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户，又打开电扇，还是热得要命，留根干脆抓起把蒲扇，光着膀子，趿拉上鞋，卷起门旁的席楂，院里凉快去了。

铺在院里的马车上，脱鞋就躺了上去。席是凉的，刮来的夜风是凉的，光着膀子，顿感爽快舒服极了。跷起一只脚颤悠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屋里，老婆张凤云拾掇着刚才留根喝完的茶壶茶碗，突然觉得肚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接着张嘴想吐，一只手本能地捂着嘴，直起腰怔了怔，抽开捂嘴的手笑了：自己怀孕了！

她的确是怀孕了。

她怎么会怀孕呢？她原本就有生育能力，只不过没生育罢了。选择这时候怀孕，可以说是她处心积虑刻意谋划好的。别看张凤云表面上干什么事风风火火，粗手笨脚，没心没计，真掐指头盘算着过日子，她不比任何人差。她嫁到罗家这么几年了，虽说家里没拉饥荒，也没多少积蓄，吃穿不愁，啥事不管，住着这么宽敞敞亮堂堂的房子，倒也无忧无虑。但一家十几口人围着一个锅台转，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要分家，个人立火。谁看都是最终的结局。假如真到那一天，家产人头一份，自己能摊多少呢？再有个孩子扯拽着，脱不开身，啥都干不成，又手无分文，这日子怎么过？她随即打消了生孩子的念头，过几年再说。丈夫问，别人说，她不当回事，三言两语应付过去，照常有说有笑，和妯娌们一块下地干活，收工回家。一有闲空，她去村里这个厂那个店里找活干，工钱一劈两开，一半归公婆，一半归自己。日积月累，小金库鼓囊了起来，大概有几千块钱了吧。不管何时分家，她啥都不用担心害怕了。平日里，她又看着二嫂李萃萍因为不生育，遭人白眼讥笑，整天闷闷不乐，忧心如焚，弄得二哥差点跟她离了婚。想到此，她觉得对不起丈夫，也有失一个做老婆应尽的职责，最后决定还丈夫一个心愿。于是，她怀孕了。

这就是张凤云心中埋藏甚久的秘密。

事已至此，秘密想保也保不住了。张凤云爱抚地轻轻抚摩了一下肚子，心里琢磨着怎样把这件事告诉给丈夫，该让他高兴高兴！打定主意，悄悄来到院里，先瞧了瞧公婆、兄嫂们的窗户，都熄灯睡觉了。再一看丈夫，蒲扇盖在脸上，早已鼾声震天了。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喊道：“留根，你醒一醒？醒一星？”

他梦呓般地哼哼了两声，立起身子，又打起了呼噜。

她不敢大声喊，怕他醒来发火大吵大嚷。弯下腰，又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喊道：“留根，你醒一醒，醒一醒？”

这一次留根一动没动，张凤云火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劲提溜了起来。留根稀里糊涂被揪醒了，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嚎叫着坐了起来，睁眼一看是老婆张凤云，气火蹿上脑门，手捂着耳朵大声呛道：

“黑天半夜的你干啥？连薅带拽的！哎哟，疼死我了！”

“你小点声，我有话跟你说。”张凤云回头看了看动静，轻轻推了推他，压低声音说。

“有话明儿说，我困了。”留根不耐烦地说完，要躺下，身怀有孕准备以实相告的张凤云失去了应有的耐性，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提溜了起来：

“给你好脸你不行！你给我坐起来！坐起来！”

“干啥干啥？你到底有啥屁话？这么没轻没重地拽！”他一下打掉她的手，白了她一眼，急赤白脸地说。

“拽得轻！有话跟你说还睡！”

“明儿说就不行？”

“不行！”

他没还口，又是一个白眼翻登。

僵持了半天，张凤云觉得不应该发脾气，原本高兴的事怎么能发火呢！于是俯下身子，脸上笑了，口气软了，“留根，我真有好事告诉你。走，到屋里去说。”她直起腰往后抽着步子神神秘秘地又说道：“你听了一准高兴。走啊？”

留根梗了梗脖子，带着满肚子的牢骚和不乐意，悻悻地下来车子，趿拉上鞋，跟在后头进了屋。

张凤云进屋坐在床沿上，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没立即说出来。留根耷拉着脸，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对面，停了停，见她没说话，掀眼皮悻恼地问道：“咋不说啦？”

“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她亲昵地笑看着他，手拍着床沿温柔地说。

“你到底鼓捣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留根不耐烦了，一腚坐在身旁的椅子上。

“快过来？”

他一动没动。

“你过来不过来？！”他不听招呼，不动真的不行了，她呼地站起来瞪眼厉声说完，坐下了。

留根只好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床沿上。

“靠近点。”

他服从但内心极不情愿地往里挪了一下屁股，不看她，

“你用手摸摸。”张凤云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羞答地说。

“摸啥？”这会儿，他火气小了。

“摸摸我的肚子。”

“你肚子咋啦？”他不知道老婆的秘密，没往怀孕这件事上想。

“你仔细摸摸。”她又那样地看了他一眼。

“哼，再摸也是一肚子肝花肠子。”他想到了老婆不生育，生气抽出手。

“男爷们的手就是粗，啥也摸不出来。”她脸红地一笑埋怨道。

“娘们的手也摸不出儿子来。”

“我告诉你——”她主动神秘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哼……”他什么也不相信地又挪开了。

“我有了。”

“我知道你有了，肝花肠子你一生下来就有。”老婆的话他没仔细考虑，扭过脸来一下怔了，及至明白了，猛地站起来两手抓住她的肩膀，惊喜地又像是陌生地打量着她，“你、你刚才说啥？”

“我怀孕了。”她用手轻轻地十分爱护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的小祖奶奶！你这不是在说梦话吧！”他两眼瞪着她激动得一惊一乍地说。

“别咋呼。我真的怀孕了，不诓你。”

留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喜从天降的事实，老婆说怀孕就怀孕了，如同做梦。他喜不自禁地搓了搓手，也那样轻轻爱抚地在老婆肚子上摸了摸，然后抱住脸很重带响地亲了两口，转身面对着门口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个响头，嘴里念叨着：

“老天爷爷、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在上！我留根给您几个仙人磕个带把的响头！”磕头时，他一条腿往后一伸，“谢谢仙人送给我一个儿子！不，儿子闺女都行！我一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念叨完，他站起来，转过身来提了一下花裤衩子，伸出两手想摸又不敢摸地看着老婆的肚子，嘴笑得合不死了！一高兴用头在老婆肚子上轻轻顶了起来，这一下吓坏了张凤云，边往外推着他边惊恐地说道：

“哎……留根，你轻点！才两个月，叫你这一头顶掉了，可就麻烦了！”

“咳，你吓唬谁啊，掉不了！真掉了，再怀嘛！”他直起腰，一拍胸膛得意地随口说道：“我罗留根干别的不行，让自己的老婆怀孩子，是行家！”

“去你的！你以为这是树上摘枣啊，今年摘了明年再结。怀孩子可没那么容易！”

“对我们大老爷们来说，是比登天还难，对你们老娘们来说，那是箅子上拿窝窝——手到擒来！”

“叫你这么一说，娘们的肚子就是天灵宝地啊，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也有不灵的时候！”她认真地说。

“一边去吧你！原先，你说这话我信，现在，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几年，你到底是怀上了！不就是我晚当了几年爹嘛，这有啥？从这，我不信了！娘们的肚子就是比天灵宝地还灵！”

“我说不灵就不灵！”

留根连摇头加摆手，硬是不相信。

“我一说你就相信了。咱二嫂过门这么多年了，不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嘛，你能说比天灵宝地还灵？”

事实堵住了他的嘴，笑容消失了，慢慢坐在床沿上，思忖着自言自语道：“真她娘的邪门了，这娘们的肚子还真有不灵的时候。”

想到没能如愿以偿的二嫂，留根忧郁的神情不知不觉凝结在脸上。二嫂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老实、贤惠、善良、孝顺，和二哥那是再般配不过了，她没有孩子，这不公平。他不知道这个天大的责任应该属于谁，责怪谁。他为李萃萍不生育感到伤心难过，他又为李萃萍在心中暗暗祈祷祝福，希望她能像老婆一样怀上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祈祷能否使二嫂实现梦寐以求的夙愿。

“留根，天不早了，别傻坐着了，快睡觉吧。”张凤云拾掇着床上的毛巾被说。

他满腹心事地坐着没动。

“你咋啦,留根？”她拾掇好，转身看了看他，脱鞋上了床。

“哎，你说咱二嫂以后能怀上孩子吗？”又呆愣了一会，他也脱鞋上了床，和老婆对面坐着，六神无主地问。

“我说不准。”她又看了看他，不敢下结论。

“啥说不准，你们女人的事你们女人最清楚。二嫂怀上怀不上孩子，你摸个八九不离十。”他扫兴地不满地说。

“这女人怀孩子的事谁也摸不准。再说了，我能怀上孩子，咱二嫂不一定能怀上。”

他不太相信地抬起了眼睛。

“咱二嫂怀不上孩子，是她有毛病。我能怀上孩子，是我不愿意早要孩子。”她拉过毛巾被盖上两人的腿，把埋藏已久的心中秘密在这儿揭开了。但她唯独没把自己小金库的秘密告诉给丈夫，因为家没分开，秘密不能说。

“你为啥不早告诉我？”知道了秘密，留根反而生气了，抱怨道。

“早告诉你，你憋得住嘛。”

“你的肚子你当家，我憋不住管啥事啊。”

张凤云噗嗤乐了。

“你笑啥？”

“我笑你识字不多说话还挺幽默呢。”

“幽默？这叫艺术！”当老婆的一夸奖，他立即得意洋洋飘飘欲仙地笑了。看来还有一大套合乎逻辑的理论要往外摆呢。

“艺术，啥艺术？”张凤云讥讽地看着他问。

“哎，老婆子，这你就不懂了吧。别看我留根造飞机造大炮的本事没有，要说整个带艺术的词儿，”他卖弄地挺起肚子拍了拍，大言不惭地说：“这里头多的是！不说归不说，说出来要用在刀刃上，那才叫艺术呢！”

“你是有骆驼不吹牛！”她鄙夷地白他了一眼笑了。

“说到艺术，这里边道道多着呢，它牵扯到两口子能不能白头到老的大事！”

“净瞎扯。”

“你听我给你说，两人结婚一堆过日子，我看着你好，你看着我好，说话办事有艺术，有一套，这样两口子啥时候也错不了。两人结婚后光吵嘴弄别扭，你看着我像武大郎，我看着你像潘金莲，浑身不顺眼，干啥啥不行，啥艺术也没有，最后非得拜拜不可！”

“嗬，没看出来，你肚里还真有点带弯的东西呢。”张凤云相信了，用另外一种目光看着他。但说话的口气依然带着夫妻间闲聊时习惯的那种讥诮。

“没弯儿能把你勾住嘛！”

“看你再胡说八道！”她瞪眼但不失亲热地呛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这是命里注定的！我留根就是有这个造化！有福！你看，二哥娶了二嫂，那是天生的一对，可就是二嫂不生育，这一样就没法跟我比！没福！”

“二嫂命是够苦的。这件事在二嫂心里一直系着个扣，老觉得对不起二哥，天天霜打得似的。唉，谁知道二哥心里咋想的呢……”听了他的话，张凤云感慨了，忧心忡忡地说完，目光呆滞地看着一个地方沉默了。

“你是说二哥以后还会和二嫂闹别扭？打离婚？”留根从中意识到了什么，不笑了，看着她猜测地问。

“难说。去年，要不是二嫂发现了二哥兜里那张女人的相片，说不定还真就应了你那句话，二哥和那女人生出双胞胎来，弄不好二嫂还蒙在鼓里呢。”

“没影儿的事。那是我在气头上瞎胡诌的。到时候，二哥真办了那事，咱爹不扒了他的皮才怪呢！”他现在感到事情并不像自己当初想象得那么简单了。

“咱二哥还真有那个胆。当着咱爹的面，别看他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不敢说不敢道的，离开咱爹到了矿上，咱爹鞭长莫及了，我看二哥背不住就变样，啥事敢做。”

“没你说得那么玄乎。人家那个女人就这么百依百顺听咱二哥的话？二哥一说，人家就答应嫁给他，给他生孩子？”他依然不相信。

“现在的这些小年轻的，只要拉热乎了，啥事都能做出来。”

“照你这么一说，全国非乱套不可！”留根把头一拧，还是不相信。

“不管咋说，反正现在的小年轻的就是忒开放。”

“好了，听你胡扯起来没完。拉灯，睡觉。”

两人躺下盖好毛巾被，熄灭了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