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乔明希打了伞,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前一日也在医院守了一整晚,乔明月仍然没有醒过来。

抓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乔明希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开门报了地址。

他将慧姨哄回去了，没有带任何人,只在出发前给楼沣发了一条短信。

车内电台播报着哪个路段又发生拥堵,原因是酒驾造成了车祸。

司机啧啧摇了摇头：“现在的人啊,不把命当回事。”

乔明希看着车窗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脸，轻轻笑了笑。

司机没有得到回应，又或许是觉得这个戴着墨镜口罩的乘客眼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眼。

下车时突地起了一阵大风,几乎将手中伞掀翻过去。乔明希摘下墨镜，独自沿着长长的蜿蜒的小路上了山。

他一下一下数着步子，心想乔明月那日上来时,一定与他的心情不同。

一直以来他都是怯懦而胆小的人,乔明月那日也是独自出门来这里出了事，但此时他没有任何退缩之意。

一路上了半山,风反而渐渐停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顺着伞沿往下滴落，乔明希的心里也湿漉漉的一片。

他走到约定的地点停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早晨的九点十五分。

那年乔明月牵着他走出阁楼，他回头看了一眼扔在地上已经有些年岁的闹钟，大概也是早晨九点。

有人拂开参差的枝叶从身后走近，乔明希看了一眼天边黑压压的云层，缓缓转过了身。

过去这么多年，他其实已经认不出眼前的男人了，他对他的所有记忆，也只有那道锁上阁楼门离去的背影。

小的时候他觉得那个人的身影高大到可怕，像一座几生几世也移不开的大山压在他眼前。但此刻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其实苍老羸弱得毫无威慑力。

乔明希歪了歪头，静静看着他。

“好久不见了。”男人浑浊的眼向上看着乔明希，声音嘶哑，“我的儿子。”

乔明希只是看着他，突然像个无辜的孩子一样眨了眨眼：“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他尚不满三十，这个曾经是他父亲的男人却已苍老得入垂暮老人。

乔启枫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中带着丝丝恨意：“这不是拜我那可的侄女所赐吗？”

乔明希点了点头：“对，如果不是她，你早死了。”

乔启枫疯狂地哈哈大笑，又突地停下来，静静看着乔明希：“我要的东西呢？”

“我说过的。”乔明希看了一眼他身后，“你做梦。”

乔启枫死死盯着他，冷声道：“哦？那你来做什么？单枪匹马，未免也太胆大了吧。”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乔明希缓缓道，“在r国尚且能偷得一时自由，偏要回国内来同大家作对。你觉得凭借站都站不起来的你自己，和……和一个疯女人，可以赢得过乔明月？况且她身边，还有谢四和楼五。啊……为了一丝丝‘儿子会站在我这边’的可能性，还要辛苦上山来，真是为难你这双——腿——”

他毫不胆怯地同男人对视，乔启枫看着他，突地阴沉地笑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年一个没用的懦弱玩意儿，如今也敢跟我叫板了。”

乔明希没有接他的话，兀自往一旁走了几步，看着没有修建围栏的山坡，低声道：“人都是会变的……好像你还以为我仍然不敢反抗你，但其实此刻我完全可以将你推下去，像——”

他迅速转过身，波澜不惊的双眼死死盯着乔启枫：“像你想对我做的那样。”

他歪歪头笑了笑：“可惜我根本没有带东西来，算你弄死了我，乔家哪怕是送给慧姨和瑶姐，也落不到你头上。”

乔启枫脸色渐渐变了，嘶哑的嗓子一字一字道：“乔明希，你是我的儿子。”

“我不是。”乔明希飞快地回了一句，“这是你说过的，乔明希不是你的儿子。”

“多少年前的话了，你要记到今天？”乔启枫恨声道，“天底下的儿子为父亲付出，是天经地义！你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都是老子给的！”

乔明希突地笑了一下，他从来都是毫无攻击性的外表，但好歹与季衍朝夕相处了八年，他也将他这样的冷笑学了七成像：“你说得没错，拜你所赐，我才会变成今天这模样。”

“但你也要记得……”他低声道，“你还能坐在这儿和我说话，也是因为我。”

若不是因着乔明希，乔明月早在乔启枫第一次不安分时将人暗地里处理了。

乔启枫低低笑道：“好儿子，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乔明希从伞沿下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女人呜呜咽咽的声音，乔启枫微微转过头，脸上做出别扭的温柔神色来：“阿静，来，看看你的儿子。”

乔明希握紧了伞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身后。

两个高大的陌生男人抓着那个女人的手臂，将她半哄半拖地拉了上来。

她的头发是凌乱的，目光也是凌乱的，四处飘忽的视线在看见乔明希时突地定住了，然后呜咽了一声：“阿希……”

乔明希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腰背，他没有理会挣扎着想要扑上来的女人，只张了张口，艰难地对乔启枫说道：“大多数时候，穷途末路时的费力一搏，其实用处都不大。”

乔启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直到乔明希拿出手机，他的神色才微微一变。一旁的两个男人见状，放开了抓着女人的手。

乔明希仿佛没有见到正朝自己跑来的女人，唇边甚至挂起一丝笑来，继续道：“你的智商，还不足以支持你绝地反击。”

女人哭着扑过来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乔明希手指一动，按下了播出键。

“阿希……阿希……”女人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着，乔明希一瞬间忘了呼吸，手机掉落到地上。

他像被拥入了死神的怀里，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女人抱着他，原本在哭，随后又笑起来，很快又突地顿住了，慢慢地与他对上视线，神情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乔明希也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光。

“阿希……你别动……”

女人喃喃着，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流。

“你别动……救救妈妈……救救妈妈……”

枯骨一般的手抓住乔明希的脖子，乔明希也忘了挣扎，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她。

这一瞬间他突然又与小时候的自己有了同样的想法。

妈妈，不如我陪你一起死掉吧。

一股大力猛地将女人往后拉开，乔明希只觉得身前一轻，几乎站立不住。有人却大步来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架住了要倒下的他。

他像迟暮老人一般缓缓动了动眼睛，视线渐渐清明起来，入眼一张熟悉的脸。

“你……”他张了张口，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来人没说话，只是用有力的手抓着他不让他倒下。乔明希转了转视线，一群人从四处冲了过来，将乔启枫几人牢牢控制住。

“好久不见，乔叔。”谢臻从远处缓缓走来，黑色的风衣下摆被行走时带动的风微微吹起，一张英俊的脸上似笑非笑。

乔启枫面色惨淡，嘶吼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明明……”

谢臻毫无感情地笑了笑：“若是轻易被您的小礼物困住，我和老五这么些年可都白混了。”

他说罢顿了顿，双手揣进风衣口袋里，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冷酷如死神：“现在，我来替三姐给您送回礼。”

他手下的人动作迅速地带走了几人，女人从乔明希面前被拉走，还想挣扎着过来抓他。

“阿希……啊……啊啊……阿希……”

一双手轻轻捂住了乔明希的耳朵，女人的呜咽声渐行渐远。

乔明希愣愣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人的脸。

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同他说，却在张口的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那女人布满泪痕的脸一直在他眼前出现。

从乔明希有记忆开始，她总是哭着说，阿希，你别动，你放过妈妈……

为什么呢……不应该是求你放过我吗，妈妈？

拜托了，谁都好，救救他吧……

乔明希一直觉得自己并非不幸，只是他的幸运来得有些晚。但是至少来了，不是吗？乔明月像一束突然从窗帘缝隙中洒下的光，照进乔明希那间狭小的阁楼里。

他第一次去到灯火辉煌的乔家本宅，少女时期的乔明月神采飞扬地站在他面前，将他偷偷看了好几眼的画册塞进他手里。

“你是乔家的人，想要的东西开口要过来。”

他想告诉乔明月也许他和她并不是一家人，但她送给他的画册，他如至宝一般珍藏在他的小阁楼里。

后来再见面，乔明月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眼睛亮亮的少女，她变得和他一样阴沉、抑郁、苍白，但她向他伸出手说“阿希，跟姐姐走”时，依然是他等了许久的、那一小束从缝隙中洒进来的光。

乔明月是让乔明希真正明白亲人之于自己的意义的人，她鼓励他走出阴暗和潮湿，走到外面姹紫嫣红的世界，伸出手主动去抓一束阳光。

他抓住了，抓了整整八年，跟着这束光成为了被许多陌生人喜的乔明希。

这束光让他学会笑，学会接触更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