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来福的扬州打工生活就这样日逐一日地重复着。

他在化盐车间抖盐袋胳膊早已不酸不疼了，而且越抖越有劲，越抖越轻松，简直像在抖一块大浴巾，做得粒盐不剩，干干净净，速度几乎提高到刚进厂的三倍以上；缝盐袋更是飞针走线，针线匀称紧密。

专注而娴熟的劳动是最有美感的，甚至可以上升到“行为艺术”的高度；卓有成效的的劳动也能获得成就感和自信心，赢得别人的认可和尊重。

车间里那两位颇有优越感的老资格的正式工常常对他竖起大拇指；陈师傅脸上也变得平和起来，张来福几乎把他的那份劳动都包了，简直都不需要他参与了。

下午张来福把空盐袋拖到料场，堆放得结结实实，没事就绕到两座“山”转，爬上爬下，把帆布遮得严严实实。

陈师傅乐得到他的小棚屋里打盹，听收音机，也不盯着张来福不放了，张来福有时就走到板车队看等着上货卸货的工人打牌下棋，或者跳上码头装货的铁轮上观看水上运输人家的生活；他在料场旮旯找到两个废机器轮盘，插上空铁管练举重和下蹲，感受“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健身快感。

更多的时候，张来福更喜欢爬上盐包堆高高的平顶上，躺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帆布上，享受着暖阳和秋风的照拂，捧读着金庸古龙梁羽生，徜徉在刀光剑影恩爱情仇的武侠世界。武侠小说自然是虚构的，是一种成年人的童话，却可以聊以寄兴抒怀。

看得眼酸了，他就看高天的蔚蓝，看蓝天上的流云，看流云下面盘旋和悬停的苍鹰；或者坐起来，看北面浩荡而繁忙的大河，看东面月牙形的宝塔湾，看宝塔湾巍峨雄伟的七层宝塔，将心思放得很远、很远……

来扬州农药厂上班没几天，他便得知围墙外面这条大河竟是赫赫有名的京杭大运河，这让他有种无名的激动。

此次和沈喜宝离家出走，于仓猝之间选择古城扬州，他感到是冥冥中的一次神谕：他们一路顺着大运河而来，冲着的是“大运河第一城”，而他在扬州打工的地方竟又在大运河边上！那么，在他们人生的这次转折点上，是不是必定要与这条运河发生什么关连？

他们折翼的双翅是不是要在运河上空重振？不知为什么，从高邮第一眼看到大运河起，他就油然感到亲切。

而现在坐在农药厂料场高高的盐堆上，看着这条汤汤大河，倾听她细微的涛声，他的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妥，仿佛有种“家”的感觉——是的，心灵之家——他觉得自己是属于运河的，他是运河之子……

他爱大运河，因此必须熟悉大运河的古往今生。

他从邮亭买来扬州旅游小册子，知道了古运河扬州段是京杭大运河中最古老的一段。

现在扬州境内的运河与两千多年前的古邗沟路线大部分吻合，与隋炀帝开凿的运河则完全契合，其中，从瓜洲至湾头全长约0公里，构成著名的“扬州三湾”，宝塔湾正是其中一湾。

此湾古称“湾子”，是扬州的南大门，唐代高僧鉴真和尚第二、四、六次东渡日本都由自此处而入长江，明朝万历十年建成文峰塔，始称宝塔湾。

文峰塔为七层砖木结构楼阁式宝塔，每层八拱门，底层回廊式做法，二至七层为挑廊做法，塔身青砖青瓦，是塔的主要建筑构件，塔高近50米，塔顶为八角攒尖屋顶，从远处眺望，文峰塔既玲珑又雄伟。

史书记载，此塔建成之时，塔尖“大放毫光，万缕千丝，盘旋而上，如孤峰耸秀，矗入云霄，水陆之人皆仰瞻惊叹”。

如果登上塔顶，则有“云来衣一拂，天近首难搔”之感。

每当朝阳升起，文峰塔的塔影倒映在古运河的粼粼清波中，如笔蘸砚池，成为砚池墨的景观，故而清代李豫曾的《文峰塔》诗中有“九峰砚池塔作笔”之句。

文峰塔下为文峰寺，寺门朝西，面临运河。170年，康熙帝第四次出巡，在宝塔湾留下一首《述怀近体诗》，诗云：

又驻塔湾见物华，

先存蔀屋重桑麻。

惠风遍拂维扬市，

沛泽均沾吴越家。

作鉴道君开艮岳，

与嘘炀帝溺琼花。

浇胸经史安邦用，

莫遣争能纵欲奢。

这首诗张来福很喜欢，反复吟诵，都会背了。

有一天他忽发奇想，如果将来他能写一本书，一定也要写大运河，写大运河上这美丽的宝塔湾。

写一本书？那不成了作家了么！他不禁抿嘴笑了。

他想起了上初二时曾经写过的一篇叫《我的理想》的作文，那里面他信誓旦旦地说：我的理想是未来成为一名作家。

他笑。他是笑自己眼下的处境，一个高考落榜颠沛外乡的打工仔，居然想起了写书，想起了当作家，他真是服了自己了。

可是笑什么呢？年青人只要有梦，只要敢于追求，什么样的理想不能抵达呢？当作家也不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作家也是人做的——当年不识几个字的高玉宝不是照样当成了军旅作家么！

在盐堆上居高临下，料场周边一览无余，时间长了张来福发现陈师傅一个秘密：他经常在运盐的路上手持畚箕扫漏下来的盐粒，有时甚至主动帮运盐货船打扫底舱，把散盐收拢起来，悄悄拿回他料场的小棚屋里。

不知这些散盐收拢起来有什么用途？反正肯定不能送到化盐车间，因为杂带了泥尘污水，太脏的盐是不能输进化盐罐的。

那么，这些散盐最后到了何处了呢？

——这是个谜。

谜底，不久后在无意中被揭开了。

这是个星期天，刘广德过生日，请周泉和张来福到文峰路上小吃店“小庆贺”，点了几个小炒喝白酒。

张来福看到门口有个中年男人在卖咸鸭蛋，想去买几个来搭酒，被刘广德拉住了，说“别买那个”。

张来福有些摸不着头脑，以为可能是刘广德客气，不想让他花钱。

几杯酒下肚，各人话多了起来。

周泉对张来福说，你知道广德为什么不让你买那咸鸭蛋吗？我和你都是水乡人，从小吃咸鸭蛋吃惯了的，但这边人卖的却不敢吃，因为腌蛋的盐很可能就是我们厂里的。

张来福听了吓了一跳。他知道工业用盐和食用盐不是一回事，食用盐是氯化钠，工业用盐的主要成分是亚硝酸钠，形态虽似食盐，却是有毒的致癌物——怎么可以用工业用盐来腌制咸鸭蛋呢？

“工业用盐便宜呀。”看到张来福震惊的样子，刘广德轻笑道。

周泉恨恨地接过话茬：“你那个陈师傅就是做这个生意的！”

“啊，做生意？……”张来福一时没听明白。

“你不见他经常扫盐么？那些盐哪去了——都卖给厂外人了！”

刘广德也默默点头。

张来福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陈师傅为什么要那么巴结管主任的原因了。

他巴结管主任的主要原因就是管主任默许这位老乡扫盐私卖赚一点辛苦钱。但这样的辛苦钱是可以挣的么？伤天害理呀！

他不禁捏着拳头愤懑起来。难怪陈师傅对他那么严厉，对身边人那么疏远，原来是让徒弟忌惮他，怕别人知道和在意他这个秘密！

可这样的秘密瞒得住别人么？周泉和刘广德不就知晓了么？只不过不点破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