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
书架
关灯 开灯 大字 中字 小字

第七章

秋冬交际,学校大门里长长的林荫道旁,白杨树叶变得各色各样,浓绿,浅绿,浅黄,浓黄,渐渐地,就像披上了金黄色的头巾,秋风一阵,落叶纷纷,路上就铺满了遍地黄金叶。傍晚,陈露从区党校听课回来,心情就像脚下的黄金叶一样斑斓。

这天,陈露刚刚听说学校党总支通过了徐少白的入党申请,接下来的就是等待上级的批准。这是徐少白等了十年时间的一个好消息,她要做第一个告诉他的人!晚自习时间,陈露去体育教研室找徐少白。心里乱乱的,她急切地想见到徐少白听到好消息的样子。他自由了,他终于要从他给自己设置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他将能够自由地选择他的爱人,也能够自由地结婚了。但是,他会选择你吗?

晚饭时间,体育教研室里没有人。墙上的横幅上写着“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的标语。办公桌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副需要修补的羽毛球拍和一个漏了气的排球。陈露又出门去操场找。操场上学生不少,来回看了又看,徐少白还是不在,陈露便往家属宿舍区走去。你要不要当头就把好消息挂出来,好像标语,远远地就能看到?还是先让他有个预感,再慢慢地说给他?问题是,如果他入党以后并没想和你好,你怎么办?这一切必须事先想好了,有思想准备了,你再说出来,剩下的就是勇敢面对了。陈露心想,无论他选择了谁,只要他幸福,我就……

在宿舍区外,陈露终于遇上了徐少白。徐少白手里拿着一本油印的大开本册子走来,见到她就站住了。他问道:“陈露?吃过饭了?找谁来了?”

陈露说:“就找你。……”然后她调皮地笑着问他,“你猜,什么事?”

徐少白笑了,说:“一让我猜,就一定是好事。我先问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陈露说:“工作?……班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政治课就不能和以前一样讲了。”

徐少白说:“是啊。我一直担心你……”他忙改口,说,“压力别太大……”

陈露说:“是呀,这次齐望的班长一撤,好多事情我就要提前想到,好多工作我就得直接抓了。”

徐少白说:“把工作做到前头,也不能忽视锻炼新的班干部。可惜啊,像齐望这样好的学生干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

“是啊。”陈露把话题转开,问他,“……伯母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徐少白说:“还好,你……”

陈露说:“正好,我去看看她,好久没去了。”

徐少白立刻阻止她,说道:“算了吧,不去为好,免得她误会。”

“误会?”

徐少白说:“无论女老师,还是女学生,只要人家一来找我,她就以为是我对象……没办法。”

陈露笑了,说:“老人家嘛,心情可以理解。……那你真的……真的还是不入党就不考虑?”

徐少白断然道:“真的不考虑,真的。”

“但是,如果换了一种情况的话……”陈露又问他,“如果,你已经是个共产党员了的话,你还考虑不考虑?”

徐少白一听,立刻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住她,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lu点着头,说:“是的,是的,党总支已经批准你的申请了!徐老师,你终于要入党了!”

徐少白愣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儿,徐少白问道:“陈露,为什么是你告诉我,而不是组织上正式谈话……”

陈露说:“因为党总支还要等待上级的批准,还要等好几天的时间。……所以,我违背了组织纪律,就是想第一个告诉你……”

徐少白正色道:“陈露,这不是你应该做的。”

陈露转身就走,一边用力点着头,一边说:“是,徐老师,你说得对。别的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目视陈露的背影,徐少白百感交集。他已经顾不上陈露的感受,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躲到一个什么角落里,独自享受,听凭内心的风暴狂吹。自从16岁时遇上北京解放,在北京城的街头迎接风尘仆仆的解放大军那一刻起,他就在心里立下志愿,一定要参加共产党,要跟着共产党把祖国建设得越来越强大。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二年过去了,他自始至终抱着坚定的信念,他总有一天能够得到党的信任。十二年里,他拼命地磨炼自己,从思想到行为,从生活习惯到工作状态,脱胎换骨,在各种政治运动中都靠近组织,站在党的身边。终于,这一天来到了,来到了,来到了!触手可及了!

陈露内心一片晦暗。你迎来了一位同志,却送走了一个知心朋友。徐少白表现出的原则性令她始料不及。而他第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你的用意,他没有想起他的诺言。这说明你不是他暗暗喜欢的女子。你早该料到的,他是个心性很高的人,一旦插上了翅膀,他就会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徐少白愣愣地原地站到晚自习上课铃声响。看到自己手里的油印本子,他突然想起刚才忘记了和陈露说,他找到了一个剧本,《年青一代》,对改善陈露班上的现状非常有用。徐少白拔腿就去追陈露。追到政治教研室,里面亮着灯,徐少白举手敲门,猛地就停在半空中。陈露刚才说了什么?你是怎么说的?后来她为什么就走了?……徐少白努力把与陈露的对话回想了一遍,觉得漏掉了什么。再回忆一遍,想起了陈露在透露党的“秘密”之前,曾经提到过他的个人问题,是的,个人问题!

徐少白掉转身子,离开了。他的确还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感情上的准备。他仔细回视了自己将近三十年的一片空白的感情生活,除了解放前喜欢过一位同班的女孩、一位资本家小姐之外,他就再没有允许自己喜欢过谁,包括陈露。当然,陈露也是他有生以来对他最直接表达了爱慕的女同志。陈露怎么样?挺好的。但是你爱她吗?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是《白毛女》的喜儿与大春?是保尔·柯察金与冬妮娅?是《五朵金花》的阿鹏与女社长金花?是《冰山上的来客》唱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阿米尔与古兰丹姆?……他的爱情教养仅此而已。但是他知道不仅仅是这些,还有那些腐朽的爱情关系,话剧《雷雨》中周朴园与两任太太的扭曲感情,长子周萍与继母繁漪的不伦之情,次子周冲与女仆实际上的亲妹妹四凤……如果自己仍然是地主家的少爷,自己会爱上什么人呢?资本家小姐?门当户对的另一个地主小姐?那个时候,因为他家是地主,也许骨子里是看不起工人的女儿的。徐少白想出了一头汗。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头脑里的地主阶级思想并没有清除干净,自己距离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标准还差得很远。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去找个工人阶级的女儿,比如陈露……在一起呢?

自从范大越学会了钢琴的基本指法,每天晚自习后,礼堂后台上的钢琴都会被弹响,而且每次都会在熄灯铃响起之后停止。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这个秘密被齐望发现了。那天下午在图书馆,齐望去借书,看到范大越正在旁边的桌子看书。他先把借书证交到借书窗口,就走到范大越旁边。

“老范,看什么书呢?”齐望关切地问。

范大越显然感到意外,但想盖住眼前的书已经晚了,忙说:“啊,没什么。你没去跑步?”

齐望已经一眼看到了,是五线谱。他翻过封面,念道:“《五线谱简易教程》。老范,你看这个干什么?”

范大越不自在地说:“没什么。”

齐望追着问:“那你怎么想到看这个呢?”

范大越嗫嚅道:“就是……就是……想了解一下。”

“谁让你看的?”齐望问,“……是邢还吗?”

范大越立刻否认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真的。……就是想看看。”

齐望坐到他身边,语重心长地说:“老范,不是我批评你,爱读书不等于会读书。什么该学,什么早学,什么急用先学,自己应该有个规划。”

范大越说:“我现在……有点时间了。”

齐望说:“有时间了?我觉得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把主课学好,把过去落下的课补上,尤其是英语……而像五线谱这样的知识,以后再看也不晚。”

范大越不满地说:“我知道我学习比不上你,可是你也用不着老这么提醒我……”

“我不是提醒你,我是为你好……”

范大越打断他的话,说:“那我怎么就没资格看五线谱了?”

这时,借书窗口的老师喊道:“齐望!取书!”

齐望喊:“到!”然后他站起来,又对范大越说,“好好好,老范,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想吧。”

齐望回到教室,看到邢还正给一个同学辅导作业。他忍着气走到邢还旁边。

“邢还,你来。”齐望说完,他先出了门,在走廊里等她。这会儿时间,他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怎么说这个问题。首先,邢还刚刚被物理比赛的事情搞得情绪低落;在班级选拔赛中,她和刘胜利都没有取得第一,反而是齐望赢了。此后,齐望曾经和她谈过一次话。他没料到,令邢还难过的不是参加不参加物理比赛的资格,而是为什么那么多同学都认为她是白专,并且反对她?齐望为此还劝过她,不要把别人的印象轻易就变成自己的负担,否则就太傻了。

至于范大越学钢琴的事,这是事关范大越将来会做什么人的问题。邢还过来了,问齐望,说:“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齐望黑着脸问他:“你什么时候教范大越五线谱了?”

邢还说:“噢,是这件事呀!有一次他去后台找我,顺便就教他弹了几个键,弹着玩的。后来他……”

齐望说:“他好像是认真了。”

邢还兴奋地说:“那好啊,我可以继续教他。”

齐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最好先别让他接触这些东西,还是主课要紧……”

邢还惊讶地说:“齐望,德智体美劳,对别人都适合,对范大越就不适合了吗?”

突然,齐望大声喊起来,说:“他在看五线谱!……不是物理!不是化学!不是英语!不是数学!……邢、还、同、志!”

邢还与齐望默默对视着,好久才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齐望说:“范大越和你们不一样,他是革命烈士的孩子,这就注定,他这一辈子不会是在风花雪月里度过的!”

邢还说:“咱们班的口号不是说,‘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而更美好’吗?我为了增强他的音乐修养……”

“而范大越的美好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可以琴棋书画……”齐望说得铿锵有力,“而他不行!”

邢还温和地打断他,说:“你的意思是,他这一辈子不再需要音乐了,是吗?……齐望,我们都懂得音乐也是革命的武器之一吧!”

齐望没有说服范大越,也说服不了邢还,心里就有几分焦急。他想起时下著名的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排长陈喜,被大上海花花绿绿的奢靡世界所影响而嫌弃自己农村的妻子的故事,更加觉出帮助范大越保持劳动人民本色的迫切。

一天傍晚,齐望拉着刘胜利来到礼堂。兼做食堂的礼堂里,还有各班值日的同学在忙碌。有钢琴的声音传来,人们能够隐约听出来弹琴人慢腾腾弹的是《小放牛》的曲调。

齐望说:“刘胜利,你是团支部书记,我觉得,咱们应该充分重视范大越的变化。”

刘胜利说:“哟,老范怎么了?没发现什么不对头呀!”

齐望说:“我说的是潜移默化的变化。你还没注意吧,他现在是夜以继日地弹钢琴哪,支部书记同志!”

刘胜利释然道:“啊,这我听说了。……其实,他学学钢琴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学会一种乐器,对陶冶情操,智力发育都是大有好处的。”

齐望严肃地说:“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不学乐器的,智力就不发育了?”

“强词夺理嘛,”刘胜利给了他一拳,“你!”

“我认为,如果他过于沉迷其中,就成问题了。”

刘胜利说:“告诉你吧,你不学乐器不知道。学什么乐器都有个规律,就是一开始必须有个特枯燥、特费时间的过程,可能就显得是沉迷,其实是过关哪。……你想,既要熟悉每个音的位置,又要让手指习惯音与音之间的关系,就是哪个音和哪个音挨着,隔着,产生肌肉记忆……”

齐望打断他的话,说:“行了行了,我不懂这些……可是,范大越和别人不一样,他是革命烈士的孩子,他这一生的任务已经确定了,就是接革命烈士的班,接革命事业的班,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邪路上去!”

“怎么是邪路?”刘胜利笑笑说,“……齐望,你比我偏激啊。”

齐望激动地强调说:“范大越和别人不一样,他就是一张白纸!谁在上面画一笔,就是谁的颜色!”

刘胜利收起笑容,说:“齐望,我懂你是什么意思了。虽然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理解。……你就是说,我们要先给老范画上红色,打上红色的底子?……米哈依·米哈依诺维奇,你说吧,怎么办?”

与齐望看法相同的,还有王明明。那天她在宿舍,问了秦小力一个问题。

王明明问:“秦小力,手风琴和钢琴比,你喜欢哪个?”

“比它们干什么呀?”秦小力问。

“你就说你喜欢哪个吧。”王明明说。

秦小力说:“我呀,都喜欢。”

王明明旗帜鲜明地表示,说:“我就喜欢手风琴,它是集体主义的,给大家伴奏,为群众性的活动服务的……”

秦小力说:“王明明啊王明明,乐器有什么集体主义不集体主义的?谁用就是为谁服务。”

王明明说:“可是钢琴就必须在屋子里,携带不便,还怕风怕雨;是温室里的花朵……”

秦小力说:“手风琴也一样,刮风下雨也不行啊!”

“如果上战场、去工地、到田头演出,钢琴能去吗?”王明明做出雄辩的样子。

“如果拉手风琴的人不想上战场、去工地、到田头给大家拉,还不是一样吗?”秦小力说,“……奇怪,你怎么突然恨上钢琴了,王明明?”

王明明这才挑明,说:“你听说了吗?范大越开始学钢琴了!”

秦小力说:“真的?”

王明明说:“是真的。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人,教人家什么不好,教钢琴!这不是把人家往资本主义道路上带吗?!”

这时,李丽珍进到宿舍。听到王明明的话,一愣,问道:“谁?谁往资本主义道路上带?”

秦小力对王明明说:“别扣大帽子啊。……王明明,原来你是对邢还有意见呀?我想,邢还也一定是好心,想帮助范大越培养一种爱好吧。”

李丽珍追问:“邢还?”

谁都没答话。

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李丽珍就找了邢还。她先是语气和缓地说:“邢还,听说你在教范大越弹钢琴?……你也知道,范大越是烈士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了新中国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咱们反过来想想,如果他的母亲在临死前想一想的话,她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是当一个合格的新中国的建设者呢,还是一个弹钢琴的人?”

邢还愣住了。她委屈地说:“我不是想让他当钢琴家。我就是……他想学,我就教了,就是想让他高兴……”

“但是,你让他高兴了……”李丽珍脱口而出说,“又怎么样呢?让他喜欢你?”

邢还看看她,说:“无聊。”转身走开。

李丽珍之所以能说出那句话,必是心里充满了女孩子的妒忌。那次范大越在队列里被秦小力喊出队,委屈地跑了之后,李丽珍就主动去接近过他;但是被他拒绝了。后来她要邀请范大越去她家里,又被齐望抢了先。她想帮助范大越学习,班里又安排了学习委员邢还……直到如今,范大越对她仍是有所回避。自从范大越的身世公开后,李丽珍就早已把他引为同类。在城市里,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学生并不多,而像范大越这样的劳动生活样样拿手的学生就更少。她认为,真正理解范大越的人,只有自己。

这天傍晚,李丽珍早早就等在了礼堂后台。当范大越像往常一样向钢琴走来的时候,李丽珍出现在他面前。

李丽珍劈头就问:“范大越,你怎么在这儿?”

范大越有些意外,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李丽珍说:“他们都说你经常到这儿弹钢琴……我不信,就来看看。”

范大越走到钢琴前面,准备坐下,说:“现在信了?”

李丽珍伸开两臂,在琴凳前拦住他,说:“我还是不信!我就是不相信烈士的孩子范大越同学会忘本!”

范大越说:“弹钢琴怎么就是忘本了?音乐老师也弹钢琴,怎么不是忘本?邢还……”

李丽珍语重心长地说:“范大越,你想想,咱们都是吃高粱米长大的,你心里还有没有你乡下的爹娘?他们希望你到城里来,就是弹钢琴来的吗?就是弹爱丽丝来的吗?”

范大越强硬地说:“我知道我是来学习的,我也没不学习呀?为什么谁都想管着我?我不就是从农村来的吗?连钢琴都不许弹了?告诉你,李丽珍,我没有忘本!……而且,我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李丽珍气得发抖,说:“好,好,范大越,你只要知道你在干什么就好!”

事情的解决非常偶然。一天下午,齐望遇上了方校长。校长叫住他,问了问班上的情况,又专门问了问范大越的学习成绩。齐望就告诉校长,他的学习还行,就是……他现在迷上弹钢琴了。

方校长很感兴趣,说:“哟?怎么回事?”

齐望说:“方校长,有的同学认为,这是资产阶级在和我们争夺接班人!”

方校长一听就笑了,说:“没那么严重吧。只要他不耽误学习,当然可以弹。”

齐望非常吃惊,又问了一遍,说:“真的……行吗,方校长?”

方校长说:“当然行啊。要成为一个有科学创新能力的人,不但要有科学知识,也应该有文化艺术修养。这对于出身农村的范大越来说,正是要补的一课啊!适得其所啊。你说,是不是?”

齐望开始了重新思考,说:“哦。”

方校长接着说:“知道那位提出相对论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吗?他也热爱艺术啊,他每天都拉小提琴,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呢!”

齐望更吃惊了,说:“真的吗?爱因斯坦?”

方校长说:“当然是真的。”

告别了校长,齐望照例去长跑队参加锻炼。范大越和其他队员远远地跑在前面。这些天,为了钢琴的事,范大越又和他疏远了。想想校长的话,“这对于出身农村的范大越来说,正是要补的一课啊!”而自己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学钢琴,恰恰是认为他从农村来,不应该学习这些洋玩意儿。其中是不是有一点点的歧视成分呢?

齐望为了向范大越道歉,想了好几种方法。最后索性直接告诉他了,方校长非常支持他弹钢琴。范大越一听就高兴了。但是,齐望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校长说的是在所有课程都学好的基础上,你才可以学钢琴。”

一天上午,学习委员邢还抱着一摞作业本进了教室。她轻轻喊道:“英语作业发下来了啊,各组来领。”

范大越领走二组的。萧博领走三组的。邢还顺便说:“哎,范大越,英语老师让你去找他一趟……”

范大越翻开了他的作业本,上面是一个红色的分。萧博把本组的作业本依次发下,顺便扫了一眼范大越的本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分。萧博说:“嗬,有的人对功课真是爱憎分明啊,帝国主义说的话,坚决不学,坚决不会……”

范大越赶快合上本子,没理他。

这天的第四节课是英语课。英语教师萧老师快步走进教室。范大越紧张得连起立都没站稳,撞得桌子椅子哐啷地响,引得好几个同学都看他。

上课铃响,值日生高喊:“起立!Standup!”

全体同学高喊:“Goodmorningteacher!”

萧老师语速很快地回答说:“Goodmorningeverybody…Sitdon,please!”

萧老师翻开书本,说:“高中的英语课与初中的英语课的区别在于,初中在词语、发音方面要求较多,而高中英语要求的是组句表达,读、听、说、写……”

然后,他在黑板上写下本课的课文标题后,说:“Openyourbook,topagetenty-three……lessonfourteen.(打开书,翻到第页,第十四课。)”

范大越的神情有些懵懂。

这时,方校长站在高一三班教室门外,向里看了看,推门就进来了。然后,他直接就坐在最后边的空座位上。同学们纷纷回头,看见方校长,坐得更直了。

萧老师镇定自若,示范性地举起手说:“No…Whocanreadaloudthisneords?Who?(现在,谁能大声地读出这些新的单词?谁呢?)”

一些同学边看方校长,边举起了手。萧老师翻开花名册,点名叫道:“Ok,dayue—Fan,please.(范大越,请。)”

后排的严卫国见范大越无动于衷,就在后面捅捅他,小声说:“哎,老范,老师叫你哪!”

范大越懵懂地站起来,一言不发。

同学们都安静地看着他。

萧老师走到他面前,看到他连书都没有打开,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了。萧老师走到严卫国面前,敲了敲他的桌子说:“Please.”

严卫国站起来,捧起课本,开始磕磕巴巴地读起来。

课间休息的时候,范大越来到楼下,蹲在了楼前台阶上,齐望也和他蹲在一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呆呆地看着低年级同学玩骑马打仗。

这时,方校长走到他们身边,眼睛看着正在热闹玩着的学生们,问他:“范大越,怎么样?英语一句也听不懂?”

范大越一惊,连忙站起来,说:“啊?……方校长。”

方校长看着远处,问他:“如果光是看英文,看得懂吗?”

范大越点头说:“懂。”

方校长问:“仅仅是听不懂?……”见范大越点头,他又说,“那就好,还有救。……不同的老师,在不同的学校,注重点不一样。咱们学校要求高一点儿,听、读、说、写都要好……找一个英语好点儿的同学吧,让他带带你。”

范大越说:“是。”

方校长微微笑着,说:“你也告诉英语老师,不是我不懂,是我原来的老师说的是方言,和你发音不一样……其实,我见过一个苏联专家,他会说中国话,可是呀,连我听着都吃力,一半听不懂,原来他说的是山东话……”说完,他就先哈哈大笑起来。

范大越勉强跟着笑,说:“嗯,中果(国)话应该是普通话……”

方校长又提醒他,说:“还有,你普通话也要学好,口音要改,中国,国,是上声,国……不是三声‘果’,”他喊齐望,说,“你们要多帮助他,找个英语好的同学专门带他!”

齐望说:“是!”齐望虽然不担任班长了,可老师们有事仍然习惯找他。

晚上,范大越早早就躺在了他的上铺。这是他每天离天最近,离别人最远的时刻。他可以想任何白天来不及细想的事情。今天他想的就是英语。校长虽然支持他学习钢琴,但是提出要在学习成绩都好的基础上,而他的英语水平恰恰被校长知道了。校长并没有提他学钢琴的事,却专门让齐望为他找一个英语好的同学,这就说明,钢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而英语是。他想到了邢还,如果还让她教自己英语,是不是太麻烦人家了?

正该熄灯的时候,萧博的脸出现在范大越床边。他蹬着下铺的床沿,对范大越说:“老范,奉校长指示,让我每天早上复习英语的时候,带着你。”

范大越一愣,说:“真的?”

萧博说:“真的,明天,星期六早上就开始,行吗?”

范大越说:“行。就是,就是……我不太会发音。”

萧博说:“没关系,跟着我念吧。……明天一早啊,从操场回来就到湖边找我吧。”

范大越说:“好吧。”

萧博左右看看,小声说:“老范,我说他们特别关心你,你还不信?啊……是不是?”

范大越说:“这也说明他们特别信任你啊!”

“倒也对!”说完,萧博的脸就消失了。

熄灯铃响过之后,校园一片静谧。这是很多老师最安静的工作时间。夜里十点,陈露在教研室批改完学生作业,刚刚出门,迎面见到徐少白,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油印的本子。

鉴于上次在他面前碰的软钉子,陈露拘谨地问:“徐老师,这么晚,没休息?”

徐少白说:“我从人艺借来一个话剧剧本,新出的,《年青一代》。我一个晚上就看完了。我觉得特别有教育意义,而且,而且很适合你们班……我觉得啊。”

陈露问:“书?剧本?”陈露看出徐少白的好意,也不忍太冷淡,就说:“我也好像听说过,是写地质队员的吧?”

“对,剧本说的是一个革命烈士的孩子,大学毕业,分到西北地质队工作,怕艰苦,又总想调回上海,叫林育生……”徐少白随即讲起了剧本故事。

陈露打断,问:“革命烈士的孩子?”

“对。”徐少白说,“这个烈士子弟林育生有一个同事叫萧继业,虽然腿部得了肿瘤,仍然不愿意离开地质队。可林育生很健康却找各种理由不想回地质队。为了教育林育生,他的养父母就拿出了一份遗书,是林育生的亲生父母在国民党的监狱中牺牲前写给他的。”

“烈士的遗书?”陈露越来越有了兴趣。

徐少白继续讲着:“……那时已经是在解放战争胜利前夕了,革命者们马上就能享受胜利的成果了,而他们却牺牲在敌人的监狱里。……后来林育生读了母亲的遗书,才开始觉悟了。”

陈露一下子还原本色,激动地说:“徐老师,先借我看看行吗?”

徐少白笑了,说:“当然,我就是给你送来的。……班上出了这么多事,是不是救命稻草啊?”

陈露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就算吧!”

徐少白说:“你看你,还像小姑娘一样!”

陈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徐少白语气中带出的那种明显的喜爱之情令她不解。她的笑容凝固了。自从上次偷偷告诉他入党的事被徐少白批评,领教过他的原则性,陈露就与他疏远了许多。陈露以前的表白,是在相对优越的处境下开的口,而现在两人处境平等了,决定权就在徐少白了。她希望自己是在被爱的状态里谈恋爱,而非是被接受的状态。

徐少白看到陈露的反应,收起笑容,说:“陈露,有时间咱们谈谈。”

自从上次陈露向他透信被他批评,几天来,陈露就再也没有找他谈过工作,甚至没有说过话。他突然感到了陈露对他而言的珍贵。她刚进校时做大队辅导员,领导安排徐少白带着她熟悉学校的课外社团活动,于是他每天都能见到一张热情的笑脸,一个积极的跑来跑去的身影,那是他最兴奋的时期之一。他曾经短暂地喜欢过她,但是又被他自己抑制住了。他牢记自己的誓言,不入党就不结婚。从此他不再无端地动感情,不再把感情作为探讨琢磨的目标,也不再把任何女孩作为婚姻的对象,因而他觉得自己又自由了。当一个人是不自由的时候,被什么条件长期束缚着的时候,就会懒惰地把自己托付给某些条件的实现;但当他突然可以自由地选择的时候,他才可能真正失去自由,失去选择的能力。陈露是一个摆在眼前的不必选择的选择。

陈露感到意外,问道:“徐老师?”

徐少白说:“如果上级批准我入党,我想……等真的实现了,我和你……”他迟迟说不下去。

陈露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拼命点头,说:“徐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少白说:“和我一起等着那一天吧。”

陈露喜极而泣,让眼泪尽情地流,说:“好,我等,和你一起等!”

第二天一早,范大越跑完5000米,气喘吁吁地赶到少年湖边。湖周围坐着不少早读的学生,萧博也在一棵树下背英语单词,“Capital,资本,C,A,P,I,T,A,L,Capital……Capitalism,C,A,P,I,T,A,L,I,S,M,Capitalism,资本主义……”

范大越跑过来,说:“萧博,我来晚了。”

萧博对他说:“GoodmorningDayue—Fan.”

范大越笑了,不好意思地回答说:“GoodmorningBo—Xiao.”

萧博说:“Good,发音还行。来,咱们先复习一下学过的单词吧。”

范大越说:“好。……萧博,你就大声念你的吧,别管我,我慢慢跟着你……”

“那可不行。”萧博说,“你必须大声说出来,这才能根本改变口音,提高口语能力。”

范大越左右看看,说:“我……不好意思。”

萧博毫不留情地说:“那你每天说着一口土话就好意思了?”

范大越非常意外,盯着萧博盯了半天,问他:“我怎么说土话了?”

“还不是土话呢?你自己听听,不是白洋淀土话吗?!”萧博说。

范大越愣愣地,原来同学们都是这样看我的!白洋淀土话?范大越自从进了一零一中学以后闹了不少笑话,从吃饭吧唧嘴,到臭鞋子被同学扔出宿舍;从走路顺拐,到唱歌跑调;从逃学受处分,到英语得分……但他从来没有为此自卑过。他生来就是个很自信的人,在乡下,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在县中,他是同年级学习最好的学生之一,少先队大队长,最先加入了共青团。老师同学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雄赳赳的英雄气概,却没料到是亲生父亲的遗传。到了城里,虽然有诸多不适应,但熟悉熟悉就没什么问题了,谁知你一直是说着一口土话在和大家打交道!他第一次觉得沮丧了。

下午的政治课上,陈露老师拿出了《年青一代》剧本做教材。她告诉同学们,林育生在剧的最后,看到了他亲生父� �给他留下的遗书,然后,他的思想转变了,坚决地回到了艰苦的地质队。这时,陈露老师问道:“现在,我们请一位同学来给大家念一念这份遗书。哪位同学?”

同学们纷纷举手。陈露老师却偏偏点中了没有举手的范大越,说:“来,范大越,你来。”

范大越埋下头,就是不起来。齐望转过头看着他。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着他。

陈老师大声说:“范大越同学!起立!”

范大越终于站起来,嗫嗫嚅嚅地说:“老师,我的口音还不标准……”

陈露有几分不解,也不便批评,于是说:“……这样吧,范大越同学不愿意念这份遗书,他还可以听。来,秦小力,你来!”

秦小力走上讲台,接过老师递来的剧本,字正腔圆地念道:“……我的孩子,在临刑的前夜,我用血给你写信!永别了!我的宝贝!你的父母生活在最黑暗的年代,但我们的死却是为了光明的未来,在我们的生命历程就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把自己的理想、希望和没有完成的事业交给了你们。……战斗吧,我的孩子!当你长大的时候,如果吃人的制度还没有崩溃,那就拿起武器,摧毁它;如果它已经垮台了,那就跟着党,坚决革命到底。把这曾经充满苦难屈辱的国土,建设成一个共产主义的天堂。记住:这是你的父母梦寐以求的事业,为了它,多少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永远前进吧,任何时候也不要停留和后退,停留后退就是对革命事业的变节……”

秦小力哽咽起来。

范大越一下子趴在桌子上。

同学们都湿了眼睛。齐望忍住泪水,看看范大越,再看看秦小力,他为秦小力骄傲,为范大越的胆怯而同情。不知为什么,很想马上就去……握住他们的手。

陈露也哭得毫无防备,百感交集。这个剧本,对于陈露来说更是非同寻常,它就像徐少白和她两个人的定情物一般意义重大。长时期的暗恋,借着这个剧本,终成正果了。昨天晚上也算是他们的定情之夜,可惜只说了几句话,只因为担心被巡夜的老师看到,两个人才匆匆离开。

课后,邢还来到了政治教研室找陈露老师。陈露也正想和邢还谈谈心。

邢还说:“陈老师,我觉得范大越进步挺快的,学习积极性也挺高的;到现在,以前的课都补上了……老师,今后的学习,就靠他自己了。”

陈露早有思想准备,便问她:“怎么?想把同学放手不管了?”

邢还说:“不是不管了,老师。可是……范大越是烈士子弟,以后要接革命的班,他和我们不一样。我怕……责任太大了,万一弄不好,耽误了他的前途。”

“谁这么跟你说的?”陈露一听就有了底,知道是谁了。她说,“邢还,也许是你理解错了。其实所有的同学都一样,都是革命接班人。你以后也是要接革命的班的。难道不是吗?干吗把自己划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邢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对革命接班人的理解,的确和齐望、刘胜利他们不一样。

陈露说:“开学以来,同学们反映,你的表现一直不错,尤其在帮助范大越学习方面,付出了很多精力和时间,这与你过去相比,有了很大的进步。”

“这都是应该的。‘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而更美好’呀!”邢还说。

陈露说:“是呀,这里唯一的不足就是,你没有分清轻重缓急,忽视了范大越同学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和需要……范大越的学习方面,你还是要管,只是没必要像过去那样管得那么细;你想,如果你现在突然一放手,换个别人帮助他,会在范大越心理上引起什么反应?”

“我明白了,陈老师。”邢还说。

陈露说:“要帮就帮到底吧。”(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章节报错 下一章
推荐阅读:
魔门败类斗罗大陆4终极斗罗危险关系重生之毒妃上天安排的最大啦剑来我曾在时光里听过你宠妻如令山海高中帝王业
相关推荐:
时光会老,我们会散丑妃要倾城原来蓄谋已久我曾爱你执迷不悔前夫,离婚请签字浴火弃妃隐门高手在都市瘦金笔下乱繁华桃运民工嫡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