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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倡导和谐开先河

周惠王姬阆四年(前67)七月,管仲正在相国府阅看来自诸侯各地和周朝王室的邸抄,值日官过来低语道:鲁侯派人私访。管仲一笑,起身吩咐:内室见。值日官诧异道:相国笑得很有意思。管仲摆摆手:你只管喊他来就是了。说完,嘴里嘀咕道:这姬同啊,连母亲的事都办不好,如何是好!值日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这倒让管仲纳闷了,问道:难道你已知鲁使来意?值日官摇摇头:下官不敢私问,只是猜测。管仲问:你猜测到了什么?值日官说:一个多月前的五月二十七日,郑侯姬突驾崩,各国猜测颇多。下官知道前几日上卿高氏与甯戚将军一起代表相国接待了郑使。事后,下官听甯戚将军说,郑使来意是希望齐国能够关照郑国。郑使刚走,鲁使就到,下官猜测鲁侯是来打探郑使来齐的?

姬同是这样的人吗?管仲说着,摇摇手,直了直身体道,郑侯饱尝兄弟之争的苦果,焉能蹈常袭故,他早早就把太子的事给摆定啦,不会有乱。倒是这姬同,侯位二十一年,母亲死了,竟然不知道如何处理,来找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商量。他应该找舅舅小白去。

值日官拍额道:相国神也。我问过鲁使,鲁使果然说,先拜见相国!

管仲刚刚在内室坐定,仆人还没送上茶,鲁使已急急闯进。管仲道:使臣不必着急,坐下慢慢说。

鲁使跪施大礼,口中连连急语:主公嘱我今日必要得到相国的话。

管仲不急不慌地说:伯禽治鲁,周礼最为齐全,怎么就拿不出一个解决文姜的办法?

鲁使惊道:相国已知?那就好,这事儿闹得我朝天翻地覆……言语间,鲁使情绪慢慢好转,告诉管仲,这几天的朝议,成了闹场。

管仲平静地问:如何闹法?

鲁使说:我听了几天,大致两种倾向,一是说文姜不守妇道,坏天伦,竟然与亲哥哥私通,应该依周礼律法严惩。

管仲说:天下皆知的事,又不是新闻。准备怎么严惩啊?

鲁使说:已经商量出来了,不必裸体鞭至肉骨分离成羹状,就鞭三百,然后喂野狗。

哪有儿子让亲生母亲受此刑之理?管仲摇头道,就算姬同愿意,天下也不赞成啊!

鲁使叹道:朝野一致这么呼喊,他也没办法啊,闹不好,有人要赶他下台。

想赶他下台的人胆还没长全。说着,管仲抬抬手掌,又问,申、施伯、公子偃也这态度?你们那个很会耍阴谋的曹刿,他到哪去了?

鲁使:公子偃出使晋,今明两天能到家。曹刿的态度一直不明朗。申、施伯不赞成。出家到菟裘的御孙(夏父展)捎信来说,善为上,莫与死人争高低。

管仲缓了口气:就是嘛!主公如果顺了这班野人的意见,天子那里怎么交代。看来,我的担心多余啦。

鲁使问:相国担心什么呢?

管仲故意叹道:担心你拉我去见你们主公的舅舅,要他出兵保护姐姐的尸体不喂野狗。

鲁使想了想,问:这倒也是办法。会吗?

管仲说:怎么不会?文姜是姬同的生母,儿子没能耐管母亲的事,弟弟再不管,天下还有什么礼仪节制啊。唉!这文姜,为了年少时的一点点风流,受了多少苦啊!死了,却不能以国母的身份入土为安,这倒也罢了,现在竟然要裸体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野狗撕下肉吃掉。野狗哩,壮了膘,冬天杀了,做了香喷喷的狗肉,送上来给姬同下酒!依我看,你告诉姬同,干脆就把文姜做了肉羹,让鲁国上上下下的文武百官、平头民众,人人一口,都尝到文姜的体味,那就更好啦!

鲁使小心翼翼道:相国这是在说反话吧?我家主公一向敬重相国,所以才私下派我前来向相国请教,从您这里讨个主张。

管仲:我的主张能比你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高明吗?

鲁使:我家主公不忍依他们的话做,但又想不出什么良策来堵住那班朝野的“疯子”……

看来,你家主公的良知没泯灭。管仲缓了缓语气说,夷吾早就料到你家主公会来,事先替他谋划好了主意,你拿回去,让你家主公沐浴禁房后的第三天清晨,打开此囊,计谋就有了。说着,管仲从怀里掏出一只密封竹筒,让仆人递给鲁使。鲁使疑惑地看着管仲,不明白地问:相国真的早就知道我家主公的忧虑?能不能再说一遍,下官记住,如果路上遇到事,丢了这信,我还可以复述啊!

管仲明白,这鲁使还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便道:刚才我说的一番话,都写在这信里了,你回去后可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声地向你家主公复述。如果他听了,同意了,那就不必看这信啦!反正都是一样的。但你得记住,他听了你的叙述,就不必看信,当众烧掉这信,不可留在人间。说完,下令送客。仆人过来问:鲁使送的礼,放哪里?管仲对于来人送礼,有特别的讲究。档次口味高的,送到齐桓公那里去,或者给后宫,次者分给相府各部门,极少带回自己家中。现在,管仲却吩咐让鲁使仍然带回去。鲁使想问为什么,看看管仲的脸色,心里明白是拒绝,便告辞。

鲁使疾驰快乘连夜赶路,第二天上朝时分到了鲁国国都,正赶上朝议。鲁使悄悄从侧门进入朝堂,在屏后等候鲁庄公的召唤。鲁庄公知道鲁使已经回来,倒也很干脆地告诉争吵的大臣们,齐国是吾舅家,鲁国出了这样的大事,理当禀报。寡人令王前向齐相管仲报告了鲁国发生的大事,今王前已在堂上,还没与寡人私面,寡人让他直接与各位通报齐相管仲的意见,众爱卿以为妥否?

满朝文武大臣突然鸦雀无声。

鲁庄公诧然:众爱卿为何突然哑声?

曹刿出列道:文姜一事,系我鲁国之私事,何以要齐国谋划?齐灭我之心不死。主公不应该派王前去管仲那里,那管仲素有大谋,私胸狭窄,不会有什么好意见的。

鲁庄公问:那王前白跑了?

曹刿说:正是。

鲁庄公说:那就不必呼王前了,众爱卿替寡人拿主张吧。

大夫申出列:既然主公派王前去向管仲讨主张,管仲会拿什么主张,何不让王前一说,也好让大家知道管仲的意见与大家左右多少啊!

刚刚赶到的公子偃上前向鲁庄公禀告:我回来的一路上,道旁都在谈论此事。我路过大夫羽父家,老人让我转告主公,望大人做民众的表率。天下重要,忠孝也重要啊!

鲁庄公:公子的意见是……

公子偃看看左右,旁边人悄悄告诉他,御孙带来的信的意思与羽父大人相同。公子偃向前一步,大声赞成申的意见。

鲁庄公让殿前值日喊屏后的王前出来。王前将管仲对他说的话一一复说。众人呼道:这管仲也是与我们一样的态度。看来,主公是应该“天下为公”“大义灭亲”“千秋是瞻”啦!

倒是曹刿突然发话了。他扬起双臂挥着,打断满堂喧嚣,大声疾呼:诸位错也!依臣看,管仲让王前转的全是反话,管仲本意绝非如此……

哦?何以见得啊?鲁庄公着急了,依众爱卿的看法,该如何是好?他说着,看着王前问,没别的话了吗?王前想到了什么说:管相国好像早就知道了我国要发生这件事,在我去之前就写好了一封给您的信。而且……而且……他看着一班文武大臣,欲言又止。

曹刿急了,扑过去嚷道:而且什么,说啊!

公子偃拉他回来:你急什么?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的。

王前:管相国说,看来,你家主公的良知没有泯灭。夷吾早就料到你家主公会来找我,我事先已经替他谋划一个主意,你拿回去,让你家主公沐浴禁房后的第三天清晨,打开此囊,计谋就有了。说着,取了出来。双手呈上,并说,管相国再三说,这信的内容就是我刚才复述的。但是……奇怪的是,管相国要我转告主公,须三日后才能打开,还要沐浴斋戒……

曹刿伸手拿过王前手里的信,想拆开,但突然又停下,嘴里喃喃地嘀咕着,双手递给值日官:你送给主公吧。王前怕鲁庄公打开,大叫道:主公,不能打开,须三日后,还要沐浴斋戒……

满朝文武都怔住了,不知道那信里写着什么。

你不是说这信内容与你刚才复述的一样吗?鲁庄公从值日官手里拿过信,看看后交给值日官说,既然一样,何必复杂,送后宫去。

曹刿疾呼:管仲狡诈,内中必有故事,主公不可轻信。

鲁庄公看看他,嘀咕道:管相国说三日后,那我们且等三日,看有什么新故事。

众大臣都附和说对。

退朝后,鲁庄公忧心忡忡地回到后宫,夫人孟任过来相见。孟任见鲁庄公一筹莫展,忍不住劝道:满朝文武吵闹数日,一点好主张没有吗?

鲁庄公叹道:好歹她是我生母,现在连去看看都不行,这是什么道理啊!重隔天地,一口一个天下为公,天下为公,杀子弑君,这是什么周礼!

孟任低语问道:听说王前去见了齐国的管相国,他有什么高见?夫君,那可是个好人,他的话,你讨得没有?鲁庄公眼睛看看那桌上的竹筒,把情况说了。又道:就这信,但管相国说需禁yu沐浴吃斋三天后才能看,我就不信。说着,就想过去打开。孟任拦住:管相国之心,诚之极也,也是考验你的诚意,那就等三天吧!

三天后,到了吉时,夫人孟任轻松款步过来提醒鲁庄公时,鲁庄公已经把那封信双手捧在手里,恭敬面对太阳,看着杆影,嘴里默默叨念着。夫人走过去轻轻地提醒他,时辰到了。鲁庄公立刻焚香祷告,然后打开信。只见信里一句话:赦天下而后孝!

犹如醍醐灌顶,鲁庄公明白了,连连朝着齐国方向拜谢:管相国,你真是四两拨千斤啊!

公子偃与申、施伯等一班大臣一起过来,鲁庄公把管仲的信给大家看。大家也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致赞成依管仲信上说的做。

周惠王姬阆五年(前67)春正月,鲁庄公在这个己酉年的春天颁布大赦令:“眚灾肆赦”。赦免令里,特别提到不守妇道之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专门为文姜设下的。

齐桓公着人来告诉管仲,陈国公子完来齐避难,要他马上过去见见。

陈完,陈厉公的儿子[①

陈完:“陈”与“田”在当时的读音相近,故又称“田完”。生于周桓王姬林十五年(前705),死后谥号敬仲。

]①。陈国,国姓妫,出自姬姓,黄帝的后代。传说颛顼的后代舜,娶尧二女娥皇、女英,女英生子商均。商均后代妫满娶周武王长女太姬,受封于陈,奉守舜帝的宗祀,建都宛丘(今河南淮阳城关一带),辖地最大时达十四邑,大致为现在的河南东部和安徽一部分。根据胙土命氏的规定,称陈氏,遂为陈满,谥胡公,后人也称其为陈胡公。陈完系陈国第十五代国君陈厉公姬跃的儿子。

齐桓公早就听说陈完德才兼备,在陈国相当有声望,很想结识于他,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他能够到齐国来避难,齐侯当然愿意。管仲起身就朝宫中赶。路上,管仲想起了一则传言,说的是这位前来避难的陈国公子完年少时,周太史带着《周易》见陈厉公。陈厉公请周太史给儿子完筮卜。结果,筮得观卦,**爻变卦,变后的之卦是否卦。周太史解卦说:这个孩子将会是国家的重臣,可能替代陈国而立国,掌握国家政权。然而,命运的另一个可能使这个孩子不在陈国而在别的国家立命为君,更有可能不是他本人而在他的子孙。陈侯姬跃又问: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周太史想了想又说:别的国家,很可能是姜姓齐国……想到这里,管仲又琢磨,观卦和否卦的内卦是坤,是土。观卦的外卦是巽是风,否卦的外卦是乾是天。巽风变为乾天在坤土之上,是山。有山之材(巽为木为材)再用田光照耀,于是就占据在土上,所以说,“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周太史的筮卜是有些道理的。管仲还听说陈完在国内时,陈国大夫懿氏[②《史记》错将此为齐国懿氏。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②敬慕完的人品,要将女儿嫁给他,专门请人卜其吉凶。那卜卦上说: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兴京”。[①

见《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大意为:夫妻好比雄雌凤凰双双飞翔,鸣叫应和响亮清脆。妫姓的后人,将在姜姓之国蕃育昌盛。五代以后就将发达,地位与正卿并驾齐驱。八代以后,无人能与之相比。

]①

管仲再想到完的年龄,也是十分看好的。管仲也在替齐桓公物色自己百年之后的接班人。如果有陈完这样的人接位,继续帮助齐国实现“尊王攘夷”的目标,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为什么要说他会替代姜姓齐国自己立国?想到这里,一种不祥之感掠过脑际。走到齐桓公屋外,管仲停了下来,屋里的谈话声传来。

齐桓公问:这次公子来就住下了吧?

陈完:多谢。难以启齿的是,我已无去处。主公知道,我陈国妫姓一族,多年来一直处于弑君之乱中。我的父亲就是弑兄篡位的,我伯父的儿子陈林起兵杀死我父亲自立为陈侯,在位七年,死后由其弟弟我堂兄杵臼接位。当今陈侯杵臼原是立长子御寇为太子的,可陈侯的宠妃又生下一个儿子款,在宠妃枕边风吹动下,杵臼废嫡立庶,杀死了太子御寇,另立款为太子。众人都知道我与太子御寇生前为知己好友,杵臼一定不会放过我。我听说齐侯不计前嫌,重用和自己有“一箭之仇”的管仲为相,已成了妇孺皆知的佳话。相信这是个用人的国家,特来投奔您。

管仲透过窗门的孔隙,看到了屋里的一切。

仪表堂堂,言谈不俗,颇有经天纬地之才,而且又是陈国公子,虞舜的后代。齐桓公听他一席话,便动了心,决定聘他为客卿,成为自己身边的高级幕僚。齐桓公说:寡人久闻公子贤士,愿请公子出任卿,与仲父成我左臂右膀,公子意下如何?

陈完闻而离席下跪,再三叩谢道:且不说管相国如父之恩泽于天下,就我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焉能与管相国比肩而论?快快莫提。

齐桓公善言道:你年方三十三正当年,焉有不妥之话。寡人重用你嘛!

陈完急忙起身辞道:如此说来,齐侯是不愿意收留一个落难之人。我这就走。说完,转身就朝外走。刚走到门口,被管仲挡住:陈公子留步,听我家主公细说。陈完见是管仲,忙施礼,话未说,两行泪已经夺眶而出,哽咽道:相国应该明白陈完此非串门,实乃无去路之落魄也。这时,屋里的齐桓公也追过来。三人在屋檐下,管仲告诉陈完:卿士若搁在小国,并不算什么,而在大国,那就是高官。特别是我齐国之卿士,还没授予过他国之士,可见我家主公待您之真诚。齐桓公也坦诚告诉陈完:完全是真诚,绝无假意。陈完这才连忙再行大礼,辞谢道:我在陈国被逼得无栖身之所,只好逃到贵国来寄居。承蒙您的恩典,让我有幸能在您宽厚的政教下生活,就心满意足了。

管仲说:我家主公高举“尊王攘夷”大旗,招天下良将才俊,何亏于你一位啊!

陈完答道:我本是个不明事理、没什么才能的人,不责怪我,已感恩不尽,哪敢贪图富贵,巴望做卿那样的高官呢?况且,让我这样一个客居贵国的无能之人做官,一定会招致人们对贵国国君的非议,这事万万不可。

陈完说的是一番实言,他是个避祸保身有道的明智君子,如果贸然接受高官厚禄,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不拿他开刀问斩呢?何况有周太史筮卜的故事在那里啊!

齐桓公还想坚持。

管仲看出陈完是真心的,便建议陈完自己提出一个适合的官位。

陈完想了想说:我在陈廷经常参与工匠活动,如果可能的话,我就去工部吧。

管仲觉得陈完说的是真心话,建议齐桓公授他管理百工(全国所有的手工制造业)的“工正”(官名)。

陈完做了工正后,表现很出色,齐桓公对他的才能更加赏识,经常与他一起讨论国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日益亲密。

有一天,陈完请齐桓公到家中喝酒。齐桓公兴冲冲地带着随从来到陈家,一进门,就见酒席已摆好在庭院中。这天,风和日丽,加上庭院中景色雅致,布置得体,齐桓公入席,早将那些烦人的政务抛到了脑后,忍不住开怀畅饮。

席间,齐桓公与陈完一起评古论今,越说越投机。说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相视哈哈大笑;谈到气愤处,不免要摩拳擦掌、扼腕长叹。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齐桓公的酒量本已不小,遇上陈完这样一个知己,更是海量了。左一杯,右一杯,一直喝到太阳落山,齐桓公已有几分醉意。但他仍觉得没尽兴,吩咐左右:赶快点上灯火,我要与陈大夫再喝几杯。

陈完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说:不能再喝了!我只想白天请您喝酒,晚上就不敢奉陪了!

齐桓公感到有点失望,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我正在兴头上,请勿扫我兴!

陈完诚惶诚恐地解释:酒宴,原本是礼仪活动,适可而止,不能过度。如果主公在我家喝酒没把握好分寸,遭别人指责,我焉能逃却罪责?请您原谅,我实在不能再陪下去了。

齐桓公一想也有道理,便不再坚持了。

玩乐不上瘾,饮酒不贪杯,好色而不淫,是一种修养,是做人的一种境界,也是一个人的美德。陈完跟自己的主公喝酒,做到饮酒适度,并能劝说齐桓公适可而止,这不是一般常人能做得到的。可见陈完是真有修养,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意志坚定,其品格实在令人钦佩!

陈完的故事被当时的好事者作成诗而歌之——

翘翘车乘,招我经弓。

岂不欲往,畏我友朋。

(《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关于陈完的传闻不断传到管仲耳中,特别是在陈府喝酒一事,管仲听了,暗自高兴,但又担忧。从另一个角度讲,君子常常败在小人手里、被小人残害得死去活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君子胸中有一股浩然正气,这股正气使君子说话和行事,都表现出刚直不阿、不苟权贵、恪守人格的高风亮节,但如果不能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与世推移,势必轻失名利,甚至于轻失生命。明智之举,是能够保存自己,再求克制顽敌。

想到这里,管仲便主动要求陈完到自己身边做事,好让他与甯戚等人多商量议事。

转眼,齐桓公在位已经十五年。

这年是周惠王姬阆六年(前671),正月初六恰是上年的冬至。管仲在参加过宫廷正式的祭祀活动后,准备离开,齐桓公喊住他。两人在仍然是冬日的阳光里散步。齐桓公对管仲说:在仲父的精心相助下,寡人不费一兵一卒,靠商人的谋略完全制服了以前看我们不顺眼的莱国、鲁国、梁国还有莒国。寡人在诸侯间的声望越来越高,寡人想出国门溜溜,可行啊?

管仲应道:国力在这几年的确有所大增,你想潇洒潇洒,完全可以!

齐桓公高兴地问:小试还是大干?

管仲听出了话音,赶紧说:无论是小试还是大干,我们都不以战争为主体,而以周礼为法器,展示齐国在主公治理下的文明与进步,让天下都知道主公废除奴隶的成就,更让天下知道主公治理国家的能量……

齐桓公不乐了:出去不打仗,那多没趣啊!

管仲看看他,反问道:难道主公忘了那次与鲁国的柯邑会盟?说完,他眯起眼睛,在细细的眼缝里,关注着齐桓公的表情。齐桓公并没反感或者不高兴,而是哈哈大笑起来。管仲松一口气,上前揖礼道:主公有天下为怀的气度,相国也就敢说话了。齐桓公豪爽地说道:仲父想让寡人做什么,寡人都毫不含糊,就是比柯邑会盟更让寡人受辱的,寡人也不怕。难道还会发生比那更丢脸的事吗?再说,那次虽丢了脸,后来却争回了大面子,这种事如有的话,寡人想再试试!

管仲建议道:今国力尚可,相国提请主公召鲁侯前来观社,何如?

齐桓公想了想,反问道:寡人不出国,反将他们请来,你这是什么道理啊!再说,观社请他们适合吗?

管仲道:齐鲁两国,近在咫尺,友邦亲戚,自该常来常往。

齐桓公点头道:鲁侯,吾亲外甥也,早在柯邑会盟后自降我称属臣,完全没必要。

管仲摇摇头,他想告诉齐桓公,他从鲁侯丧母的事件中看出鲁国目前的危险,鲁侯自愿降为我属国,并不等于鲁国所有文武大臣都愿意啊,特别是曹刿。现在,姬同大事无决断,小事也优柔难断!国内缺少精英相助,而曹刿这个阴谋家,则是齐鲁联盟的绊脚石!有他在,齐鲁两国间迟早要出事。如能借机使鲁侯不再使用曹刿,则可省我万乘齐军,也确保齐鲁两国真正的百年友善啊!这话,如果现在告诉齐桓公,妥吗?传出去可不是小事啊!想到这里,管仲还是压下,换个话题说:我所说观社,是一种亲善的表示。齐国经主公这么多年的精心治理,确实已经有些实力,也招待得起四方来宾八方众客了啊!

齐桓公高兴地首肯。

管仲立刻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次“社”就辟在城南那片平地上,待夏季收割完麦子以后,设坛祭祀,摆下万桌夜宴,好好接待四方来客,八面佳宾。接着,提醒道:紧挨那块地的旁边是城河,两岸柳垂绿池,莺歌燕舞,甚是男欢女爱、打情骂俏之好去处啊!

哈哈哈!齐桓公乐得仰脸大笑,原来仲父并不老啊!好。宋国有个桑林,楚国有个云梦,都搞得红红火火。我们也有个社稷!好!好!好!寡人立刻发请柬。

管仲摇手道:不急,可遣密使先去与鲁侯沟通,请鲁侯即刻先来看望您这位舅舅,商量社之细则。依夷吾之意是,先遣密使去看望鲁侯夫人,通过鲁侯夫人则顺理成章也。

齐桓公:甚好。仲父认为带什么礼物最能打动我那外甥的心啊?

管仲:主公还记得从戎狄那里来的马吗?

齐桓公回答:记得!其中有几匹是上好的,奔跑时脖颈流出的汗鲜红似血,我诧异,请教过仲父嘛,你说挥汗如血一般鲜红的马,是宝马。

管仲说:就送宝马,让鲁侯看到你的真诚。

齐桓公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正想问你,你说可以培育出它的后代,已经有了吗?

管仲捋着下巴,半天才笑语道:我们用它培育出来的第三代,比它的祖父更好。上次去周天子那里送礼用的,就是第三代,日行八百,比它的祖父快了三倍!

齐桓公眉头一皱:送这么好的马给那小子吗?他们能侍候好吗?又说:鲁国不乏好的饲马官,很快就会有一大群更优秀的汗血马。

管仲神秘地一笑:都在夷吾的掌控之中。

管仲安排人专门从御园精挑了一匹汗血马,让齐桓公的密使带着去送给鲁侯姬同。密使来到鲁国,先去见了姬同的夫人。姬同夫人问明来意,不敢怠慢,立刻要前往姬同那里禀告。密使道:请您让人传话告诉鲁侯,只提他娘舅家来人问候,即可。

鲁庄公得到消息,没多想,起身便朝后宫来。路上遇到曹刿。曹刿向他施礼后没有离开,鲁庄公只好停下,问他是否有急事要讲。曹刿说:我看到有匹来自戎人的马由齐使牵向后宫去了。鲁庄公不解地问: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

曹刿再施礼。

鲁庄公急了:请别施礼,快快言来。

曹刿说:依下臣之见,此马来得蹊跷。

鲁庄公一甩袖,开步,丢下话:待寡人见过再行议论。

曹刿被晾在路边,这是他被重用以来没有过的事。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长叹一声,摇着头离去。当走出十来步后,突然站住,仰面向天,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跳将起来,连连喊道:不成,不成,不能让齐国再骑在鲁侯头上了。接着,飞快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鲁庄公跨过夫人所在的院门,见夫人与一位陌生人在马前说话,见到他来,大家都过来迎他。鲁庄公与齐使互施礼后,便问:此马是你家主公送来的?夫人赶紧告诉他,除了这匹马,还有许多昂贵的山珍海味哩!鲁庄公好马,他走向马,仔细观看后问齐使:这就是汗血马吧?

齐使诧异,很快平静下来,他知道面前这人一眼能识出什么马,可见没有什么能糊弄住他,便直言道:是的。

夫人问:此马好吗?可惜只有一匹,如果多的话,就可以配您的乘驾。

夫人之言差矣!鲁庄公说,这样的好马应该是最好的战骑。你看这马,被毛浓密,毛色复杂;身躯粗壮结实,四肢坚实有力;头大额宽,胸廓深长,腿短,关节、肌腱发达。鲁庄公上前拍拍马脸,笑道,多清秀啊,耳朵短,颈细长,稍扬起,耆甲高,胸销窄。你再看它的后肢,常呈现刀状。可见它耐劳,不畏寒冷,能适应极粗放的饲养管理,生命力极强,能够在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在战场上不惊不乍,勇猛无比,历来是一种良好的军马。只可惜……

齐使与鲁夫人都急切地问:可惜什么呢?

鲁庄公问:为什么要劁呢?做种马多好。劁了,就只能按夫人的话说,配乘啦!

齐使一怔,暗自惊叹,但他很快脑子转过弯,回道:依我浅薄的见识回答鲁君。劁后的马是否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的威力?

鲁庄公笑笑:可见你真是文人,没有武将之肤啊!说着,对夫人道:人兽同理,雄性没有了,还有什么爆发力?只能拉拉夫人您的手,连感觉都不会有啦!

夫人对齐使愠怒道:你家主公是我夫君的娘舅,焉能如此!

齐使紧张起来,一时无语。突然想到临行前管仲的耳语,赶紧施礼,准备陈述。鲁庄公把手一扬道:不必说了。如果搁我身上,我也会这样做的。一匹汗血马,十年后就是一支劲旅!那是什么战斗力?罢了。娘舅送我这马,告诉我,他作为上国已经具备了许多做上国的条件,让我为他自豪与骄傲嘛,这也是喜讯啊!来人,按鲁国最高礼仪接待。

依鲁国的礼仪接待完毕,鲁庄公拉着齐使的手亲自将齐使引到宾席,然后才回到自己的主席上。众人都看到了,明白鲁庄公的态度。落座后,鲁庄公问:使者前来,有事吧?

齐使道:我家主公随着年龄增长,亲情越来越浓,想邀鲁侯和夫人夏天时一起到齐国观社。鲁侯应该看得出,现在的齐侯与他父兄们完全不同。鲁庄公点头道:这一点从柯邑会盟就看出了,他是挑得起天下最重担子的人选。齐使又说:我家相国按照主公的意志一步步走和谐天下的“尊王攘夷”之路,能靠和谐之道的,决不动武!齐国经相国的治理,已经积累了天下最多的财富,够天下诸侯在我国访亲探友白吃白喝白玩到想离开时为止……

哦——鲁庄公笑笑,诙谐道,意思很好,说法不妥,哪能说是白吃白喝白玩呢?

齐使赶紧道歉:在下才疏学浅,请鲁侯原谅,并传达齐侯的观社邀请。

鲁庄公环视满朝文武,示意大家议论决断。

一朝文武开始议论起来,先是小声,渐渐声音大起来,争议也就放开了。就在多数人认为走亲戚观社也属正常时,曹刿出列大声道:不可!

这一声,如雷落地。整个朝堂都被震惊,瞬时鸦雀无声。

曹刿正词奏道:“不可。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朝之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为然。王有巡守,以大习之。非是,君不举矣。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①

见《左传·庄公二十三年》,大意为:不行。礼,是用来整饬百姓的。所以会见是用以训示上下之间的法则,制订节用财赋的标准;朝觐是用以排列爵位的仪式,遵循老少的次序;征伐是用以攻打对上的不尊敬。诸侯朝聘天子,天子视察四方,以熟悉会见和朝觐的制度。如果不是这样,国君是不会有举动的。国君的举动史官一定要加以记载。记载而不合于法度,后代子孙看到的是什么?

]①

鲁庄公自然明白曹刿的“好意”:这个观社是去不得的,他齐侯不像你们说的搞麦熟季节的民间庆丰收,而是想在你面前摆他的威风——搞一次军事演习,吓唬吓唬你。这还不算,还要记到齐国的历史里,让后人看。鲁庄公的看法正好与曹刿相左,他的想法是,齐鲁两国多年来的争斗在齐桓公与管仲时代变成了“礼尚往来”,这个可喜的局面应当维护。曹刿在长勺之战、柯邑会盟中为鲁国挽回损失,但也同时造就了齐侯的辉煌。多亏母亲在世时将齐鲁关系紧紧系在她的纽带上,才没出现什么大的变化。她不在了,实力远不如齐的鲁国,在目前形势下,若再依曹刿去做,势必要吃大亏!眼下应该是修睦,而不是把齐鲁关系重新拉回到争斗不休的时代。他的这个心情,朝堂之上的人都看出了。

公子偃出列奏道:通向周天子都城的路很多,但不是每一条道上行的车乘都是战争、报丧道喜的,也有轻松走亲访友观玩的。这些观玩的车乘,就是史官记下来,后人看了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大事,损什么面子,也许看了能够明白“轻松、愉悦”,用一个词“快哉乐也”囊括了。这有什么不好!……

鲁庄公不等公子偃说完,乐呵呵起身道:言之极好,正适吾意。接着,击掌宣布,偕夫人去观社,顺道再看看娘舅们……

老臣们,如申、施伯等都表示支持,一堂的贺喜之音旋风般展开……

在这“公不听,遂如齐”[①见《鲁语·上》。

]①的局面出现时,曹刿明白了自己未来的去向。就在这欢乐的朝堂之上,他悄悄地离开了,并没向鲁庄公辞职,也没向任何人道别。他选择一轻乘,带着一位美丽的姑娘,向着南方,一边游玩,一边生活,最后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落脚,曹刿就不想走了。已经成为他夫人的 小女子问他为何不走了,曹刿想了想说:如果我没有判断失误的话,这个地方应该是喾代颛顼为帝的地方。其西北夏朝有虞氏,东南为涂山氏。商汤履选任贤能,归顺者众,一举灭夏,建立商朝,在此建都。我该做的做了,该得的得了,名虽不大,但后人会永远记住我。接下来,我们就伴着这古有的气息,度过后面的岁月吧。**百年后,会有子孙再去邀功请赏。

**百年后,曹氏一位后人,吟着《龟虽寿》大呼:吾之祖先就是在长勺之战与柯邑会盟中大出风头的那一位。

依齐历,春分过后九十二天,即是夏至。麦熟收割。风调雨顺,今年麦长得出奇地好,麦粒颗颗饱满,壮如黄豆,东南风一吹,哗啦啦响如撞钟。农家个个喜上眉梢,相互传递:稷门出了告示,今年要搞麦季的夏社,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你看这麦场,嘿!还真的争气哩;到了秋天黍登场,那更开心哪。是啊!黍米一串串胜过狐狸尾巴的事儿,今年又来啦!

麦登场,农家户户碾麦制粉,家家烤饼、蒸馍。

鲁庄公偕夫人一行如期来到齐国。管仲按齐桓公的要求将他们安置在新建的驿站里,这是专门用于住宿国宾的所在。姬同一走进驿站就感觉到了富有的气息,目光所及,总有奇石、花木。夫人随行,一路赞叹,对夫君说:我们何不也建座这样的驿站,可以迎接天下诸侯啊!姬同苦笑道:我的夫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代价?那一棵来自高山的珍贵树木,移到这里,是万两黄金能办得到的吗?

这时,管仲出现了,他步态轻盈,脸带笑意,过来与他们打招呼。姬同赶紧回礼。管仲告诉他夫妇:主公因为来客较多,分不出身来陪你们,让我来陪着到城里各地走走。姬同连连说好。很快,车乘到,管仲陪着姬同夫妇乘着一辆宽大的四乘驰出驿站。姬同从车乘出现,两眼就盯着那四匹汗血马,久久不语。夫人则看着道两边的街景赞叹不已……

管仲问:鲁侯是否想问夷吾事?

姬同梦中惊醒般反应过来,答非所问道:汗血马用于战乘尚属稀世珍宝,贵国却将其用于迎宾接待,是不是太奢侈了啊!桐木引火,物非所用啊!

管仲笑道:物稀贵,多则贱嘛。如果贵国遍地是桐,那桐木自然就会成柴火。

鲁庄公诧异道:贵国的汗血马能多到赶车的地步?是戎狄送你们的吗?又连连摇头说:只有那个灭晋的曲沃武公多次与戎狄较量,捉戎狄酋长诡诸时获几匹汗血马,回去没多久就死的死、老的老。如果我没记错,目前各诸侯国有的还只是极少,燕国多一些。从战斗力上讲,只有与戎狄相近的少数几个小国有这样的战马啊!

管仲神秘地说:别国没有能力将汗血马繁衍成功,齐国则不然!

听这话,姬同一下子就明白齐桓公送他汗血马的意思了,心里悬着的疑惑顿释。但他还是说:既然能繁衍,又为何劁了才送我?怕我国繁衍吗?我国有超过贵国的养马官吗?

管仲说:夷吾的主张是天下愉悦。这一点,鲁侯应该早就明白了。如果您那里没有好战之夫,您想要汗血马做种马,这事儿太简单了,我劝说齐侯多送你们几匹。

鲁庄公听出了管仲的意思,直言道:相国之意,寡人身边有谁好战呢?如果没说错,寡人身边只有曹刿得罪过齐国,伤害过齐侯。但他是为维护鲁国利益才铤而走险,好像并没挑起占领别国领地的事端。伤害齐国利益之事,我已表示过歉意,也正式表达了鲁国敬重齐为上国的约章。相国是位胸怀坦荡的人,不应该再提这事了吧!

哈哈哈!管仲大笑,然后展开双臂,对着上苍做了个环抱的姿态,大声道,此言差矣!

鲁庄公不解地问:请相国明示。

管仲:好战不是一个人的事,是这个国家的整体态度。比如您刚才问我,为什么送匹好马,还要劁了才送呢?这是您的心语,您是想要匹汗血马的种马,回去繁殖!繁殖的目的,就是想用于战争,这一点,你我都明白。就说战争,也有几等几种,自卫算是最基本的战争吧。但我怎么听来,好像并不是自卫……对不起,恕我直言,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鲁侯身上了,对不起,夷吾向您道歉!说到这里,管仲向鲁庄公致歉。

姬同是何等人,自然听得出管仲话里的话,赶紧也向管仲施礼。鲁夫人见状也赶紧施礼。

管仲道:鲁侯不必如此大礼,折煞老夫也。依老夫看,你打我,我打你,年年月月动干戈,天下何时能有平民的安宁啊!唉!……

鲁庄公赶紧说:鲁国传承周礼,愿做天下第一个接受相国倡导和睦之国。

管仲击掌叫好,然后对鲁庄公说:您这次来,就是个好机会,外甥娘舅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嘛!

说话间,车乘进入了繁花似锦节日气氛浓烈的国都大街,两旁的商店与建筑都被装扮一新,连路上的行人都满脸喜悦。姬同诧异道:敢问相国,这社是齐国第一等大节吗?

管仲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回答,而是指示车夫赶车。很快,车乘到了宗庙所在。这里也布置得十分灿烂。当他们向前行时,被卫兵拦截。管仲出面,卫兵放行。姬同突然看到太庙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他让车乘停下,问管仲:那位是不是我娘舅小白?管仲说:正是。姬同赶快下乘,夫人也跟着下乘,管仲在他们后面也下了乘。三人朝宗庙而行。

姬同说:据我所知,齐国对于黍熟后的社祭最为重视啊!

管仲点头道:鲁侯之言正是。每年秋天,黍登场,齐侯就开始做祭祀太祖的准备,做黄米(去壳后的黍)大糕、蒸饼,齐侯与夫人一起参加。“黍者,谷之美者也;祖者,国之重者也。大功者太祖,小功者小祖,无功者无祖。”[①见《管子·轻重》。

]①那些对国家有功者,都将请入太庙内按其职位而站立行宴会礼,无功者只能在庙外观礼。祭祖是凭功入祭,而不是凭亲戚身份入祭。这是天子为了区别贵贱和论功行赏而举行的仪式,是从太宗时传承至今的。

夏麦的社,各国都不怎么重视啊!姬同说。

鲁侯对我国的祭祀也是如此熟悉,这太让我兴奋啦!管仲由衷地说。

姬同说:上国之礼,理当熟记啊!相国是否可以告诉寡人,齐国的夏祭有什么讲究?

管仲说:依平时,我们主公在新麦登场后,偕夫人及后宫一起碾麦取粉,烤饼、蒸馍,做祭太宗的准备,一切祭品均是主公自己亲自动手。“天子祀于太宗,其盛以麦。麦者,谷之始也;宗者,族之始也。”[①见《管子·轻重》。

]①这是告诉天下,同族后人可以进入祭祀,异族者则请止步。不管是同宗还是异族,大家在这个祭节时期,都斋戒的。你可以看到,那边供桌上的牺牲是很大的,对不对?那是祭祀祖母的。让大家看到我们主公不忘血缘之始,不忘祖先的恩德!

让我们来参加,是让我们也记住齐侯祖先的血缘与恩德?姬同问。

管仲回答:正是齐侯的一番苦意。

这个时候,齐桓公已经忙完,过来与鲁庄公见面,并告诉姬同:这次请您与夫人一起参加我们的社祭,就是想从血缘上进一步牢固我们两国的关系。姬同这时非常恭敬地施礼,敬称小白为娘舅。夫人也随即行礼称娘舅。

很快,社之祭祀开始。

有专门的祝师与巫官过来。凡是参加祭祀的人士,均按血缘关系辈分次序排成队。而姬同与夫人则排到了旁系血统辈。管仲与非齐侯血缘的人士则离开。

进入祭祀环节,姬同这才发现齐侯的夏社祭祀非常隆重,礼生就有十五人,分别引领“主祭”“大赞”“陪赞”“引赞”“陪引”“司樽”“读祝”。好在管仲事先就安排人专职照顾姬同夫妇,才不至于出现没人过问的窘境。

祭礼的十二仪程,依次为:“序立”“降神”“奠帛行初礼”“鼓乐”“右食”“右乐”“读祝”“辞神鞠躬拜”“化财”“望燎”“撤馔”“礼毕”。

祝师先宣布“序立”,礼生便从两边进入大堂,焚香点烛、摆放祭品。祝师宣布“降神”后,钟鸣鼓乐奏起。礼生便引领着小白率众公子(按母亲贵贱排列)鱼贯而入,在另一旁,族人抬社猪、社馍等供品上祭。接着,仍然是小白带头顶礼膜拜、虔诚祷告“奠帛行初礼”。祝师诵读祭文,祈求社神保佑邪疫不侵、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乐声进入按诸侯等级的钟鸣鼓乐……

宗庙外面的场面更为热闹。

从宗庙仪程传出的信息,迅速感染着各邑赶来的民众。他们早早就聚在外面各个空场地上,随着宗庙仪程,外面也开始了比“社猪”、赛“琼钵”、拜“神像”的活动。大家观社联,叙族谱,赐“社包”,尽情地抒发节日的欢乐之情,分享人寿年丰的幸福之果。

整个齐国国都,只要有民众聚集的地方,都设立了神龛,称为“社神”。街道拐角、岗上、古树下、山坳口、水渡旁都设立着社神的神龛,在民众心目中,它们是宗庙派出来的一方土地之神或是社官,保佑八方六畜平安,大家都要敬奉,焚香点烛、摆放祭品,向社神顶礼膜拜、虔诚祷告,举行祭礼,由德高望重的长辈诵读祭文,祈求社神保佑邪疫不侵、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然后,焚烧衣纸,鸣放鞭炮。祭祀毕,将三牲醴品作为午餐的菜肴,再备其他肉菜,大家就地聚餐一顿。

宗庙里的祭祀仪程进入“撤馔”,十五位礼生端着事先准备好的、里面放入祭品的斋饭,送到参加祭祀的人手里。齐桓公首先接受,然后象征性地享用了一下。接着祝师宣布“礼毕”。

整个祭祀当日的初祭暂时告一段落。

接下来就是由齐桓公检阅武装部队,地点就在城外那个千亩空地上。

齐桓公在管仲陪同下,率文武百官站在高坛上观看各种武装力量通过检阅台。在台上站着的,还有应邀前来观社的各诸侯国主公与特使。

以千夫长为首,率二十四人一排、二十四排一队的方形列队,正步走过。人人手持兵器,每一方阵不同。走过时,高喊口号,响声如雷,震耳欲聋,气势磅礴,令诸侯大开眼界。鲁庄公站在台上,每一振聋发聩的口号声响起,都让他心惊胆战……

入夜,整个齐国都城灯火辉煌。

齐国举行盛大的露天晚宴,招待来观社的各国君主与特使。

露天晚宴还是设在白天阅兵的那个千亩平地上。原来,麦收后,齐都城官动用了千名自愿做义工的平民起早贪黑,用石夯脚跺把地整平。阅兵后,全城家家户户取出桌子,大户再捐锦垫、高迭式灯架,摆下这万桌观社夜宴。远远看去,壮观非凡。

当日西斜时,前来观社的各国贵宾由大司行长官隰朋的部下陪同、美女伴随进入夜宴场。桌上有座牌,美女引领贵宾入席,一桌四宾,宾客旁边有加位,供陪伴美女入席相陪贵宾之用。北边那个白天的检阅台,现在成了宴会台。各国君主被邀请在台上。齐桓公左边是鲁庄公,右边是来自燕国的燕庄公。顺序一溜排过去,台上满满三十六桌。大诸侯、小属国,都是国君。齐桓公接受管仲的建议,国无分大小,人不分贵贱,均为观社之贵宾,一桌为一国。这一礼遇,让大家兴奋不已。

宴请之后,齐国大司行长官隰朋宣布齐侯与相国率文武百官与来宾一起参加夜社。这更让众人欢欣鼓舞。漫步这座不夜城,看宝马雕车香满路,两旁夜树灯火放;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但见楼阁笑语飘如瓣,鼻翼浸透暗香染;放眼寻她所在处,千百度灯火阑珊,难见倩影难入梦,感觉总在天仙境地。

直至子夜,夜社方兴未艾。齐国“女闾”已名扬四海,前来观社的诸侯早就按捺不住,纷纷向礼生抱怨:我们故意不带夫人,就想见识见识齐女之优雅。你们什么都安排了,独独不让我们见识“女闾”?礼生把这一情况一级一级报到管仲那里。其实,管仲早有准备,大白天已经安排大司马王子城父派人驱走数百家“女闾”里的嫖客,进行整顿清理,对从业人员进行卫生检查,令其准备迎接诸侯光临。消息传来,诸侯快乐极了,在礼生的引领下,他们悄悄进入“女闾”……

鲁侯夫妇参加了当晚齐桓公邀请的夜社活动。活动结束后,姬同余兴未尽,回到驿站,仍无睡意,独自一人步上驿站的楼顶,远眺城中,灯火明珠白夜天。初夏温馨气息的夜风吹醒了他的醉意。这场观社,令他真正意识到齐鲁之间的差异:论土地,鲁国沃野千里,春天撒把种,秋天收堆山,何时有水患旱情?论山丘,鲁国有高峻之泰山,系帝王朝神之所,世人敬仰之境;其他的土丘山陵盛产果木,连岩石山上也都藏宝存金,哪个居山者不富?然而,齐境之内,平地不足百里,水来即涝,水退则旱;十年难有一年丰。临海傍山之处,民多贫瘠。可今天所见,胜却天堂仙境。齐国怎么会如此富有?柯邑会盟才几年?小白舅执政也就十五年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姬同在夜风的吹拂下,联想到小白席间振聋发聩地倡导“天下大同和睦”的声音,他渐渐明白了,小白有了管仲,让一个好战的齐国成了文明进步的友善之邦。可惜这天下只有一个管仲啊!……

这时,有人来报:齐相来看望主公。

姬同喜出望外,大声道:夜深之时,相国劳累一天,还来看我,如何是好。快快请。真是太为难相国啦!

楼梯道有管仲的话语飘来:夷吾也只是此时才能停下公务,前来看看朋友啊!

相国是吾辈长者,理当去看您啊!姬同喊着,直奔楼口,正欲下去。管仲已经快步到了楼面。两人再行施礼。只见管仲身后,几个随从带了夜宵的酒菜,迅速在楼面摆好。管仲问:鲁侯感觉可好?姬同连连说:甚好,甚好!抬眼望长空,繁星如灯,举目看左右,爽风夹凉意。又大声道:好不快活也!

管仲问:夫人何在?

姬同说:夜社归来,她已睡了。

管仲请姬同入席:我们继续畅饮?

姬同表示客随主便。

管仲这么晚来看望鲁庄公,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曹刿的去向。从细作那里得来消息,曹刿见没能阻止住鲁庄公到齐观社后,便从朝堂上消失了。他会去哪里了?是暂时离开,还是永远消失?管仲要知道,同时也要在姬同面前再给曹刿下些烂药,使曹刿不再被鲁庄公使用!他的目的,姬同焉能看得出来?管仲邀姬同入席,把酒话叙……

姬同见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舍不得闲聊,抓住时机向管仲请教治理国家的经验。

管仲笑道:我能有什么经验,上天将吾辈放置于此,此必是养人之处。夷吾在齐,是在长见识,学知识,富学问。

姬同:相国不必谦虚。寡人觉得齐国在相国手里才几年,竟然如此飞腾,不可思议!

管仲笑道:从常理上讲,鲁国沃土是齐国数百倍,论地势之优,更令齐不可望其项背。夷吾看事物与众人不同。夷吾认为上苍既然将我们安置在此,周太祖封先祖吕尚于齐,生息至今,蓬勃兴盛,必有其长优于别人处。夷吾看来,周朝诸侯百国,独得地利的国家有三个,我们齐国也在内啊。

地利有三?姬同诧异道,谁不知道齐国守的是贫瘠之荒山,无利之海域!

管仲:错也。先说楚国,楚国有汝水、汉水,出产黄金。齐国也有菑石。虽然菑石不如黄金,但黄金如果加工不精,使用不对路子,黄金就不如菑石啦!假如我能拥有楚国的黄金,我就可以让普天下的女人不用织布而有衣穿,耕夫不种地而饱腹……可惜我们没有,上苍没有偏爱我们哪。既然上苍不垂爱,就只能让我们自己另想出路。齐国与燕国一样有海,海能出盐。我请齐侯下令砍伐柴草,烧煮卤水成盐,并由国家收购存库。前年十月开始,去年正月结束,共收存盐三万六千钟。我匡算一下,有这数目的盐,可以做一宗大买卖啦,于是请主公下令正月一过,便停止烧煮盐。这么一做,市场上便没有了盐,盐价必涨。到了秋天,我们择时将盐运至梁、赵、宋、卫、濮阳出售。这些不临海、不产盐的国家,又是靠防守的小国,盐对他们十分重要。谁都知道没盐的民众会得浮肿病,更没有战斗力!这季盐的获利你知道是多少吗?说来吓你一跳!纯黄金一万一千多斤。有这么多黄金,我没简单让这些黄金入库,而是让主公下令,凡是朝贺献礼或者交纳租税的,一律使用黄金。这样一来,大家都要兑换黄金,黄金在无意间又升值了许多……

姬同点点头:我明白了。掌握高价的黄金来控制万物,天下万物都归于您掌控啦!

管仲笑道:正是。地利给了我们盐与菑石,如果用不好,那就是累赘;用好了,就是宝。治理国家,理财是最重要的。治理之道,首先决于君主。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国家。君主用道理开导臣民,用恩惠来畜养臣民,用仁爱亲近臣民,用道义培养臣民,用仁德回报臣民,用信用结交臣民,用礼节接待臣民,用音乐和悦臣民……

这正是对君主的要求啊!姬同说。

管仲点头道:是的。君主还要观行事检验臣民,听言语考察臣民,用威力激发臣民,用训诫威慑臣民。这些要术之首还是君主自身。依夷吾看,大凡君主临政治事,首要的是端正心志,不要违背自然规律,更要处理好与远近高下各类人的关系,使他们各有其所,连你明明知道的“小人”,你也不要轻率地去得罪,他往往会成为你重要的成功助力。

姬同点点头。

管仲继续说下去:君主恪守虚静,无为而治,各种人物各得其适。遵循常道,达于天命,尊重贤能,作用贤德,奖赏守信,处罚谨慎,才士封爵,能人加禄,修明法令,慎用政策……

姬同接过话说:一句话,说到底,好战的君主,必拥有战神;倡导礼义仁爱的君主,到处都是和风细雨。

管仲说:广施仁爱,没有遗弃,才是君主的胸怀。关于战争,依夷吾看,该打的仗还是要打。比如戎狄屡屡进犯我周朝诸侯国,掠夺妇女财物,民不聊生,国无宁日,焉可不打?还有西方之秦国,人称秦虎,依夷吾看,如果大家放任于他,必将成为大患。更有楚狼,也是你我需团结一致严加管束的。因此,我等诸侯各国,务必精诚团结,方可金石为开,天下安宁之大同,才有真正实现之可能。

姬同起身敬礼道:聆听相国一席话,茅塞顿开。请相国放心,姬同回国后一定严加管束国人,视齐国为上国之策不变!

管仲要的就是这个目的,他相信,话说到这里,聪明的姬同应该知道回去后做些什么事了,至于曹刿,他相信姬同不会再重用了。于是,也顺势起身,揖让道:其实,作为君主,有一句话是一定要记住的。姬同问:哪句话?

刚则立,毅近仁。管仲说。

姬同回味着,慢慢地点了点头,不由得叹道:曹刿他啊,满腹才华,就是缺少“仁”而多了立,动辄要与人试比高,何苦啊!

管仲闻而直起腰,击掌道:鲁侯英明啊!

姬同却悲叹道:寡人若有相国,怕早就是周天子麾下的伯爵啦。看来,天命啊!当年若能留相国在鲁,今天咱俩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鲁国境内的某地啦。寡人如今只叹当时年少,没经验啊!相国,那年寡人才二十二岁,大事全赖朝中大臣定夺,施伯误人啊!

管仲心里流泪,他明白当年没能留在鲁国,并不全怪鲁庄公。小白虽然比姬同大几岁,但小白经历的事件与险恶,姬同一辈子都不可能遇上。姬同没有经历小白那样的磨难,自然就缺乏应变的经验与能力,就算他管仲留下来,也不可能会像小白那样任管仲“胆大妄为”!想到这里,管仲双手捧酒,劝鲁庄公再进一杯:请鲁侯进酒,夷吾有喜事相告。

姬同摇摇头:相国不用再安慰我,你就好好教我如何做好我娘舅的属国吧!

管仲起身敬酒,姬同勉强应付。酒杯见底,管仲拉起姬同的手,请他再次坐下,然后很知己地问:依夷吾看,鲁侯担心你那娘舅会欺负你?

姬同点点头,又叹道:相国在,寡人不怕。相国年长于我与娘舅十多岁,这不能不让我担忧啊!今天我看到陈国的公子完,果然是人才。如果他能到我鲁国,我相信他可能就是在鲁国的您!

管仲笑道:他不会去的。我要跟你说的是,你应该把心思多放在与你娘舅的沟通上,其他的事不用多想啊。

姬同摇摇头:能不多想吗?我的大娘舅能与我娘合谋杀了我父亲,我的小娘舅敢把齐鲁边境推到距鲁国都城五十里处。我能不多想吗?

管仲问:你愿意听我的吗?

这时,楼梯上有动静,姬同脸刷地白了,他以为自己要重蹈父亲当年的遭遇。

鲁庄公很有自知之明。多年来,他一直难削年轻人好斗逞能的性格,处事又缺乏经验,在外交上一直处于孤立,几次被管仲算计,国力日渐衰弱。人到中年,面对军事强大的齐国威胁,自己又拿不出能与齐国争锋的勇气,只能依赖母亲文姜的斡旋,才得以生存。文姜去世,齐鲁之间失去了一个重要纽带。聪明的管仲意识到这一点,建议在齐鲁痛失关键性亲人的时刻,派上卿高氏与鲁国的使臣在鲁国的防邑(今山东费县东北四十余里)会盟。这座原本臧氏的食邑,十四年前,发生了齐襄公诸儿与文姜幽会的故事。鲁人很忌讳。在这个地方,双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讨论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上卿高氏没外泄,鲁使只密告姬同一人。但正是这次会盟,让动摇中的姬同有了拥抱齐桓公大腿的念头,但他不能明说,更不能主动用热脸去贴他小白娘舅的冷屁股。怎么说,用什么方式来说,才能使他这位国君既办成事,还能脸上有光呢?这种念头驱使他不顾鲁国朝野反对,跑到齐国来观社。尽管如此,但他仍赶不走当年父亲命丧齐国的阴影!

看到姬同表情异样,管仲起身前往看看,只见楼梯口走上来侍奉官,手里提着壶,上来问是否上点茶。管仲说:可以。说话时,朝楼梯下又看看,好像看到了什么,只是摇摇头,回到了席间。姬同看着侍奉官给桌上添了茶后退去,消失在楼梯口,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这才对着管仲说:相国是我娘舅的仲父,我娘舅对相国言听计从,我当然要听的。

管仲说:如果我让你娶了哀姜,意下如何?

姬同不语。

管仲问:鲁侯为何不语?

姬同抬脸,脸上已有泪下,哽咽道:寡人不敢亏待孟任。孟任乃鲁国公室党氏之女,容色殊丽,寡人接位三年时游郎台,让党氏令孟任内侍,孟任不从。寡人私往与她语,苟从我,当立汝为夫人也。孟任请立盟誓,寡人许之。孟任遂割臂以盟,寡人亦从之,当晚即同宿于台上,遂载回宫。岁余生下太子般。

管仲问:何故一直没立她为夫人?

姬同道:母亲不允。母亲心还在齐,必欲其子与母家联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为婚。寡人不愿意从此女身上看到大舅与我母亲的影子。母亲以列祖相逼我娶大舅之女,只因她当时年幼,母亲定下待二十岁上,定要我娶归。所以孟任一直未立为夫人,今已过去整整二十年,孟任主权六宫之政也多年。寡人欲立其为夫人,正想趁这次机会与娘舅相国说与。

管仲点点头:这么说,文姜之约,你不想践之?

姬同叹道:美女哀姜,当归他人贤属,我不配之。

有何不可?这世道,弑君杀兄夺位,尚被说成天下为公。管仲说到这里,清了清嗓门,提了提嗓音,高声道,孟任年老色衰,年轻的哀姜能让你再展雄风。再说,齐襄公的女儿嫁与你,你就是齐侯的侄女婿,他敢亏待你?鲁国父老能不支持?自你母亲去世后,你与齐国的关系就淡了,虽说孟任是鲁国公室党氏之女,那毕竟是清晨露水里蛛网,经不起折腾。为了齐鲁两国世世代代和睦,娶哀姜为妻,重续齐鲁姻亲,正是鲁国当务之急的大事。

鲁庄公思考良久,抬脸望着管仲,喃喃道:相国真是为我好啊!我已三十六岁啦,老人家啦!哀姜美貌,我娶不妥,不妥啊!

妥!楼梯上又是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鲁庄公一震,朝楼梯口望去,顿时慌了,赶紧起身。原来是齐桓公到了。管仲也赶紧起身迎接。齐桓公乐呵呵地过来,明知故问道:仲父给我外甥灌了什么迷魂汤啊!这么晚了,还不想睡,把老婆一个人丢在驿站?

大家见过礼。

齐桓公宣布说:今天是私人小聚,不必拘泥!你虽然是鲁侯,但在我这里仍然是外甥嘛。相国是我仲父。你们说,是不是私人小聚啊?来,坐下,继续喝酒,大块吃肉!齐桓公说着,入席先夹块肉放嘴里嚼起来。管仲心里明白,姬同仍然蒙在鼓里。齐桓公嘴里嚼着肉,眼睛眯缝,一对黑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姬同的表情。他在心理上一直跳不出那场柯邑会盟的阴影,他依管仲的安排请姬同来观社,正如曹刿所预言的,绝不是走亲访友,而是要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现在,依事先的约定,管仲已完全将姬同锁定。曹刿不可能再为鲁国出面,那么,彻底控制姬同的钥匙在哪里呢?管仲认为,还是传统的那一套,用女人拴住。行不行呢?小白送走了宾客,仍然毫无睡意,便来到这里,站在楼梯上听了好久,直到话题进入了,他才出现。现在他应该像他的爷爷与父亲那样,用女人来结姻,来拴住自己锁定的对象姬同,这个鲁国的国君。

两个当时堪称一绝的“猎手”一起对付姬同,还不是手到擒来?姬同成了齐桓公与管仲的盘中菜。两人就在这个夜宵席上教姬同如何带着孟任第二天回国,如何下次应齐桓公之邀,只身来齐小住。所谓小住,那就是与哀姜尽鱼水之欢。郎台孟任故事翻版也。

传世的《春秋左传》也只是这样记载:

二十有三年春,公至自齐。祭叔来聘。夏,公如齐观社。公至自齐。荆人来聘。公及齐侯遇于穀。

关于这一条,后人是这样解释的:《公羊传》:亲迎,礼也。《穀梁传》:亲迎,事也。而《春秋左传注》的作者杨伯峻说,诸侯出境亲迎,未必为当时之礼。然则诸侯娶妇,必使卿出境迎迓,然后为礼。显然,鲁庄公亲自出境去送聘礼,是错误的行为。怎么会这样的,鲁国的记载自然可以省略。而后人则记载了宋国的附属国萧国的主公亲自带着礼品到穀邑去贺礼的文字,道出了齐鲁间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这场结姻故事:

(二十有四年)夏,公如齐逆女。秋,公至自齐。八月丁丑,夫人姜氏入。

……

秋,哀姜至,公使宗妇觌,用币,非礼也。御孙曰:“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也。女贽,不过榛、栗、枣、脩,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贽,是无别也。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也;而由夫人乱之,无乃不可乎?”

(《左传·庄公二十四年》)

从上面的文字可以看出,鲁庄公对于这位哀姜是很在乎的,悖逆当时的规矩也在所不惜。齐国观社回国后不久,齐桓公约姬同去穀邑(今山东东阿旧治的东阿镇)见面(在那里接受了萧国主公的祝贺)。冬天的时候,齐桓公又再次约他在郑国的扈地(今河南原阳西、古黄河南岸)会盟(接受郑国主公的祝贺式宴请)。这几次会晤,齐桓公折腾够了鲁庄公,终于使自己获得了心理上的解脱,不再对鲁国耿耿于怀。此后的鲁庄公,一方面疲于应付与齐桓公的会盟,另一方面则沉迷于美色魅人的哀姜。哀姜一如齐国历史上其他的女性,极具个性,她不满意鲁庄公的结发妻子孟任,当鲁庄公亲自来迎娶她的时候,她死活不肯随鲁庄公回国。

这件事,又是管老夫子前来过问。他们有段对话,十分精彩:

管仲:哀姑娘,你已经是姬同的人了,应该与他走啊!

哀姜:相国,我叔就这样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儿,他真真狠啊!

管仲:姑娘应该知道,你嫁的是一个国家,鲁侯还是你的表哥。你嫁他,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啊!齐国能否治住鲁国,全靠你啦!

哀姜:如此说来,我更要耍耍小脾气,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哀姜果然厉害。

鲁庄公只身回国几个月后,哀姜才姗姗而来。而且到了以后,鲁庄公下令鲁国大夫与同姓宗妇见她的时候,一律以币作为见面礼,而这又违反当时的礼俗(男女送礼有别),少不得又被后来的史学家骂为非礼。更为后人评说的是,哀姜要做大,鲁庄公扭不过哀姜,只好废了孟任,让哀姜做了夫人。孟任知哀姜做了夫人,便一病不起,未几卒,以妾礼葬之。

正是这位哀姜,继承了她姑姑文姜淫荡的性格,在鲁庄公死后与鲁庄公的胞弟庆父**并参政,搅得鲁国天翻地覆,这是后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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