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明希抬头看着薛峤，脑袋中一片空白。

园林里的人造湖平静无波，他眼前却有漫天的水流朝他弥漫而来，涌入眼中、口鼻中，漫过他的头顶，将血液都浸得冰冷。

这片人造湖面积并不太大，对寻常人来说也是几乎毫无危险的，乔明希在前一日拍摄时也并没有太多的不适。但他没想到当第二次踩上这段竹桥时，他却心悸得好像踩在深水中。

昨日踩空落水的那一幕一遍又一遍，像幻影一般朝他扑来。

还有……还有那个曾经让他整夜整夜深陷梦靥的声音。

——别动，乖孩子，求求你……

——求求你，放过妈妈，你别动，你别动！

“明希！”

乔明希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身后已经有工作人员围了过来，乔明希看着薛峤再次走到自己面前，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抱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薛峤关切地问，伸手来想要探他的额头。

乔明希偏了偏头躲过他的手：“谢谢，我没事。”

他转身同工作人员和导演道歉，连鞠了好几个躬。

导演没有说什么，但一段简单的台词却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其实已经很不悦了。

“小乔是不是有点中暑？”旁边的女生看着乔明希的脸，担心地问道，“脸色太苍白了。”

剧组立刻有工作人员拿了解暑药过来，乔明希却礼貌地拒绝了：“谢谢，我没事。我……我只是有点晕水。”

“晕水？”导演听后有些抓狂地卷着剧本拍了把自己的额头，“那你到底行不行？”

乔明希这次是真的愧疚起来：“我……”

“王导，算了吧。”薛峤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要不我们先拍别的吧，现在这样也拍不好，您觉得呢？”

导演面露不悦，一旁的摄像师也过来与他商议了两句，他才烦躁地挥了挥手：“行吧，这段先跳过。”

众人闻言便各自做准备去了，薛峤拍拍乔明希的肩：“还好吧？”

“谢谢。”乔明希向他道了谢，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小严在一旁拿纸巾给他擦去额头的冷汗，有些担忧地问：“明希哥，要不要我给娜姐打个电话？”

“不用了。”乔明希摇摇头，往服装组走去，“我没事。”

他每遇到一个来关心自己的工作人员，都再向对方鞠躬道了歉，天气炎热，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层薄薄的汗。虽然耽误了许多时间，但大家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都连连告诉他不用在意。

幸好稍作了休息之后，乔明希脸色便渐渐正常了，随后的拍摄也还算顺利。除了竹桥上兄弟二人的这场戏外，原定的拍摄计划倒都正常完成了。

园林的另一边，季衍如往常一样看着助理刚才用手机翻录的监视器画面，认真思考着自己哪里演得还不够到位。等到这一段看完，他起身想找导演问些问题，却走了一圈也不见导演的踪影。

“宋哥。”他问一旁的收音师，“看见陈导了吗？”

收音师闻言答道：“刚才连哥来了，好像b组那边有点问题，可能过去找王导了吧。”

他口中的连哥是这部剧的制片人之一，和两位导演也是十几年交情的好友。

季衍闻言点点头，向收音师道了谢，转身便往外走去。

他走过一段抄手回廊，正巧见到导演和制片三人正坐在一旁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他不喜烟味，在不远处停下脚步，陈导却忽地转头看见了他，招手道：“小季？过来坐。”

季衍闻言只好朝三人走过去，香烟的气息飘入口鼻，他面上却未表露出半分不适，与三人打了招呼便也在一旁坐下。

“看着小季我羡慕你。”王导拍着陈导的肩道，“现在敬业的年轻人太少了，我说不如我们过两天换着来吧。”

“你那边不也有薛峤和方林亦嘛。”陈导呼出口烟，“薛峤前年那座小金人，可是老韩亲自颁给他的。”

王导叹口气，对制片说起季衍来之前的事：“反正我这边进度已经比预计的慢了，外形像有什么用，不敬业的演员是麻烦。”

陈导倒是劝他：“有点个人原因也是正常的，前些年那个谁，拿了新人奖耍大牌的那个，不也拍过来了，别那么认真，说不定明天好了。”

“唉。”王导碾灭了手中烟头，转头对制片道，“我看还不如换林子宁，要不是黎烟坚持要用乔明希……”

季衍听见乔明希的名字，转头去看制片。却见制片拍了拍王导，口中劝道：“总要做些妥协的，你拍这么多年了还不明白吗？我这边也没办法。”

“道具组前段时间是不是招了新人？”王导问，“最近怎么一直出问题，先是方涵的马，这下又是乔明希……”

“王导。”季衍闻言问，“乔明希怎么了？”

结束了这天的拍摄，季衍坐在椅子里任化妆师替自己擦去脸上的戏妆，他闭着眼，脑中还想着方才那场戏。化妆师手上一边动着一边与他说道：“衍哥刚才那场真是太帅了，汪老师的水平是不一样，最近这几场的衣服特别帅。”

“那也得我们衍哥是衣架子，撑得起来啊。”一旁季衍的助理也笑着玩笑道，“菁姐你还看我们衍哥拍戏呢？”

“哎哟，帅哥我当然要多看两眼嘛。”化妆师笑道，“连陈导都老夸你们衍哥，把王导羡慕得不得了呢。”

她这样说着，季衍倒想起之前的事来，等化妆师收拾好工具离开，他却还坐在椅子里，像是在想着什么事。

“衍哥？”助理见他坐着没动，上前叫了一声。

季衍脑海中却莫名回响着王导的话。

“我活这么久都没见人怕水怕成这样的。”

“再说他这么怕水，签约的时候他团队怎么没和我们说一声？”

化妆师遗留在桌上的小台钟滴答滴答走着，季衍转头叫住助理：“我的手机呢？”

乔明希那日摔了手机，也没让小严去买新的，因此卢娜的电话只好打到了小严那里，找的当然是乔明希。

“没什么问题吧？”卢娜在那边问道，“小严现在也是唯你是从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说，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和你姐姐交代？”

乔明希乖乖听着她数落，慢吞吞道：“我没事了，娜姐。”

“最好是没事。”卢娜叹了口气，“怪我没认真看剧本，原本想在桥上你应该没有问题……”

“本来是意外。”乔明希反过来安慰她，小严在一旁看着却有些担心，乔明希虽然本不是很活泼的个性，但以前并不会像这段时间一样消极抑郁。本来他肯接这个剧本大家都很为他高兴，进组前他看起来心情似乎也明朗了一些，结果这几天又变成了老样子。

卢娜在那边道：“我刚才已经专门给王导和老连打了电话了，明天他们会早易烟改剧本，这场戏场景会改一下，其他的改动我猜应该不会太大，你不用太自责。”

乔明希握着手机一愣：“要改了？”

“嗯。”卢娜道，“你姐姐如果知道肯定也会要求改的，没关系，倒是你记得好好休息。”

乔明希乖乖地听着，卢娜又嘱咐了几句，最后还是不放心道：“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电话，不许藏着掖着，要不是季衍……”

她一时最快，刚出口便意识到不好，那头乔明希果然没有声音，她叹口气，装作无事地又嘱咐一番，便挂了电话。

乔明希听着那边的忙音，将手机递回给小严。

“我准备睡觉了。”乔明希道，“你回去吧，辛苦了。”

“那明希哥你好好休息吧。”小严接了杯热水放到他床头，转身开了门，“我走了啊，明希哥晚安。”

“晚安。”乔明希看着他关了门，伸手拧灭了床头的灯。

又是一室的黑暗。

他睁眼躺了许久，突地又坐起身来，将放在枕边的平板电脑打开，调出了熟悉的邮箱画面。

发件列表里满满的都是新建，一串邮箱地址孤零零地躺在常用联系人里。

他发了许久的呆，才像是同好友聊天一般，慢吞吞打下一行字来。

——关心人这件事，也是会成为习惯的吗？

林子宁白天一个人乔装打扮在市中心疯转了一圈，差点被认出来引起骚动，本人倒是没心没肺地买了一堆衣服，还拿到季衍房间中炫耀。

好容易才将他打发回了自己房间，季衍关上门，对着重归宁静的房间按了按眉头。

季衍坐在床边又将助理拿给他的明天的通告看了一遍，剧本中萧绝除了和严少武、程玄等人的对手戏之外，在南方的戏份算不上太多，如果拍摄顺利，下周他会和a组的剧组人员一起回北方拍别的部分。

随后他又将明天的台词过了一遍，闭上眼想着剧中的场景。

“文弟，哥来了。”

这是严少武的台词，剧中是萧绝最先找到被程玄的人丢弃在竹林中的严少文的尸体。他冷眼看着严少武赶来抱着严少文的尸体悲痛欲绝，萧绝没有兄弟姐妹，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严少武的痛苦，只是一个无情的局外人，脑中想的不过是如何利用这次机会说服严少武与自己合作。

某些方面来说，萧绝这个角色与季衍本人十分相似。

但此刻他闭着眼，严少武怀中的人变成了乔明希的脸，这个少年脸色苍白，孤独无助地死在满地落叶里。

他缓缓睁开眼，枕边的手机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

手机联系人中还存着那个少年的号码，最后一通通话记录却已是半年前。

他拿起手机，看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许久，手指几乎要按下拨出键，最终却还是收回了手。

双手撑住额头，他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