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市蓝桥机场，童智跟S市科委负责同志和几位专家握手告别，然后，拎一只人造革旅行箱朝一架银灰色的波音747宽体客机走去。

在上级有关部门的干预下，公司虽然撤消了对童智的处分，但坚持童智只能以个人名义出国，一切出国经费单位概不负担。童智是代表陈斯教授去参加美国计算机协会年会的，并作为访问学者前去讲学和研究。

童智刚踏上舷梯，背后传来轻轻的呼唤，他转回头，见一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对他微笑。

“噢，你是到——”童智愣了愣。

“美国加州大学计算机系攻读博士生，”那姑娘莞尔一笑，“能跟你同路，太荣幸了。”

童智点点头，又打量了一眼，才认出是郑莉。她大概也是第一次出国，所以特别精心地修饰了一番，发型和服饰都很新潮，显得更漂亮了。

“你没见到文老师吧？”郑莉边上舷梯边问。童智摇摇头。

“那不，她是送我来的。”郑莉说。

童智在机仓门口停下，转过身来，顺着郑莉的手势，见文淑秀站在停机坪外一块灰黄的草坪上。出于礼貌，他向她挥挥手。

“童工，”当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后，紧邻他的郑莉递过一封信，“这是文老师托我带给你的。”

童智愣了愣，没想到文淑秀还会给他信。

“没想到吧？文老师可关心你了。”郑莉爽朗地笑道，“在候机厅里我们就看到你了，本来她想亲手交给你，因为总有人跟你谈话，一直没机会。”

“谢谢!”童智感激地看了郑莉一眼，“要是早已看到你，我会过去的，对你以前的帮助，我还没好好谢过你。”

“不用客气，”郑莉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一切总算过去了。”

童智打开信，那熟悉的笔迹又出现在眼前。

童智，您好!

通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实现了为国争光的夙愿。知道你这次出国讲学的机会来之不易，这是社会各方面共同干预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就更值得珍惜，更值得祝贺。祝你一路顺风，顺利圆满地完成这次出国的任务。

知道你还怨恨我，不肯原谅我，因为我欠着你的情。但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记得后来我又给你去过信，你却没给我一个字的回音。我并不怨恨你，直到现在，我仍忘不了欠你的这笔债，一心想要偿还，今生不能就留待来世。

人类的矛盾心理大概永远难以克服，也许再过几十年还会是这样。

你可能不知道，厉刚是为了我才提前退伍的。本来，部队准备提拔他，因为我父亲的问题，部队要他与我断绝一切关系，如不照办，不但不能提拔，而且要马上离开部队。他没有照办。

文革开始不久，母亲就含恨离开人世，后来，父亲进了监狱，妹妹到黑龙江插队去了，我又被取消毕业资格，真是走投无路呀!

无奈，我和厉刚回到淮阳湖畔的故乡，在舅舅和乡亲们的帮助下，我们结婚了。也许这是逼不得已的，我不够慎重，但任何安排对我有什么两样？

父亲终于平反了，我也被安排到现在的中学教书。但这一切，父亲却永远无法得知了。本来，N大学要我回校继续完成学业，姑母也来信催我出国深造，我都一一谢绝了。一方面，当时两个孩子尚小，难以脱身；另一方面，我的学业荒废得太久，继续深造有点力不从心。同时想到国家培养这么多年，我却没为国家做过一点贡献，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弥补过去造成的损失。就这样，我把自己投入到平凡的教师岗位上了。

童智，看到你在事业上的进展，我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高兴的是你没有在文革的风浪中沉没，也没有在以后的挫折面前停步，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从你的身上，我又看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希望，又找回了我自己。虽然，单位里对你不够公正，但那毕竟只是少数人所为，只是暂时的，社会并没有抛弃你。

知道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这全怪我，我也为此受到了惩罚，也许这都是命运的安排。但是，现在你不是已扼住命运的咽喉了吗？你不是已找到自己在事业中的位置了吗？那么，我请求你，就不要再怨恨了，如果一定要恨，就恨我，但你不能恨人民，不能恨祖国，祖国殷切地期待你早日圆满归来。

答应我，童智，我以整个的心为你祝福。

顺祝

旅途愉快!

文淑秀1985.1.6

看完信，童智沉思了很久。

是的，他想起来了，后来又收到过她的信，由于陈蕾的劝告，由于自己当时的处境，他没有回信。但主要的是由于他害怕再次陷入痛苦的深渊而不能自拔，他想解脱自己，想让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确不再想她，甚至连梦也没梦见过，似乎同她有关的一切都被埋葬了，他哪里知道，她并没有从他心里消失，而只是埋进了记忆的最深处。毕业时，他不愿回故乡，就是怕触动这些痛苦的记忆，他其实是在麻木自己。自从身边的这位姑娘带来她的消息后，他的心就再也没平静过，他怨恨她吗？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他更恨自己，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悔恨中生活，十几年来，悔恨像虫子似地咬噬他的心，从未间断。她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他已经靠近了她，看到了那个温馨宁静的世界，可是他始终没能走进去。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损失多么惨重，代价多么巨大，那代价不仅仅是他的青春，而且是整个人生。但是这又能怪谁呢？失去的永远失去了，他再也没有当年那份如醉如痴的青春激情，他现在只是同情她，为她家的不幸遭遇而叹息。

“文老师的命真苦，她父亲去世后，爱人又在抗洪抢险中牺牲了。”郑莉轻轻叹了口气。

童智的心猛地抖了一下，文淑秀的父亲进了监狱，虽然出乎意料，但在那荒唐的年代里是完全可能的。他原以为她父亲平反后，淑秀该有个幸福的家庭了，没想到她的父母都去世了，更没想到厉刚也离开了她，他一直是妒嫉厉刚的。那好久以来便藏在心头的嫉妒和怨恨仿佛经不住这强烈的震撼，突然碎裂了。他觉得很累、很乏，以至于抓不住那张薄薄的信纸，任随它从手中飘落。

他记起菜市街的不期而遇，文淑秀瘦削的身影，有些灰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及有点儿混沌的眼睛，根本不像个四十刚出头的人，他的脑海里依稀闪过母亲当年的身影，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他真不相信她的变化这样大，竟然找不到一点儿青春的倩影，那个光辉、圣洁、令他魂牵梦绕的女神呢？他对那次的邂逅一直不能释然，仿佛是命运的恶作剧，故意捉弄他，破坏了他记忆中的美好形象，而没想到这是接连不断的灾难对她摧残的结果。可以想象，这些年来她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既要教书又要忙家务，正如当年母亲拉扯他兄妹俩艰难度日一样，该是多么不易啊!

“童工，你知道文老师一向讨厌关系学，轻易不求人，可听说你遭到那个坏蛋的暗算，她亲自去找了袁市长，还专门给省政协写了材料，为你的事，她没少费心。”沉默良久，郑莉说。

童智听说市里和省里都派调查组到公司了解他的情况，他总以为是陈教授干预的结果，不知道文淑秀暗中也在为他使劲儿，他却一直对她耿耿于怀，好像她当真欠他什么似的。他总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而造成这不幸的根源就是文淑秀，哪里知道文淑秀比他更不幸呢？对于文淑秀这些年的遭遇他不但一无所知，而且根本就不愿知道，若不是郑莉，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阵羞愧。

播音室里正播放悠扬飘逸的音乐，童智缓缓抬起头，望一眼机仓，中外旅客似乎都正襟危坐、凝神谛听。坐在他旁边的郑莉，神态庄重、表情专注，她的脸上滞留着一粒闪闪发光的东西，大约是晶莹的泪珠吧？不知她是为文淑秀多舛的命运感慨，还是被美妙动人的乐曲陶醉？乐曲中传来朱明瑛深情、眷恋的声音：

即使分别后，

即使分别后，

我是多么希望，

不论到何时，

不论到何时，

请你把我永远记在心中。

为了你的幸福，采来一棵勿忘草，

用它代替千言万语，

献给你，献给你。

任何时代里，

任何时代里，

都有这种命运，

相逢又分离，

相逢又分离，

我只有让泪水悄悄流淌。

在那大海边上，采来一棵勿忘草，

用它代替千言万语，

献给你，献给你。

童智很久没有这样专心地听音乐了，也很少这样深深地被音乐陶醉，现在他的心随着深沉婉转的歌声一起跳动，仿佛他的心也在唱，他的心也在流泪……

飞机已飞到一片云海上，舷窗下，云奔雾涌，童智的思绪也像这云海一样翻腾激荡。在即将登上异国的科学讲坛之前，他破例没想耗去多年心血的计算机。是的，计算机已经可以对某些人类因素预测、控制，但是，对于变幻莫测的人生却完全无能为力。假如人的一生也能编出程序，进行预测控制，那该能避免多少人间悲剧。他感到困惑的是，悲剧为什么总是跟踪某一人，一旦发生，就会像影子似地难以摆脱。他多么想助文淑秀一臂之力，可又觉得力不从心。

他不由得可怜起自己来。这些年他并未虚度光阴，全身心地投入到人工智能系统理论和应用软件的研究，不敢稍作旁骛，只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作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几乎到了不计较名利得失的地步。可花处长一类人还是不能容他，在他周围设置重重障碍，布下种种陷阱，流矢暗箭、防不胜防。而在这类人面前，他总是显得太懦弱、太无能。他不仅无力帮助文淑秀，反倒要她扶持自己，现在，不是文淑秀欠他什么，而是他欠下文淑秀一笔还不清的债。

他是不愿欠债的，他也希望尽早回国。他知道，像他这样的穷孩子，如果没有好心人帮助，是根本读不起大学的，更无缘涉足高科技领域。正如文淑秀信中所说，他没有理由怨恨人民、怨恨祖国，但他对那些别有用心、处心积虑压抑伤害他的人，怎么能不切齿痛恨呢？只要这些人还在，只要这种环境不改变，他就不可能专心致志地从事研究，不可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而这些人却像苍蝇臭虫似的屡禁不止、屡戒不绝，并且到处传播病菌和瘟疫，越来越深地毒害着健康的社会躯体。这正是他感到忧虑的。

以前，他的梦想总是太多，不断地用美梦欺骗自己，而现实生活给予他的却是一串串噩梦。他已经不敢梦想了。

飞机终于穿过云海，飞抵大洋上空，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宇宙以惊心动魄的浩大气势慑服了他，他的心胸为之一震，那缕缕愁绪仿佛都溶进这广大浩瀚的天宇，渐渐消失了。是的，过去的毕竟过去了，他面对的永远是现在和未来，未来有许多事等他去做，他要好好安排一下才行。

听说，美国每个州都有州花，州花的品种、颜色、花形各不相同，各个州的州花聚拢来做个花环，一定五彩缤纷、美不胜收，他一定要做一个这样的花环带回国，以便献给他那从未谋面的情敌——厉刚，同时，也是对文淑秀的安慰与祝福。

薄暮时分，西方天空上冉冉升起一颗明亮硕大的行星，那大约是太白金星，在它的近旁，出现一团如星似云的东西，它那披散的长发，好像受到凌厉西风的吹拂，笔直地飘向东方。这正是著名的哈雷彗星。经过七十六年，它似乎变老了，那缕缕发丝都呈现灰白色，但它仍然再次回归了。不过，在太阳身边不会逗留得太久，又将匆匆离去。它下次归来的时候，这次班机里的旅客大约无缘再见到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它走到哪里，无论走得多远，决不会脱离给它温暖和力量的太阳。

（全书完）

初稿于199年

定稿于01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