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里，有满月的光，张露露和刘来福去湖里游了泳回来，睡意全无，于是，到楼下院坝里乘凉，和房东主人拉家常。

房东一家4口，除夫妻二人外，上有一个老母亲，下有一个正在邻丰场龙溪中学念高二的小女儿。

虽说已进入旅游旺季，但处在湖湾里，又是孤零零的独家小院，生意不大成气候，所以前来食宿的客人并不多，按房主人的解释，此处只投宿那些酷爱清静的客人。

张露露平时做事风风火火，干脆利落，可此时此刻却似乎沉稳自如，十万分的冷静。她不急着去张家庙，也不急着去胡乱打听父亲张大海的下落。在处理情感问题上，她喜欢文火煨汤，慢慢来，何况与父亲分别那么多年，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父亲的人生、性格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还是一个未知数，弄不好，高兴的事情反倒会折腾成伤心的事情，因此，她希望能在同父亲见面之前，尽可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也力图能通过各种渠道，对父亲的现状略知一二。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对父亲的现状有所了解，见到父亲，才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哪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自己长大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隔阂自己有责任去消除，即便父母不能和好如初，但至少也不应当再将入骨入髓的深仇大恨继续下去。爱过，不必有恨；恨过，不必有爱；既不再爱，所以也不必再恨。相握的手分开了，冰冷了，与其相恨，倒不如相忘。

和房东家长里短闲谈一阵，张露露渐渐把话题扯到了父亲张大海的身上来，她试探着问：“大叔，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是否认识？”

“谁，说吧，我在这儿生活几十年了，只要是本地上了点年纪的，大多道得出姓说得出名……”

“张家庙，听说过嘛？”

“呵呵，咱小学就是在那儿读的呢……以前叫红星大队……你要找谁？”

“不找谁……我有个同学的母亲，在那儿当过知青，来的时候同学的母亲托我寻访一个叫张大海的人……”

“张大海？”房东主人朝张露露和刘来福打量，“你俩是他什么人？”

“大叔，说吧，只要知道，告诉咱们好吗？”

房东主人微笑着，缓缓摇头：“大叔的嘴可不能随便乱说……你俩从北碚来，西南师范大学的学生，对不？”

“咋知道？”张露露惊诧。

“住宿登记簿上你俩填写得很清楚嘛……大海和我认识……常有往来……他在北京当兵那阵，我在张家庙小学做耕读老师……耕读老师，懂不，边耕田边种地边教书，拿工分……你们说的那个知青，叫夏小雪，和我一起教过书……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当然，没多久，咱也不教书了，县里取消耕读老师，咱回家了……大海的父亲叫张满堂，以前做大队支部书记，坐过几年牢……你俩的长相……别瞒着大叔，你俩……莫不是小雪的孩子吧……都上大学了，日子过得真快呀……来了就去看看你爸，我给他捎个信，说你们来了……”

“大叔……实话说，我真是他们的孩子，但哥不是，哥是我同学……我刚大学毕业……爸爸还好吧？”

“你爸爸呀……呵呵……都成大老板罗……家大业大……你在长寿湖周边随处问一问，看有谁会不知道张大海……不过，叫他张大海的人不多，只有我这种和他一起看着长大的才那么叫，其他的人，管他叫张总或者张老板……”

“真的呀？”

“到这地盘儿上了，大叔说得了假话吗？诺……看见没有，对面岛子上那些房屋，全是他的……你是他闺女，住咱这农家乐，屈就了……明儿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派人来接你去岛子上住别墅……”

“使不得……大叔，千万别惊动他……只要他过得好，咱和妈妈就放心了……”

“啥使不得，你爸有情有义……身上拔根毛，可以买下长寿湖好几座岛……前年张家庙小学差点儿跨掉，没钱，请不起老师，他一捐就是三百万，把学校的房屋全部推倒了重建，还另外修了一幢宿舍楼，每个老师免费赠送一套住房……你回张家庙去看看吧，那学校如今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他哪来那么多钱呢？”张露露像听着神话一般，似信非信，好奇地问道。

“搞养植，养鸡养鸭，后来又承包长寿湖渔场、弄房地产……承包长寿湖渔场是啥概念？有个生动形象的比喻是这样子讲的，长寿湖的鲜鱼占居重庆主城区三分之二的市场，只要长寿湖一天不向重庆供鲜鱼去，重庆的鲜鱼价格就会猛涨一至两倍……猛涨不说，关键是想买还买不到……你清早起床，到公路边瞧，那些拉鱼的大卡车就是你爸的……最低估算，一年净挣两百万，那么十年净挣的就该是两千万吧……他承包渔场整整十二年了……呵呵，他呀，大忙人，没钱闲不住，有钱更闲不住……上前年他又把猪儿岛征了，用来种脐橙……吃过长寿湖的脐橙么，你爸爸的农业开发公司种的，原生态，无污染，口感特好！”

“嘿嘿，大叔，你在替爸爸做广告呢，都快说得我嘴馋了……”

“你爸爸才不需要做广告，他有钱，但低调……要不我现在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

张露露双手直摇晃：“我也低调，别给他讲……悄悄来，悄悄去……来时不带礼物，去时不带牵挂……等我和哥走了，你再告诉他，说我们来过，祝他快乐！”

“就不怕伤你爸爸的心吗？”

“不怕，干大事业的男人没时间伤心！”借口上厕所，张露露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跑上楼，躲到房间里，偷偷给母亲打电话：“妈妈，爸爸成大老板了……”

夏小雪在电话里问：“见着你爸爸了？”

“没有啊，是农家乐老板告诉我的……他还说认识你，和你一起教过书……”

“姓啥？”

“嗨，忘记了问……胖胖的，矮矮的，和你年纪不相上下，蛮亲切，一说一个笑……”

“是朱老师吧，你要叫他朱叔叔……妈妈教书那阵，朱叔叔对妈妈帮助不少……代妈妈向朱叔叔问声好，说妈妈有空了来看望他！”

“好的，妈妈放心，咱一定把话带到……妈妈，我咋去见爸爸呢？”

“该咋见咋见吧！”

“我怕……”

“怕什么？”

“怕见到爸爸……要是爸爸是个穷光蛋就好了……妈妈，我想和哥回来，不去见爸爸！”

夏小雪沉思：“露露，学妈妈，不卑不亢，壮着胆子去见……就当你爸是个穷光蛋好了……”

“咱做不到啊，妈妈……”

“听妈妈的话，壮着胆子去……妈妈给你嘱咐过，见你爸爸，别带着你哥……”

“知道……”

“好，妈妈挂电话了，明儿一早妈妈到机场乘飞机……还有话要说吗？”

“没有了……妈妈……”

夏小雪把电话挂断了。

张露露也合上了手机的盖子，然后踟蹰片刻，怏怏不快地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