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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 密

这几天我有些惊慌失措,帽子和墨镜都无法给我足够的安全感,我最好立刻变成隐形人。自从我被那个男人盯上之后我就变成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其实平时的我不是这样的。

别人眼中,我想我大概就是那种西装革履、健谈、开着好车、干练又生机勃勃的人。没人想得到我的童年曾在哪条拥挤的弄堂里度过,也想不到我曾在唐人街的餐馆里一边洗盘子一边背单词。

一般经历这种苦难的人很难把目光从俗套里彻底抽出来,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是绝望无趣被生活所累的人,事实上我生活得很好,看上去也不是毫无品味,不然这个每年要度假两次的女人也不会嫁给我。要是说我和那些同样出身中产、一辈子碌碌无为的男人到底有什么不同,那只能说,我更幸运一点,而且我正在为我的幸运支付某种东西,虽然我说不上来,但不是金钱,这种东西正一点点从我体内堆积,某种非常奇特的物质,越来越多,我想方设法去避免它,是的,我的代价就是这个。

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我相信这一晚和之后发生的事情会有所牵连,如同某一个乐章的开始。那天晚上我正在居酒屋,我陪着那些秃顶的客户们盘腿坐在小包间里,足足有五个小时,直到深夜。我老婆打了三个电话催我回家,等她的第四个电话到来前,我就关机了。

午夜的路上总会和几个同样的夜归人相遇,那些迎面而来的身影就像科幻电影里的食死徒。横穿一条大马路,随后我拐进一条安静的街道,这条小路是我回家的捷径,两边屹立的全是老式的住宅。

现在是午夜,又走到这里,我边走边听到来自身后的脚步声,它跟着我的节奏而更替,我小跑起来,很可能有人暗中派了杀手,我知道自从公司上市之后越来越多的大订单令人嫉妒,当然不乏其中几单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生产那些警察们无法侦破的案件时,我就索性快跑起来。我穿过幽暗的小径,每一个角落里好像都会忽然窜出一个黑影,用它无与伦比的力气将我卷入它的黑暗中,一点点将我生吞,是的,生吞,然后我就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死去,在这个缓慢的死亡过程里我回顾我的一生,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时期、我的大学、我的工作、我的妻子、我的情人们、我的……总而言之我喘着粗气跑出了小径,大马路上有街灯,照着我的影子,我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贴着马路走,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拉长、缩小、消失在我的脚底、又拉长……循环往复,然后我就到家了。

第二天九点,我坐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里,几个年轻人轮流发言,他们斗志满满,猴子似的活跃在会议室里,“操”,我一边听他们的演说一边心里默念。门忽然开了,前台小姐走到我身边耳语,“有人在门口等你。”

我走出会议室,朝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如果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坐着一个人,他身材发福,一脸憔悴,一看便是那种为生活所苦的人,可怜又让人不想去亲近,加上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夹克衫恰巧和门口沙发同色,融为一体,加重了他的可有可无。那人见我来了,立刻起身。

“你谁啊?”

“你不记得我啦?你再看看!”

“对不起,不记得!我在开会,如果……”

这似乎不是男人希望得到的答案,他凑近我,好像要亲吻我似的,忽然又离远了。

“呵!”男人整了整衣领,“我就知道。”

“操!”这回我是用嘴说出这个词的。

“是我,好久不见。”

“我操。”

三个半小时后我又在楼下的咖啡馆里碰到他。我没有解释的欲望,我拉开他对面的凳子用力地坐下,“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事,就想来找你。”

我平静地看着他,他脱去夹克衫,里面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颜色大概也已经在洗衣机的多次蹂躏下被染上说不清的淡蓝色。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你怎么样现在?”

“什么?”

“我问你现在怎么样?”

“你看到了,”我舒展了一下肩膀,“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不,我是说,你现在和什么人在一起?”

“不关你的事。”

“行,我先说,我现在在做保险。”

“这就是你为什么来找我的原因?”

我说的话他似乎都听不见,继续说着他自己的事,就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自顾自地唠叨个不停的人,但往另一方面想,或许他根本没有朋友,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又没钱拖着一个心理医生听他的废话,今天他终于逮到一个愿意坐在他对面听他讲话的人,他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讲他去澳门,又去香港,干了不同的工作,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咖啡馆酒吧,后来又一家家地倒闭,就这么反复了几年,这期间他儿子出生了,他就回大陆来了。

我多次想要结束话题起身离开,但他热情洋溢全然顾及不到我。谈话间他居然企图营造那种比我高尚的氛围,这让我恼火。为了彰显这些年我的蜕变以及大度,我任由其滔滔不绝。

他终于讲得疲乏,我站起来,准备扬长而去,迈出步子时我却感受到小腿肚的颤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小学,我的语文老师忽然温和地摸了一下我的头,我的整个世界立刻都随着这一次抚摸摇晃了,那幅画面腾地跃然于我心中,他穿着白背心,坐在车上,“再会”,他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也许他还没说完,然后一个女人的手越过他的身体,摇上车窗。

“我说完了,轮到你了。”

“等下和服务员说,你的这杯饮料记在我的账上,再见。”

我起身离开,走到停车场,直接开车回家接妻子,今晚我们受邀去朋友家做客,接到她后,我们伴着拥挤的下班高峰开上了高架。

几年前我同第一个妻子离婚,打了一场持久的官司,赢回了大部分的钱,包括那套市中心的房子,一年后和这个女人结婚。

我现任妻子,这个和我平起平坐的女人,现在坐在副驾驶上抱怨着糟糕的空气和同事们,她也自顾自地讲了很久,我没仔细听,只是“嗯……嗯……”地附和她一下就行了。

酒足饭饱,我们和朋友们告别,回到家里,妻子睡了,我就跑去厨房用牛奶兑了点威士忌和冰块一口气喝了下去,微微拉开窗帘,凑近窗玻璃,那个男人的身影又出现在楼下。

我杯子一摔,冲向楼下,压低嗓子让他滚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这个你拿一下。”说完就跑开了,没跑两步,掉了个头回来,“上面有我的电话、地址,嗯……是暂时的,但我最近都住那儿。”

我借着月光,看见照片上印着他的字。

他用手抓着我的肩膀,我们的脸凑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橘皮泛着一层油光,不可否认我当时心底确实流过一阵什么东西,但他那张从未精心呵护的脸庞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我刚刚洗完脸,抹了一些精华,不想再洗一遍。

我们一起在我家楼下待了一小会儿,然后他离开了,我把纸条塞进裤兜里,然后上楼又倒了一杯冰牛奶,窗帘依然是微微拉开的,我妻子穿着睡衣站在身后。

“夜里最好别喝冷牛奶。”

“只加了一点冰块,你最好快点睡觉去,明天我们都要上班。”

“是他吗?”

“谁?”

“是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刚刚下楼了,然后和一个*在报箱旁边说话。”

“你看见了?”我捏着杯子的手停在胸前,“废话……你当然看见了……”

“他是谁?”

“过去的一个朋友。”

“哈!”我妻子双手叉着腰大声说,“我就知道!是真的!”

“你干什么?轻点儿!”

“你还怕人听见?下楼的时候你怎么不怕人看到啊?他是不是跟你说,好久不见。你说,是啊,好久不见。”

“不!我们没有!我意思是说,我没有!”

“然后他走近你,越来越近,你们四目相对,他张开双臂拥抱你,你一开始想要挣脱……”

“闭嘴!别说了!”

“但你无法挣脱,你根本就不想挣脱,你也抱着他,你主动吻了他,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吃那些药,工作压力大?加班?跳槽?哈!这都是谎言,早晚有一天,你那东西会萎缩的!萎缩成芝麻粒大小!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恶心吗?”

我上前一步,“很多事情你并不知道!”

“别,别靠近我!”她走进卧室,我听见门锁锁上的声音。

“至少把我的枕头给我吧?”我对着卧室的门喊话,但无人应声。

第二天的上班时间,我戴上帽子和墨镜走进大楼,一进门就看到那男人坐在长椅上,他看上去精神很好,跟在我后面一起等电梯,他显得有些高兴。

电梯门开了,待里面的人走出来,他和我一同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之前,我一把将他推了出去,从快要合上的门缝里我们四目相对,我把目光移开,门也合上了。我转过身,盯着电梯里镜子中的自己,从头到尾,我的头发每月要护理两次,我穿着巴黎买来的衬衫鞋子,我的公文包里装着几百万的单子,我的指关节上套着修改了三次的婚戒。即便如此,我想我还是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如果我让那件突然冒出的往事掺和进我的新生活,那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打回原形,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默念:“优雅。”

晚上我和妻子依然需要出门社交,我们都闭口不谈昨晚的事情,今天和我们吃饭的是我过去的一个同事,去年他跳槽了,但我们断断续续地联系着。

这人在饭桌上把话题引到他跳槽后遇到的趣事,看着他越讲越带劲儿唾沫横飞的样子,我知道我所要说的一定会让他无聊透顶。这顿晚餐在客气的寒暄中结束了,我们开着车回家,打开车窗,我点了支烟,妻子看出我的失落,也没有安慰我,她知道什么时候的我才需要被安慰。

“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上次那个猎头公司给我的建议?”我忍不住问她。

“我不反对,你自己掂量着吧。”

“哦,昨天的事情我还想和你说一说,是这样的……”

她调整了安全带,坐正身子,“一切都会好的,你现在不需要着急。”

“你真这么觉得?”

“你之前喝了点酒,专心开车。”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前妻,换做是那个柔弱的前妻,说的一定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这个女人不会,她首先会营造一种你完全可以放心信任她的氛围,然后告诉你,“不要急。”

从高架桥上下来之后,交通不再拥堵,一个大转弯后我们的车便开离高架越来越远。中间要经过三个红绿灯,我在一个绿灯刚开始闪烁的时候就停下了车,引得后面传来一连串的喇叭声。这时候就在我的车前,这个穿着灰色夹克衫的男人又出现了,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低着头,好像犯了错误似的。

收音机里的音乐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好不让妻子发现我有什么异常。直到后面那些焦急的司机使劲儿摁下喇叭才把我拉回现实,我看了眼那男人,他已经走到马路对面,走得很自如,如果他看到我了,并且是故意的,那他装得太自然了。

回家后,我和妻子没有交流,本以为我们会坐下来好好说话,但她早早就睡觉了,我坐在客厅,开着电视,试图按着那张纸条后面的号码给他一个电话,打了三次,都被我摁了,我没必要亲手毁掉目前的生活。

第二天为了避开早高峰,我提早了一个小时出门,咖啡居然已经煮好了,一定是我妻子昨晚定了时,我为自己倒上满满的一杯,但只喝掉一半,随后我径直去了他留给我的地址。他住在那种没有电梯的老房子里,楼道里弥漫着每家每户味道的混合气体。我敲了门,没人应,旁边那扇门倒开了,一个老太穿着花格子睡衣站在那里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你应该早点儿来。”

“你认识住在这儿的人?”

“他早上刚走,一个女人来接他的。”

我小跑下了楼,坐上车,朝我的公司驶去。路上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我妻子,无人接听,我冲着电话里嘟嘟的盲音怒吼:“臭*,我知道是你干的!你想要什么?你知道我爱你,我爱过你,但我也爱他,你把他藏哪儿了?你个臭*,臭*!”

回到公司,我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个小时的会议,然后坐电梯下楼,一手提着咖啡,一手托着腮,坐在大厅旁边的长凳上,像个被开除的中年人。就这一个早上,他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情景,在我脑海中上演了八遍,我看着眼前这些来去匆匆的上班族,他们无力的步伐,他们焦躁地按着电梯按钮,拥着挤入电梯,男人完全忘记绅士,女人也不再优雅,就像一群误上了海滩的鲸鱼。

也许他的生活遇到了瓶颈,迫不得已才想到来找我,他只想来问我借钱,不,他不会向我借钱的。

咖啡快要喝完了,我摸了摸口袋,手机不在身边,我抬起头看向大厅墙上挂着的那面时钟,我已足足坐了半个钟头,我一仰头把剩余的咖啡全都灌进嘴里,当我低下头,我又差点被呛住。

那个男人就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姿势就和我的一样,托着腮,盯着我看。我仓皇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朝电梯奔去,然后挤进那个沙丁鱼罐头,电梯上升到二十六楼,我才发现我连手中的一次性咖啡杯都还没来得及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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