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山雨欲来
不知不觉已然入校半月有余,参加完国立中央大学例行的新生测试后苏卿雪只觉头昏眼花——试卷出题大多采用晦涩难懂的文言,更有甚者满篇尽是弯弯绕绕的英文,饶是她考过英语六级也倍觉力不从心。
“说好的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呢?我读不懂题意这般胡乱作答,许是要被先生请去喝茶吧!”她一面收拾交完试卷后凌乱的桌面一面悻悻哀叹。
事实正是如此,二十日成绩榜单还未贴出苏卿雪便受到温若谷的传唤,纵使千般不情万般不愿也只得应邀前往教师休息室,顶多路上磨蹭一些,聊胜于无。
“要我说,这学生水平就是一届不如一届!”
远远的便听见休息室里怒气冲冲的吼叫声,她赶忙放缓脚步假装欣赏风景,此时进去无疑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
“行霈何出此言?”有人发问,苏卿雪认得这是温若谷的声音,他口中的行霈大约就是王家鹄的老师许西杰,表字行霈。
“虚怀你瞧瞧这张卷子!”试卷被抖得刺啦作响,“《诗经》体制解释得一塌糊涂,这就算罢,竟还将《谏逐客书》答成扬子云所作,当真是……气煞我也!”
“王家鹄……桐城人?”温若谷问,似乎是在翻看试卷主人的姓名。
苏卿雪一听险些笑出声来,原来是王家鹄,他向来贪玩,对学习不上心得紧,也不知当初是如何考取中大的。
“可不就是!”许西杰忿忿。
温若谷一番劝解,里头渐趋平静。
苏卿雪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进去,王家鹄猛地从她身后蹿出来,抱只足球笑眯眯道:“卿雪,你怎地在这儿,也是来找先生?”
“啊……是的,咱们进去吧!”苏卿雪心下一动,随即伸手敲门。
有好戏,她幸灾乐祸。
果不其然,许西杰破口大骂,直把王家鹄批得个狗血淋头。
温若谷见状颇为无奈,伸手将门口的苏卿雪唤至桌前。
“先生找学生所为何事?”
“此题,你为何要这般作答?”温若谷从一沓试卷中抽出一张,修长的手指轻点一处,温声细问。
苏卿雪瞬间接收到王家鹄投来的饱含同情的目光,不由嘴角一抽。
题目是这样的――试探究中囯外患之缘由。
当初看到试题苏卿雪难得地振奋,大笔一挥,一二三四分点论述,经济政治面面兼顾,答得不亦乐乎,还特意用上温铁军的新颖观点――中国之所以挨打并不是因为落后,而是占据资本过多所致。
这算是她屡试不爽的答题套路,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苏卿雪不大自信地将思路勉强复述一通,其声低如蚊呐。
岂料温若谷听罢两眼冒光:“不简单,当真不简单!希真说你天资聪颖,诚不欺我!”
苏卿雪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希真是指亓恪道的大舅南行健,表字希真。
天资聪颖吗?要知道太过引人注目可是会遭雷劈,哦,不,遭人忌的,她默默吐槽。
果不其然,从休息室出来王家鹄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异样的光彩,“卿雪,你何以变得这般厉害?要知道温先生从来不夸人的!”他惊呼。
周围的同学纷纷望将过来,恨得苏卿雪只想一把堵住他的嘴。
王家鹄浑然不觉,一路嚷嚷到兄长跟前。
“此事当真?”王家鸿听罢剑眉微蹙,方卿雪,那个寡言少语的窝囊丫头?
“哎呀,我亲耳听见温先生夸卿雪的!”王家鹄跳着脚争辩。
“亲耳……你怎地也在休息室?”王家鸿抓住关键词,面色笃变,脸吊得极长:“你又闯祸!”
王家鹄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天边不知何时浮起几抹微云,将火辣辣的日头遮去不少。
方呈宇气喘吁吁走进中大,远远望见王家兄弟俩,赶忙上前,躬身行礼:“家鸿少爷好,家鹄少爷好!”全然顾不得满头汗水。
“方管家,您来啦!”王家鹄喜出望外,“外头不必拘礼,快擦擦汗。”言罢递上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格手帕。
方呈宇受宠若惊,抬袖胡乱抹抹脸上汗水,咧嘴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这糙人,哪能糟蹋家鹄少爷的帕子。”
王家鹄正要再让,兄长冷言出声:“说吧,又来为你家亓主子送什么好东西?”他当下臊得满脸通红,哥哥总是这副惹人嫌的讨厌模样,家鹄暗恨。
方呈宇默不作声,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出封电报,小心翼翼地双手呈上:“家鸿少爷哪里的话,呈宇此次专为替您和家鹄少爷送信而来。”
电报静静躺在他的掌心,收信人一栏赫然填写着王家鸿、王家鹄。
兄弟二人俱是一惊,家中传递消息多用信件,极少使用电报,除非有大事发生。
福,抑或是……祸?
三言两语支走方管家,王家鸿急急火火拆开电报,但见寥寥八字――爷病重,速归,勿告亓。
不知几时,天际的微云悄然布遍整个长空,一时间,满目尽是黑气腾腾的乌云,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哥哥,电报怎样说?”王家鹄犹疑开口,兄长面色惨白,显然不是好消息。
一言不发,王家鸿将电报胡乱塞进弟弟怀里,流星般大步撤离。我需要安静,他想。
王家鹄顾不得哥哥,急慌慌展平皱皱巴巴的电报,徐徐念道:“爷病重,速归,勿告亓。”
爷……病……重?
啪嗒,有液体滴落纸张,洇出一团乌黑。
早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安徽,桐城,亓府
“太太,外头风大,您还是回屋吧!”俏冬见王青鸾孤身一人倚在廊边,急忙抓过一件披风替她仔细围上。
揽紧披风,王青鸾微嗔:“不碍事的,瞧你,啰啰嗦嗦,真烦!”
“鸾儿好端端又生气?”一袭月白长袍的亓长歌人未至,声先到。
他虽说已然五十有六,却丝毫不显老气,通身气派温润如玉。
王青鸾略吃一惊,眼风扫过,俏冬心领神会,自是快步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回廊唯独剩下亓王两人,廊外风雨潇潇,短暂的沉默过后,亓长歌落寞开口:“鸾儿,父亲的病怕是……”
王青鸾默不作声,微微踮起脚尖抬手抚上丈夫额头,打着旋按揉,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亓长歌眉头稍舒,将她拥身入怀,口中喃喃:“有你真好。”
顿过一顿,复又道:“也不知孩子们收到电报没有?”
电报……
听得这两个字王青鸾眸光微闪,电报吗?你儿恪道怕是收不到罢……
这全然是她私下的计谋,把原本发给整个亓公馆的电报变作单独发给两个侄儿的家信,再将病重的人由公爹亓尚德改成父亲王敦懋,结尾处的“勿告亓”更是可以避免走漏风声,防止亓恪道起生疑心。
祖父病重不见亲孙回家探望,单是想想就很令人发指,如若再加上流连烟花之地的缘由,岂不更是妙哉?
亓王两家渊源颇深,早在旧朝,两家太爷同拜墨徐门徐夫子为师,学习机关之术,又因聪颖好学双双被师父收为关门弟子。
亓老太爷年纪稍大,是为师兄,赐名墨清;王老太爷则是师弟,得名墨桡。
出师之时,徐夫子病重,师兄弟两个自发留下照顾师父,为其送终。
一晃三年过去,徐夫子弥留之际,自枕中摸出两样东西,一是泛黄书卷,一是古朴玉玦,让二人自行挑选。
墨桡因是师弟,分外谦让,墨清假意推辞一番,当即抓起书卷,墨桡小心收好玉玦。
徐夫子喟然叹道:“墨徐门向来只收两名关门弟子,宁缺毋滥。你们两个深谙墨徐之术,为师当年确是没有看走眼,幸事,幸事啊!清儿,你所选的名为墨徐卷,其间记载的乃是墨徐机关独门秘法,万万不可轻易示与他人。”
墨清喜笑颜开,捧着墨徐卷恨不能当即翻阅,墨桡低头侍立一旁恭敬以待。
“至于桡儿的墨徐玦,亦有它的用处,只是……”徐夫子的声音渐趋低沉,墨清急忙上前附耳倾听,但闻师父艰难道:“你们定要记住,卷与玦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终是散手人寰,气息全无。
墨桡直直跪下,痛哭出声。
墨清沉浸在墨徐玦不可言说的功用中无法自拔,反复琢磨如何将它据为己有。
当年亓家凭借倒卖古玩的生意已然堪称桐城首富,王家却是朴实无华的木匠之家,生活甚是清贫,思及此处,墨清顿生妙计。
他回到家中,马不停蹄,火速拜见父亲,阐明缘由,请其出面收买县太爷好将王木匠关进大牢,父亲欣然应允。
墨桡几次为爹爹伸冤自是枉然,只得求助于同门师兄。
于是,墨清假借县太爷的口,胡乱诌出个付得纹银五百方才能够救人出来的条件,见墨桡甚是为难,复又作出百般焦灼的姿态,叹着气道:“师弟,若你一时拿不出这五百两纹银,师兄倒是可以帮你凑齐。只是――还得烦请师弟立个字据,用师父留下的墨徐玦来做抵押,毕竟五百纹银也不是个小数目,师兄还得给家父一个交代不是?”
墨桡恍然大悟此乃墨清设下的死局,因着爹爹,并未点破,依言交出墨徐玦,签好文契,余生再未踏进亓家大门半步。
可怜亓老太爷绞尽脑汁十余载也没能参破墨徐玦的特殊功用,索性将它作为授与少家主的信物,代代相传下去,墨徐卷则留在现任家主手中,倒也相得益彰。
再说王木匠从狱中出来,瘦骨嶙嶙,惶惶不可终日,逢人便讲自己绝非歹人,竟有疯癫之兆,不久失足掉落桐河,待救回家,已然奄奄一息,当晚即就驾鹤西去。
墨清前来吊唁,被师弟乱棍打出,他心中有鬼,自是不敢造次,灰溜溜回家也就算罢。
王老太爷经此变故,深感人心难测,只当自己从来未曾进得过墨徐门,老老实实凭借木匠铺子安度余生,终究意难平。
小儿子王敦懋见父亲终年郁郁,留心打听,遂从祖母口中听得事情原委,暗下决心定要让亓家为祖父的死以及诓走墨徐玦付出代价。
可惜亓家的势力如日中天,这一等,竟就是二十年,誓言早已化为执念。
这日,王敦懋远远望见亓长歌迎娶第四房姨太太的大红花轿从侧门欢天喜地地进去,思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独女青鸾,蓦地生出个疯狂的念头——何不让我王家女儿嫁入亓家,待生得男孩,再设法使其成为少家主,时日一久,他亓家不就得改姓王氏?
念头在王敦懋心中不断翻腾发酵,最后竟是日日都要在脑海里过上几遍,详细得就如何连除掉亓长歌其他孩儿的步骤都演绎得一清二楚。
终于,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王敦懋着实按捺不住,轻轻敲开女儿房门,将此计划和盘托出。
本以为丫头会哭会闹,不想青鸾只是死死盯着他,尔后静静开口,“父亲,是否此仇一日不报,您便一日不得安生?”
王敦懋微微一愣,眼角猛然泛酸,却仍是咬牙痛道:“是!”
一切的一切全然从王家女儿嫁进亓家开始。
王青鸾身负父望定要生得个儿子,好让亓家混入王家血脉,如若不成,则就从王家另择一子,以过继的形式使他成为亓家家主。
总之,亓家下任家主必须得是王家骨肉。
王青鸾不曾见过祖父,更不用提含冤屈死的曾祖父,令她感同身受的只有父亲迷茫而又痛苦的眼神,她明白,为着父亲,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亓长歌全然不察王青鸾心中所想,一门心思享受她的温情,愁绪竟是消散不少。
林间鸟鸣啾啾,抬头望天,端的又是晴空万里。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轻叹。
一切都会过去的,她怅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