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智加紧阅读资料，每天工作时间达十八小时以上，十一月中旬他已读完手边所有的英、俄、德、日、法五个语种的期刊，对世界计算机科学的最新动态了若指掌，正如陈斯教授当年所说，借助于外语像多了架望远镜，大大开阔了视野。他以全新的观点、独到的见解对原来的论文重新修改论证，使人工智能系统理论更趋完善。论文完成后，寄给陈斯教授一份复印件。

他像完成一项重大使命，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小小泵房已禁锢不住他那种“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博大胸怀，他觉得自己重新掌握了命运，又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他去资料室归还期刊的拆除部分，并准备向郑大姐道歉，向她说明原委，相信郑大姐会谅解的。但郑大姐不在，资料室的翻译小李说，郑大姐调到工会去了。

“为什么调走郑大姐？”童智的心咯噔一下，预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吧，郑大姐是因为你才被处长调走的。”小李神色黯然地说，“我知道你那么干也是被逼出来的，可你不该瞒着郑大姐，她是哭着离开资料室的。”

“他凭什么调走郑大姐？”童智不由得激动起来，“事情是我干的，他处分我好了，我这就找他去。真是岂有此理!”

“你别去找了，”小李悄悄制止他，“不过，你是得有个思想准备。”

从小李的话里，童智嗅出某种熟悉的气味，仿佛是文革中他被拘禁前的那种氛围。他不敢相信，事隔这么多年，他还会再次被隔离审查吗？为了什么？就为了他想搞出点科研成果吗？为什么花处长这类人能钻进科技队伍中继续为非作歹？他们如此轻视知识、蔑视知识分子，到底安的什么心？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境又感到一片茫然了。

童智忧心忡忡正要离开资料室，小李又叫住他。

“童工，”小李神色不安地向外看了看，“美国计算机协会邀请你参加年会，函件被处长扣下了，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原来如此!这个居心叵测的老滑头又要故伎重演、继续干冒名顶替的勾当了。他已忍了这么多年，现在是忍无可忍，他要揭穿这个骗子，决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但他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办，他激动地冲出资料室，竟忘了向小李道谢。

小李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点懊悔自己的多嘴。

童智刚回到泵房，老主任就把一份红头文件交给他。

文件内容如下：

关于对童智的处分决定

查综合服务部职工童智，资产阶级思想极端严重，长期以来，嫌恶其农村出身的妻子，多次无端寻衅、挑起事端，污蔑其妻有外遇，以达到离婚的目的。今年九月，为了离婚擅离工作岗位多日，置本职工作于不顾。更有甚者，该人对改革开放、精简人员不满，在调离技术处时，带走技术处资料室外文期刊五十余册，被发现追回后，又偷偷拆除刊物内论文四十余篇，计60页，致使昂贵的外文期刊遭到破坏，严重影响了公司的科研工作。

为教育本人、维护公司正常科研工作秩序，经研究对童智作如下处分：

责令其归还期刊拆除部份，并装订恢复到原样，取消其继续借阅的资格；

罚款三千五百元，限半月内付清；

记大过一次，公司各科研部门永不录用。

此处分决定即日起生效并通告全公司。

计算机发展公司1985.11.14

“唉，你看这咋办，咋办？咋弄成这样呢？”老主任咂着嘴说，“童智，他们不让gan你就别干了，干什么不是一辈子，出力不讨好图个啥？”

老主任的话也许是对的，干什么不是一辈子？可童智这辈子除了想干自己的专业，不想干别的，这不对吗？他们为什么对他赶尽杀绝呢？他坐在值班室的床上，盯着膝头上的文件，呆呆地如木雕泥塑一般。

“唉，他们还怪我把你放在泵房不管你，童智，从明天起，你就到电子技术服务部吧，那里出差机会多些，到外边跑跑、散散心，别再惹麻烦了。”老主任叹息着说。

童智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但他没有眼泪，眼泪被怒火烧干了。就像突然被人戳了一刀，暂时还不觉得疼痛，只有麻木，麻木一过，剧痛就来了。

他觉得痛苦要比麻木好得多，这说明他还有追求，追求中会有挫折，痛苦是必不可少的。和孤独一样，痛苦也总是紧跟着他，如影随形。他甚至觉得痛苦是一种特别的享受，当他细细咀嚼痛苦时犹如津津有味地咀嚼牛皮糖，慢慢地竟咀嚼出甜味来了。

现在，他们彻底剥夺了他干事业的权利，堵死了他的一切出路，他已经一无所有了。既然一无所有，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童智突然“嘿嘿嘿”地笑起来，一种旁若无人似的、放肆的笑。

“你笑啥？”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笑？老主任不免有些吃惊，以为童智神经出了毛病。

“我笑这文件得了神经病!”童智象在回答老主任，又象在自言自语，不禁想起以前花处长“按文件神经办”的批语，笑得更凶、更响了。

童智以前是不看重钱的。他不抽烟，不喝酒，几乎没有什么费钱的嗜好。除了每年给母亲寄点钱、每月支付不多的伙食费外，唯一要花钱的是支付必要的科研资料经费。他的工资不高，国内论文发表后多多少少有点稿酬，十几年下来，手边还积攒了一些钱。只要不必为钱发愁，这就够了，他要钱做什么呢？所以当曹淑英提出要钱盖房子时，他甚至不曾犹豫一下。

但现在他已身无分文，拿什么去付三千五百元罚款呢？

他的斗室中，除了一只盛衣服的帆布箱是他自己的，床、桌子、椅子都是公家的，剩下来就是那些堆在桌上、放在床头、塞在床底下木箱中的书刊资料了。这些书刊资料曾给他带来欢乐也带来过烦恼，他一直把它们当作自己最踏忠实的伴侣、最宝贵的财富。如果没有它们，这些年他怎么能过来呢？以后又怎么过下去呢？可以说，这些书刊资料就是他的命根子，失去它们，他就一无所有了，他的生命将变得一片苍白，他的世界将充满黑暗。

他原以为，他这一生将永远和书为伴了，现在看来，连这些书籍也要离他而去了。没有了事业，这些书籍还有什么用呢？也许曹淑英是对的，这些书籍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带来的只是别人的冷眼、嘲弄和嫉恨，不如一把火烧掉算了。

他划亮一根火柴，火苗跳动一下，熄灭了。他又划亮一根，对那一点光明凝

神着，沉思了一会儿，直到烧痛了手指才把残梗扔掉。那一点光明仿佛照亮了他的心，使他明白了什么，便打消了烧书的念头。

有一天中午，在计算机发展公司和电子研究所的公共食堂门前，贴出了一张

醒目的特别告示：

贱价拍卖科技图书资料!

本人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十五年，因违反资料室借阅制度被取消继续从事专业工作的权利，并被罚款三千五百无，鉴于本人经济拮据，无力偿还罚款，多年积累的书刊资料已不需要，特贱价拍卖，望诸位同仁鼎力相助，不胜感谢!

童智1985.11.0

告示下的地面上，书刊资料呈弧形排列，童智站在圆心高声叫卖：

“买书、买书，随意挑选，价格从优。”

童智一向讨厌做生意，没想到吆喝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不一会儿，人们就围拢过来，大都是两个单位的年轻人，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有的敲着饭碗帮着吆喝，有的打好饭菜边吃边看热闹，也有几个动手翻阅的。

有个小伙子当真挑到一本书问：

“这本多少钱？”

“多少都行，随你给!”童智连书名也不看，随口说道。

小伙子扔下两块钱把书拿走了。

又有几个小伙子开始挑选，大多是电子研究所的。看样子生意还不错。

远远地，花处长陪同市科委主任和课题协作组的几个外地专家走过来。

“老花，你送我的那盆铁树怎么总也不开花？难道真要等一千年？”市科委主任边走边看路边日渐凋谢的花坛信口问道。

“那是的，没听人唱‘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吗？隋主任，你就耐心等吧!”花处长嘻笑着说。

“要是那样，还不等死人了？”胖胖的隋主任信以为真，“哪辈子才能等到？”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辈子等不到就等下辈子，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总有等到的时候。”一个年轻点的专家半真半假地插话说。

“隋主任，你别急，我那是给你开玩笑。”花处长接着说，“兴许你这辈子还能看到。铁树一般要几十年才开花，但也有十几年就开的去年我在郊区的一个花卉专业户家看到……”

“那些人在干什么？”隋主任忽然指着食堂门口问。

花处长这才注意到食堂门口围了一圈人，他也觉得奇怪，就走过去看了看，见是童智在卖书，心里不由一惊，这分明是在争取人心。这事如果让隋主任及外地专家们看到，不等于向他脸上抹黑吗？看来这个书呆子豁出命来跟他对着干了，暗暗地把童智恨得咬牙切齿。但花处长毕竟是个精明人，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来说:

“没什么，一个摆地摊的小贩。”

接着，花处长指着一墙之隔的小食堂，以主人的身份彬彬有礼地向客人们说：

“请进!”

小李和本公司的几个小青年说说笑笑走来。见童智在卖书，不禁呆住了。

“童工，你不该这样，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找领导谈谈。”小李分开人群走近童智说。

“就是，不能卖，多年积累的资料不容易。”技术处另一个小伙子说。

“处长也太差劲儿，把人逼到这地步!”本公司的其他小青年愤愤不平地说。

“这些书不卖了!”小李不管童智态度如何，自顾大声宣告。

“不，小李你别管，我的书卖定了。”童智阻止小李。

本公司的其他小青年也来劝阻，童智执意不从。

小李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

电子研究所的小伙子一看这样，都停止了挑选。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直到吃完午饭，人们都散了，童智才收起书摊。书没卖出几本，但童智卖书的故事却迅速传开了。

第二天中午，童智又在食堂门口摆开书摊。他正吆喝，小李和几个小青年走过来。

“童工，既然你真卖，我也买一本!”小李说着挑了一本《微型计算机硬件、软件及其应用》，给童智看了看，“就要这本，书先放在你这儿。”

说完，小李丢下二十元钱。

其他几个小青年也仿照小李，各自挑选了一本书，丢下十元、二十元钱。

童智要他们把书拿走，他们都说书先放在这儿，以后再拿。

这时，一个姑娘走到书摊前说：

“童工，你还记得我吧？”

童智瞅瞅她，觉得面熟。

“我叫郑莉，给你带过口信的，忘了？”姑娘主动自我介绍。

童智想起来了，她就是今年春天带来文淑秀口信的那个姑娘。一想到文淑秀，不禁有点尴尬，他不希望文淑秀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

“童工，我从我妈那儿知道了你的事，他们做得太不象话了。”郑莉感叹道。

“你妈是谁？”童智问。

“不是被你们处长赶出资料室了吗？”郑莉有些激动地说。

“是我连累了你妈，”童智愧疚地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妈道歉才好。”

“童工，这不能怪你，你们那个处长实在坏透了!”郑莉愤慨起来，“这两天我们所里都在议论，对你很同情，这不，大家凑了点钱，托我送来。”

郑莉说着把钱拿出来。

“不，这钱我不能收，请你向同情我的朋友们致谢，他们的心意我领了。”童智感到心里一热，几乎要流泪了。身处逆境中，一句暖心的话就能给人以极大安慰，何况有这么多人关心他呢？这就够了，他觉得这个世界毕竟是美好的，好人总是大多数。

“童工，如果你不肯收，就是辜负了大家的心意，我怎么向大家交代？这些书就算我代大家买下了，先存放你这儿，好吗？”郑莉说，怕童智拒绝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不过意，等有钱时再还就是了。”

童智觉得无法再拒绝，就说：

“那也好，就算我借了这些钱。”

郑莉蹲下来，把那些书一本本看过，然后挑出几本说：

“童工，这几本期刊我先带走，还有你的论文目录。”

那些中外文期刊上有他近几年发表的论文，“童智论文目录”是为了卖书才打印的。

郑莉临走时对童智说：

“童工，请你无论如何别再卖书了，相信事情会有转机的。”

童智何尝愿意卖书呢？这本来就是不该发生的事，却还是发生了。作为一个弱者，除了这么做，又能做什么呢？但从郑莉的话里，他也看到一点光明，也许就是这点光明，他才不曾绝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