年的裤子后袋里顺手牵羊了二十块钱以及一张交通卡,到手后地铁正好到站,他随着人流挤出地铁站,刷了男青年的交通卡,小方格电子屏上显示余额十六元。

今天这点微薄收入让他感到受挫,他又萌生了回老家的念头,但一想到老家的漫天尘土飞扬,他觉得还是这里好一些。他讨厌这种想法,每当这种想法窜进脑海,他的胃就难受。

在他的记忆中,以前故乡的那些朋友里面,有人念了大学,变得斤斤计较;有人读完职校立马跑去工作赚钱,成为一个早衰的工人;还有的女同学嫁了人又生了孩子,变成一个积极向上的小老太。反正到了最后,所有人好像都走上了正轨,远方的大城市也像一个初升的太阳似的莹莹发亮,吸引着年轻的人们,包括他离开故乡之前的最后一个女朋友,那女的瘦得跟根柴火似的,但侯杰就是喜欢。

她在离开前两天的下午,约侯杰在车站见面。瘦子女朋友说:“后天我就走了,你保重吧。”

侯杰问她去哪儿。

“离开这里,上大城市去。”女孩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指向遥远的天际线。

“你干吗高攀到那儿啊?”

“我就不能高攀一次啊?”

“那我咋办呢?我俩咋办?”

女朋友没说话,他立刻知道她是专门来和他道别的。“行,祝你好运。”侯杰迎着风冲着夕阳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了。

后来他看看家乡确实也没什么起色,坐上火车,也来到了那个很瘦的女朋友来的城市,他没有什么准备,也没定下目标,所以除了在街边混迹和打零工时认识的几个天南海北的狐朋狗友之外,也没什么收获。

接着学会偷钱,他的技术很高超,他以为这是天生的。现在他赚钱靠的全是运气了,有的时候五十,有的时候一百,运气好还有几张装着千百来块的消费卡。可是今天一个下午他的效率几乎是零,他把二十块和那张只剩十六块钱的交通卡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晃晃悠悠地沿着商业街走。

过马路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小孩摔倒了,他立马扶起了小孩,小孩的奶奶一个劲地谢他说:“小伙子真优秀,像个党员。”

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了这家黑暗料理,就坐了下来,然后就遇到了一个女孩。她踩着高跟鞋,手里提着包和两个纸袋,上面印着商场的标识,一个刚刚购物完的女人,他可以想象这个女人热气腾腾买东西的样子。

走过侯杰身边的时候,从她包里掉出一个钱包,侯杰叫住她,她低头一看,说了句“谢谢”拿起钱包就走了。侯杰坐回凳子上,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一个小黑影掉在地上。

侯杰赶紧跑过去捡起钱包,从里面掏出十二块钱付给老太,起身走了。

这钱包是正方形的,粉红色。侯杰坐在广场中央的长凳上,细细解剖它,里面有很多卡、很少的现金,包括一张身份证,上面印着女人的脸和名字,她的名字叫陈凌。

夜里的风很大,他把钱包往裤子后袋里一塞,但他自己总偷别人的后袋,所以不放心把钱包放那儿,于是放进了大衣内侧的兜里。拿了这个钱包之后,侯杰看着眼前华灯初上之后更加霓虹闪烁的街道,心情忽然轻松不少,踏着轻松的步子穿梭于街道。

走了没一会儿,吃饭时攒下的热气都被风吹走,他顶着寒风走到附近一家商场里,哆哆嗦嗦地舒缓了一下筋骨,商场的暖气热浪般扑过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空气里弥漫着的蔬菜水果包装袋的味道渗透进肺里,一下子有了烟火气。柜台那儿围了一圈人,他也挤进去凑热闹,看看能不能再干上一票。他往人堆里一扎,看到正当中站了一女的,使劲翻着手提包,后面俩大叔扯着嗓子喊,你找到钱再付!让我们后面的先上来啊!

侯杰定神一看,那人就是刚才在黑暗料理旁边碰到的女人,一想到她的钱包还在自己兜里,他想撒腿就跑,又觉得过意不去,这是他头一回偷了钱之后感觉到内疚,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偷了人钱之后给人带来的麻烦。

陈凌一抬头,看到侯杰,“嗨!你是不是那个提醒我掉钱包的人?”她冲侯杰招手,侯杰移开自己的目光假装没看到,但陈凌不依不饶地站在收银台前叫唤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侯杰这边看去,侯杰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上。

“你怎么在这儿啊?快借我点钱,钱包又不见了。”陈凌又转过身再对排在后面的俩大叔说,“你俩别急啊!”

“多少钱?”

“八十四。”

侯杰伸手到自己上衣内袋,摸索着陈凌的钱包,掏出一张纸币,一看是一百块。

“你今儿算帮我忙,马上还你钱!”

陈凌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塑料袋,示意侯杰跟她一起走出商场,一路穿过挂着促销打折招牌的衣服鞋子的店门前,这些大大小小的店面像两排士兵夹道欢迎出国访问归来的国王皇后似的,一走出商场,夹道欢迎的士兵们都不见了,冷风一吹,热情都被吹散了。

“我家就在附近。”陈凌看看表。

“你今天也够倒霉的,我就不来添乱了,再见!”

“回来回来!像你这种借人钱还不要人还的,真是该加入党组织,他们就缺你这样的。”

“今天什么日子啊?我前面路上碰到一老太太也这么说我,是不是党派你们来的?”

“反正我不是被派来的。那老太太我就不知道了。”

“算了,我思想觉悟太低,不适合入。”

陈凌领着侯杰上了她家,十一楼,楼道里空荡荡的。

“现在小姑娘胆儿真大,一个人住还敢带陌生人往家里跑。”

“我还有一室友呢。你也不算陌生人了!”

进了房间,他环顾一圈,一套简单的两房一厅,一桌两凳一沙发,装修是花了心思的,墙上挂了两张简笔画,一张画了一听啤酒,另一张画了一个模糊的女人影。

“我觉得这个挺像我的。”陈凌指着画说,随后她脱去外套,转了一圈。

“嗯,还行。”侯杰摸着下巴,他发现其实陈凌脱去外套后更瘦了。

陈凌脱下毛衣后的干瘪身形让他忽然想到他的瘦子女朋友,自打侯杰来到这里,他从未停止过寻找瘦子女朋友,终于在一家餐厅找到过她的足迹,但店里的人说那个瘦女孩已经不在这儿做了,他顺藤摸瓜找到了女孩住的地方,躲在楼下想给她一个惊喜。

初冬的早晨,空气里还留着昨晚的刺骨寒冷,张嘴呼气就会有一股股水汽从嘴里出来。他来到一栋破败的老式住宅楼下面,看到瘦子女朋友穿着粉红色大衣下了楼,他刚准备迎上前打招呼,瘦子女朋友身后跟着一个面带倦容的大叔,大叔身后又跟着另一个姑娘,大叔走到一辆破旧的汽车旁边,从副驾驶旁边抽出一个信封,递给两个姑娘,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侯杰看到这俩姑娘站在早晨清冷的阳光下,把钱一分为二,没有交流。

他鼓起勇气去敲门,开门的正是瘦子女朋友。瘦子女朋友说:“我刚刚就看到你了。”

“你看到我了?”

“你看。”瘦子女朋友拉开窗帘,透过窗子指着刚刚侯杰站立的角落。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旁边响起了开门声,他们同时看去,和瘦子女友一起的那个姑娘出门了。

“你现在就干这个?”

“对。”

“你电话里不是跟我说你在理发店……”

没等侯杰说完瘦子女朋友就插嘴说:“我骗你的,我没去理发店,我就做了几个月的超市营业员,但现在的这个钱比过去多多了,你看。”瘦子女朋友从兜里掏出刚才大叔给的信封。

侯杰没往信封那儿看,他问:“我寄给你的钱呢?”

“别寄了,我又不缺你这么点儿,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还你。”

“不用还。”

“真不用还?”

“真的。”

瘦子女朋友说昨儿工作一天,今天她一天没事,随后他们一起在附近广场的地下室里吃了个饭,吃完后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两条马路之外的公园,公园深处没有人,但他们也只是并肩走过,边走边聊,天黑之前侯杰送她回到了家里。

“我可以陪你睡一觉,这样我觉得自己就不欠你了……”瘦子女朋友说。

侯杰离开了那房间,并且他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来这片区域了。后来他仔细想了一下,当然这也算是自我安慰,他以为瘦子女朋友这么讲,是为了让他乖乖离开。

“对了,你是干吗的呀?”陈凌问他,侯杰从回忆里猛地被拉回来。

“我?我……”侯杰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自己能干什么,他的思绪从小学在家乡弹皮弓想到高中教女朋友骑自行车,又想到几个月前在一家小餐馆打工端盘子。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是一个歌手。”

“啊?”

“我是一个歌手。”他重复了一遍。

“流浪的那种?”

“对!”

“会弹吉他?”

“不会。”侯杰看到房间里躺了把吉他,所以这个不能瞎编,“但我一哥们儿会。”侯杰想到了前段时间在夜市边上认识的流浪歌手,那人长了张民工脸还偏说自己叫詹姆斯,毫无吉他天分,侯杰信心满满的样子继续说,“我们前些日子正准备组一支乐队,乐器都齐了,打鼓的有了,弹贝斯的也有了,还在找地儿。”他越吹越得意,他想象着詹姆斯那张民工脸,又想到自己提着麦克风挪着小步子唱沙哑的歌,差点忘记前些日子詹姆斯问他借了四百块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事情了。

“是吗?那你们以后要是真有演出了记得叫上我来看,我多拉几个朋友给你们捧场。”她讲话的样子也是很真挚。

然后陈凌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碟片叫侯杰一起看,两人手捧热茶坐在沙发里。后来事情和他猜想的差不多,电影看到一半,他们忽然扭在一起,当陈凌压在侯杰身上的时候,他还能清晰地听到电视里女人发出的尖叫。陈凌的温度让整张床都是温热的,侯杰就像刚才电影里那个被抛进大海的男人,他迎接着一圈又一圈的海浪,只要风一停,他们都陷入了海底。

第二天,侯杰起先醒来,轻轻离开床,屋外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穿上外套。陈凌嘴巴微微张开地睡着,房间的窗帘没有拉,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柔软的光辉。

门外传来敲门声,陈凌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把侯杰的衣服一件件地从地上捡起来塞进他怀里,拖着他走到另一间房间,那里有扇后门,通向消防通道。她匆忙地说了一句“再见”,就把门关上了。

在走廊里穿戴完毕,侯杰走出了小区,他抬头看看身后的楼,白天总算看清楚了,他从来没来过这儿,应该是酒店式公寓。

他摸摸左边口袋,钱包不在,又摸摸右边的,找到了,但他不记得自己拿出来过,他打开那只粉色钱包——他的劳动成果。

除了几张百元和零钱,什么都没有,里面还夹了一张字条,写道:“感谢昨天的一切,银行卡和身份证我就先拿走了,剩余的你都拿去吧,看得出你需要。别来找我,保重。”

我的故事说完的时候,厨房里已经蔓延出一股浓浓的奶香。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作者和他纤瘦的女友在厨房里度过了又一个早晨。

“她是谁?”女友把锅里的鸡蛋饼放进盘子里,但没有端上餐桌。

我合上电脑,抬起头。

“这是我虚构的人物,就像我之前所有故事里的主角们一样。”

“操,她是谁?”

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我感觉她赤着脚站在这儿盯着我已经有一会儿了,哪怕是背对着我做早餐,她的后脑勺里也悄悄藏了一双眼睛。

一切都逃不出这双眼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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