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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年底,童智出差到S市,顺便去了D大学。

D大学变了很多。中心教学楼是他入学那年落成的,据说地基原是按十层楼设计的,当时只盖了四层,现在显然加高了。一进校门就看到它的巍巍雄姿。中央大道两旁贴大字报的地方,已变成阅报栏和各系学生会主办的“学生园地”,他浏览了一遍,“把D大办成世界一流大学”的专栏讨论,给人一种奋发向上的勃勃生机。留学生食堂旁边的阴沟不见了,那里矗立着一座漂亮的乳白色大楼,一男一女两个老外边谈边做着手势走出来,门口的英文标牌指明那是“外国专家楼。”

童智在校园内走了一圈,发现这儿那儿冒出不少新的建筑物。

图书馆藏书楼也翻新了,墙面通体用白色瓷砖镶嵌,整体造型如一艘巨轮,大约有在知识海洋里破浪远航的寓意。

“三好坞”还保留着,假山、竹亭、青砖小路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不少花草树木凋谢了,显得一派凄清肃杀。

童智独自在园内徘徊,想起当年在这儿和陈蕾的谈话,恍若隔世。

那次谈话是由他的大字报引起的,陈蕾严厉的声音曾使他感到委屈。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想起陈蕾的责难,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也许在她的责难后边包含着更多的内容,只是他没体会到罢了,即使体会到他也不一定有勇气接受。过去的永远过去了,当时没勇气说的,现在也没机会说了,有些话是一辈子都不用说出来的。

在他的记忆里,留下来的是一双眼睛,那眼睛好像一直盯着他,他至今也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有一天你失散了妻子儿女,

不知道他们在哪一个屋檐下淋风沐雨,

有多少又苦又涩的泪滴,

有多少锥心刺骨的回忆,

后来彼此又踏着泥泞走近,

却不幸在深谷中又跌滑下去,

失望吗,孤独拖着细瘦的黑影,

羡慕吗,那些在阳光下跳舞的情侣……

星光是一盏盏点不明的油灯,

云雾是一团团交不深的客旅,

哪个村哪家店为你开扇新门,

床榻上却仍铺满才折的荆棘

……

孤岛上你向每张远帆呼叫,

沙滩上你只发现自己的足迹。

怎么再卷入汹涌澎湃的浪涛?

怎样再演出紧张曲折的戏剧?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中忽然掠过顾工的这些诗句,那熟悉的孤独感又沉重地压上心头。

大学毕业后,他和陈蕾失去了联系。听说她没有等待学校的分配,主动要求和几个附中同学一起去云南插队,又从那儿越境到了缅甸。以后的去向众说纷纭,有的说她参加了缅共武装部队克软帮,有的说她组织了一个援越抗美文艺宣传队进入越南,有的说她取道金三角投奔美国,有的说她和一个外国老板结婚后到了香港……类似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说法一度在他们那一届老同学中广为流传,童智就是从一个老同学那儿听说的。

他没有辜负陈蕾的嘱托,把她爸爸的那些资料保存下来了。那些资料的确很宝贵,他的许多研究课题都得力于那些资料的启发。毕业以来他始终坚持微机理论及应用软件的研究,几乎很少走弯路,没有那些资料是难以想象的。他同代的许多大学生,至今还在自己的专业上徘徊不前,最终不得不以改行了事。从这方面讲,他算幸运的,他应该感谢陈蕾和她爸爸——陈斯教授。

他找到计算机系办公室。

“陈教授不在,他是坐班制。”一位秘书模样的女教师告诉他。

坐班制是对老教授的特殊照顾,一般情况下可以把工作放在家里做。

“他还住在老地方吧?”童智问。

“你找他有什么事?”女教师停下笔,不无警惕地问。

“我?我是出差顺便来看看他的。”童智不解地望着他。

“你等等。”女教师说着拨通了电话。

后来女教师告诉他,有些人考研究生找教授走后门,所以校方规定考生不得自行登门求见教授。原来她把童智当成考生了。

陈斯教授已搬到D大新村,童智不禁感到纳闷,他们家的老房子是很不错的,环境幽雅、美观实用,照理现在也该落实政策了,为什么要搬家呢?

陈斯教授住在新村教授区,那里有一幢幢二层小楼,楼与楼之间以冬青树篱隔成院落,院落内植花草树木,每幢楼有两个门道,住两户,每户各占上下楼层的一半。这虽说比不上他们原来的住处,但比起普通教职工住的公寓楼强多了。

童智依照那位女教师的指示按响了他家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位乡下打扮的中年妇女,大约是他家的亲戚或保姆。

陈教授在楼下客厅里迎候他。

陈教授的头发全白了,清癯的脸更瘦了,岁月在他脸上刻出许多皱纹,但颧骨边那块显眼的疤痕却不是岁月所能创作的,它记录了一个疯狂的年代。

童智先作了自我介绍。

陈教授认真打量着他,然后缓缓抬起手敲敲自己的头,自言自语地说:

“瞧我这记性。”

的确,学生能记住老师,老师不一定能记得每个学生,何况陈教授只见过他一面呢?但那个特定的年代造成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所以一经童智提起,陈教授也就想起来了:

“喔,想起了,想起了,童智,”陈教授又打量他一眼,招手请他坐,接着自己也坐下来说,“童智就是你,你好像跟陈蕾一块儿来过。”

童智点头称是,随口打听陈蕾的情况。

陈蕾果然到了美国,不过不像传说的那样取道金三角,而是在香港办的护照。陈教授几年前收到过她一封信,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从那封信中看,她当时情绪很激愤,似乎生活得不轻松,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学习,这正是陈教授感到忧虑的。

“我们家世代书香门第,我父亲是詹天佑之后第二批出国学习的,从那时候起,开始从事现代科研与教育工作,直到现在。”陈教授心事重重地说,“从小我给她讲过不少科学家的故事,就是要叫她尊重科学、热爱科学,因为科学是最能造福于人类的,我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看到中国本土的科学家能从瑞典皇家科学院捧回诺贝尔奖。”

说完,陈教授长长地舒口气,显然,这个梦想在他心中藏了多年,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

说到梦想,隐隐触动童智的记忆,他以前似乎也听过类似的话,而且是在差不多同样的场合,那是在哪里呢?

噢,想起来了,那是大学一年级寒假在文淑秀家里,淑秀的爸爸文伯天在酒酣耳热时也说过类似的话,说他有个梦……

当时他并不在意,认为那不过是说醉话罢了。梦算什么呢?哪个人没有梦?他自己就有好多梦,而且梦得不着边际。

人总是喜欢做好梦。

伏尔泰说过:上帝赐给人类两样东西,希望和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宗教本身就是梦想,可是,千百年来却吸引了数不清的善男信女。梦想是源于人内心深处的美好愿望,对于屡遭坎坷、历经磨难的人来说,它无疑是灵魂的花朵、生命的旗帜、黑暗中的灯塔,它为迷途者指明方向,为弱小者注入勇气,为奋斗者确立目标。没有梦想,生命会显得暗淡无光,生活将变得不堪忍受。这些年来,他经受了失恋的痛苦、生活的磨难,却没有在事业上停顿,靠的是什么?不就是若隐若现的梦想吗?不过,现在已没有青春的梦幻,不再梦想驾着筋斗云上天入地,脚踏风火轮翻江倒海;不再梦想温柔乡里的甜蜜,鹊桥相会的奇迹;他的事业是微机、微机、微机。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登上事业的高峰;通过自己的奋斗,实现自己最大的人生价值。这就是他现在唯一的梦想。

他终于能够理解陈教授和文校长的梦想了,这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梦想。

从客厅隔壁的卧室里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叫嚷:

“不,我不住在这里……让我出去……出去……我是寄生虫、吸血鬼……”

接着是一阵低沉而绝望的啜泣。

乡下打扮的中年妇女走出来,附在陈教授耳边小声说:

“她又犯病了。”

陈教授走进卧室,一会儿又走出来,轻轻摇摇头:

“唉,真没办法。”

陈教授说,陈蕾的妈在文革中挨批斗后,精神就不正常了。落实政策后,回到老房子里,她的病情愈显得重,整天疑神疑鬼、吵闹不休。陈教授不得不在学校要了房子,但她病根未除。

“如果仍不见好,只得送到精神病院。”陈教授蹙紧眉头说,“这样下去,我简直什么事也干不成。”

陈教授现在指导着几个研究生。

“其实我也算你的研究生,没有你的那些资料,恐怕到现在我还一事无成。”童智说。

“那些资料难为你代为保存,能派上用场就好。”陈教授不无感慨地说,“我的脑子也不行了,健忘、头晕,搞研究有点力不从心了,指导指导年轻人,不过是老马识途、尽力而为吧!”

中午,陈教授留童智吃了午饭。

饭后,陈教授告诉童智,下个月将在洛杉矶召开美国计算机协会年会,他作为国内著名的微机专家受到邀请,但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和家庭状况,恐怕难以成行。

“你去吧,童智,你最近寄来的论文我看过了,很有见地,是可以拿出去的。”陈教授说。

“我也收到了通知,可单位不让我去。”童智怏怏不乐地说。

“为什么?”陈教授大惑不解。童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婚姻纠纷说了出来。

“这跟出国有什么关系?”陈教授说,“风马牛不相及么!”

“教授,你不了解下面企事业的情况,遇到出国的事,领导总是变着法儿去,冒名顶替是常有的,这次很可能是我们处长去。”童智不无惆怅地说。

“这是学术会议,又不是参观访问。”陈教授不禁激愤了,“我们国家的事就坏在这些人手里。”

看到老教授正气犹存,童智才敢把自已受处分的经过详细介绍。搞了几十年科研的陈教授对童智的遭遇不但理解、同情,而且深表愤慨。

“这简直是迫害,这种做法和文革时有什么两样?”陈教授涨红了脸,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我舍出老脸也要管,现在不是文革那时候了,怎么能容许这种政治小丑胡作非为?”

告别时,陈教授又说:

“你不能错过这次机会,无论如何要争取。你们的那个袁市长早年也是我的学生,我要写信让他干预一下。实在不行,就以我的名义前去。”

陈教授嘱童智出国后打听一下陈蕾,并把陈蕾寄来的那封信交给童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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