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刺绣礼品的事，章明蓦然发觉，自己在市文联已经呆了有半年了。

自从离开市政府办公室以后，他基本上没主动联系过旧同事。可是，他一家子还住在市府家属大院，很多人事消息、八卦新闻都会传到他这里。林洁就是其中一个很热衷的传播者。

“章明，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市府办那几个老资格的副主任基本上被调岗了，老张、老赵他们都被换了，留下一个折腾不起来的‘墙头草’雪姐。”

章明有些诧异：“老张老赵都被调走了？不会吧，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

“哼，连你都惊奇吧！院子里的人都悄悄议论，说这谭东辉也太狠了，以前对你们这些比他资历老的主任都是毕恭毕敬，自己一朝当了主任，就翻脸不认人了。”

章明也觉得谭东辉这样做太没人情味了，老张老赵他们几个在市府办工作了那么多年，用老话说，没功劳也有苦劳，谭东辉这么做会让底下的干部感到心寒。可是，他转念一想，觉得谭东辉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在市府办的几个副主任里，谭东辉是年轻的后辈，现在他突然“上位”了，老张他们几个副主任肯定想不通，有抵触情绪，谭东辉要想在市府办站稳脚跟，只能调走他们，扫清障碍。只有这样，他才能顺利地打开工作局面。

章明不想关注市政府里的人和事，以免触景伤情，然而，市文联也不是世外桃园，偶尔还是要到市委市政府里参加会议，免不了要去听杨德勋书记、沈书鸿市长作报告，也难免碰到以前的领导和同事。章明是极不情愿去这些公众场合，避免异样的目光和不必要的尴尬。可偏偏有一次却正面碰见了沈书鸿。

“章主席，近来可好？”沈书鸿主动伸出手来和章明握手：“章明，在市文联干得不错吧，文联是个好地方啊，棋琴书画的艺术家都有，工作内容丰富多彩嘛！噢，对了，那个漂亮的刘董事长，听说现在还是手下的兵噢……”

章明很难堪，不知沈书鸿是有意还是无意拿他开玩笑，只好讪讪地回答，“沈市长，刘总只是社会上挂名的副会长，不算文联的人啦……”

“噢，那是我说错了！对了，最近在忙什么？我可听说，章主席最近老往省政府里跑啊！”沈书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

章明心里“嗖”地一惊，连忙说：“没有啊，只是工作没以前忙了，偶尔去省城见见朋友。”

“是嘛，见见老朋友？沈书鸿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表明他显然是不信章明说的话：“章主席，你现在是名声在外啊，前几天我到省里汇报工作，外经贸厅的陈厅长说我们清河市给他们做的送外宾的大礼，非常漂亮，省里的领导都很满意，我一直奇怪怎么回事，回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你章主席的杰作啊，看来市委市政府决定把你调到文联，是完全正确的，人尽其才！”

“沈市长过奖了，哪是什么人才啊……”章明想不到纯粹出于哥们情谊帮钟海平做的一点事竟然歪打正着，得到省里的肯定，心里有些美滋滋的，不过，沈书鸿后面几句话，他真不爱听！什么市委市政府的决定，明明就是沈书鸿一个人的决定！不过，现在章明也想开了，唉，谁叫自己那段时间那么倒霉呢！

有过这么一次尴尬，以后到市里开会章明大多时候让副手去，自己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就晚去早走。

人可以躲，报纸却无法不看，然而，经常打开《清河日报》、《清河晚报》，几乎都能看到关于“化工产业立市”的进展报道，科威集团10亿元的投资项目已经正式落户清河市，0万吨阿尼林油的生产基础正在如火如荼地上马，省里的领导莅临视察，专家学者们撰文吹捧……看着这些红红火火的宣传报道，章明有时也怀疑，当初自己那么执著地反对阿尼林油项目是不是太意气用事了，自己会不会真是像沈书鸿形容的那样“抱着老黄历”过日子？

当然，对市政府大力发展化工产业，也出现了不少反对的声音。其中最强烈反对的莫过于在研讨会上抖出“环评报告”的市政协副主席魏立谦。魏立谦自从卷入“环评报告”事件后，开始关注整个事情的内幕，他在多个场合公开反对市场府引入科威集团这个投资项目，他认为阿尼林油的上马将给清河的生态带来灾难性的安全隐患。

沈书鸿对魏立谦的这种行为又气又恼，认为他这是杞人忧天，顽固不化。当然，魏立谦毕竟是在清河为官多年的老干部，又是市政协的副主席，他培养出来的干部也很多，沈书鸿只能在背后说说而已。后来感觉到他实在是碍事，沈书鸿便客客气气地把他请到办公室，和他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

“魏主席，这些年来您老对清河的发展一直那么挂心，这是清河人的福气啊！”

“沈市长过奖了，我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发点牢骚，如有得罪，请市领导们包涵。”

“魏主席过谦了，你提的意见我们都很重视，也专门进行过研究，这次请你来也是希望能和你充分交流意见。”

“我该说的都说了，相信沈市长也清楚我的立场。”

“你的意见我们会充分考虑，但是，我们也希望你能从清河市发展的大局出发，多支持市政府的经济建设。清河这几年的发展一直停滞不前，相信你也和我一样焦急。我们现在亟待凝聚人心，团结一致，聚精会神搞经济建设，”

“沈市长，我理解你发展清河的心情，大局观念我也懂，但是，作为清河人，我更为清河的命运担忧。我再次表明我的态度，清河市不适宜建大型化工企业，更别说发展化工产业，市政府的发展思路是错误的，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牺牲子孙后代的家园为代价。”

“魏主席言重了，你要相信今天的科技水平，现在已经不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粗放型、原始的化工产业，我们引进的都是先进技术，如果魏主席不放心，我可以让企业聘请你为监督员……”

“沈市长，不是我不相信科技，而是清河的生态环境太脆弱了，你看看这个清水河，贯穿全市，水系支流四通八达，一旦发生问题，将是致命的打击！”

两个人的观点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沈书鸿唯有再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

事后不久，清河市政府里流传着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魏立谦竟然被查出有廉政问题！

事情非常蹊跷，市纪委接到举报说市政协副主席魏立谦收受贿赂，办案人员根据举报线索到他的办公室搜查，果然搜出了装有5万元现金的信封，魏立谦坚称钱不关他事，气得拍案而起，大闹于庆洋办公室。可是，对信封和钱怎么回事，他却百口莫辩。

事情发生后不久，刚好市政协召开工作会议，魏立谦的副主席位子被悄然撤了。

魏立谦毕竟是颇有影响力的老干部，市里虽然撤了他的职，但并没有对他做进一步调查，市纪委于庆洋书记还下令严密封锁关于在魏立谦办公室搜出5万元贿赂款的消息，市政协也仅仅对外宣称魏立谦因为身体原因主动辞职，让他体面地提前退休回家。

章明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栽赃！魏立谦一定是被栽赃！以他对魏立谦的了解，这个经常以老革命一代自居的倔强的老头子，绝对不可能做出有辱清誉的事。联想到自己“丢官弃爵”，他马上明白了，魏立谦和自己一样，都是反对阿尼林油项目上马的牺牲品！

章明心里很愧疚，他觉得魏立谦被免职是自己间接造成的结果。如果不是自己当初一时“冲动”寄出了环评报告，魏立谦可能不会主动跳出来反对阿尼林油上马。魏立谦是他挺敬重的一位好领导，如今本该安享晚年的他，竟然遭此下场，章明良心过意不去，找了个时间去他家里探望他。

来到魏家门口，章明发现以前时常宾客满堂的魏家已经门庭冷落了，看来，研讨会事件过后，市里的同僚都知道魏立谦得罪了市领导，为避嫌，都有意远离这个不识时务的魏老头子了。

见到章明来访，魏立谦很热情。章明留意到，半年没见，魏立谦削瘦了许多，两鬓添了不少白发。

“魏主席，不好意思，好久没上门来拜访您老人家了。”章明习惯了魏主席的称谓，一时转不过弯来。

“还叫什么主席啊，被辙职啦！”魏立谦一脸的愤慨。

“那我叫你魏叔吧”章明换了称呼：“魏叔，咱们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哼，把我搞下台也就罢了，连你一个年富力强、踏实能干的干部，也被打入冷宫，真是心狠手辣，不择手头！”

魏立谦没点名，章明听得出他是在骂沈书鸿，劝道：“魏叔，算了吧，您在市政府里辛勤奉献了那么多年，您的为人是怎样的，我们做后辈的心中有数。您现在也快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干脆就算了吧，眼不见为净，让他们折腾去吧。”

“什么叫算了？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辱没了我一辈子的清誉，我能善罢甘休？”魏立谦气愤地说：“受贿十万元！亏他们想得出这种歪门邪道的把戏，我魏立谦要是爱财之人，也不会退居二线了才伸手！”

魏立谦说得没错，他的家称得上殷实，却也不是大富大贵，几个子女的工作也一般，可见他并学有以权谋私。章明宽慰他：“魏叔，市纪委不是也没说什么嘛，您还是正常退休。”

“那是他们心里有鬼，怕弄巧成拙！哼，此事我不会善罢甘休，给我穿小鞋，辙了我的政协副主席职位，我也不计较了，一把年纪，也该让贤了。但是，阿尼林油项目我一定会想反对到底、抗争到底！就算告到省里，告到中央我也要去告！”魏立谦说：“我反对引进阿尼林油项目，是有科学依据的，我家世代住在清河，我的子孙后代还要在清河繁衍下去，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清河被破坏呢！”

章明劝说道：“魏叔，现实就是那样，市领导也是为了发展清河才这么做的，你没必要往心里去。”

“章明，你不必在我面前为他们说好话，你年轻，以后从政的道路还很长，你有顾虑我可以理解，而我不同，反正因为调查我受贿的事我已经和他们撕破脸皮了，索性一直抗争下去！”

章明听了有些脸红，自己的确不够胆识和意志站出来反对，然而，魏立谦的做法他也很担忧：“魏叔，何必为难自己呢，发展化工业不仅仅是我们清河这么做，全国各地都的很多城市都很重视，重庆市这么大的城市，还建了个化工园区专门发展化工业，我看，就让他们去折腾吧……”

“章明，清河市跟别的城市不同，一条清水河在几个城市绕城而过，一旦污染，整个清河市的生态将是灾难性的打击！韩世钦当市长的时候，我们俩经常探讨如何发展清河的问题，如果能做的话，我们早就做了，不会等到他沈书鸿来扛旗！”魏立谦还是那么正义凛然：“现在的领导都是空降过来的政治过客，他们在清河只是呆三五年捞够政治资本就走，所以只关注怎样搞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形象工程……”

章明知道无法说服倔强的魏立谦，陪他闲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离开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市里为什么会撤了他的职务，看他的样子，已经完全站到了市政府决策的对立面，成为阻碍发展的拌脚石，当然会被甩开了。他现在担心的是，以魏立谦一力来反对阿尼林油的上马，简直是以卵击石，将来不知要遇到多大的麻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