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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七/八章

第五章天雅馆主

山庄盗案发生的当晚,省城就传得沸沸扬扬,警厅厅长受到压力,立即行文芷江县,命令阮振飞限期破案。

这天,何捕头向阮振飞报告:龙柏河发现一具男性浮尸。据杵作检验,此人四十岁上下,死于三天前,即山庄盗案当天。经查,这人是个菜贩,每天都要到山庄送新鲜蔬菜。

阮振飞问:“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何捕头说:“菜贩的运菜大车已在三江镇西找到,在出事当天,刘掌厨和山庄的人均未见过菜贩,据此推断,菜贩的死与盗案有关。”

“理由呢?”

“菜贩为人诚信笃实,送菜从未出过差错。从时间上推算,菜贩送菜到山庄时,恰巧目睹了山庄人员中毒晕倒和盗贼搬运赃物的情景,于是菜贩就被灭了口。”

“有证据吗?”

“有!”何捕头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片纸角。“这是从大车铁钉上找到的,很明显是盗贼留下的罪证。”

阮振飞仔细辨认,残留的纸角正面还有山水画的墨迹。

“还有,那天上午在三江镇有人见过那辆车。”

“看清楚是什么人吗?”

“有三个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穿着黑褂子,凶巴巴的样子。大车用布蒙着。”

阮振飞对何捕头的办事效率很满意。

“盗案闹出人命了。何捕头你想过没有:装满赃物的大车上午从县城出发经过三江镇向东而去,可第三天却又在三江镇西发现了丢弃的大车?”

“是迷魂阵!”何捕头很自信。“赃物很可能已远走高飞。在大白天用带有死人名号的大车运送赃物是很危险的,盗贼一定是出了三江镇后又换了车,再把大车丢在镇西,让人误会赃物仍在三江镇,当然,丢车的事必定是在晚上干的。”

“我想盗贼必定早准备了运赃物的车,只是未曾料到东西太多,一辆大车根本装不下,恰好菜贩撞到了枪口上,于是盗贼就来个一箭双雕,既能杀人灭口,又用送菜车摆迷魂阵,转移我们的视线。既然如此,下一步该如何追查赃物?”

何捕头略一思索:“我知道了,这就去办。”

天雅画馆在城东流芳巷东首。原是晚清一官宦的别园。朝南的大门是一座高大的青砖门楼,门楼之后是别园正门,门楣上方嵌有“天雅书画馆”五字砖额。门内两边均与回廊相接,皆有黑衣大汉站立。廊边叠石为山,并栽有竹木花草,小桥流水穿插其间,别有几分雅致。经过一道石拱门,便是园中央三楹大厅,南向廊柱上有一幅楹联:“喜有宽闲为小隐,粗将知足极明时。”

阮振飞心想:若此联果为莫耀先心声,当可推断其并无非分之想。

走进大厅,映入眼帘的是幅“桃园三结义”,左右也有一幅对联:“古来不乏英雄,能称贤者也,亦罕矣!世上许多朋友,有如兄弟者,其谁乎?”

画像下面是一张红木长供桌,正中紫金兽香炉中香烟袅袅,两边各有二尺余长的红烛,火舌熠熠闪烁不定。

右边书房内,正在临摹仕女图的莫耀先一见阮振飞便放下笔:“堂前喜鹊叫,原是贵客到。”

莫耀先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五官端正。与常人想象中**人物的凶神恶煞模样大相径庭,唯有那双眸子时时透露出狡黠的邪气。

阮振飞拱手作揖:“今日偶而得闲,特来与莫馆主叙旧,聊解思念之情。”

莫耀先哈哈一笑,“难得阮探长有此雅兴。小弟愚见,阮探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用说话,让我猜你的来意。”

莫耀先请阮振飞就座,一黑衣大汉恭恭敬敬递上一杯茶后悄无声地退下。阮振飞暗忖:依旧天竺堂规矩。

莫耀先笑着说:“今日怕是西北风把你吹来。”

龙柏山庄在天雅画馆西北方向。

阮振飞淡淡一笑:“莫馆主果然聪明。”

“龙柏山庄的不幸,在芷江已家喻户晓,小弟岂能不知?”莫耀先神情严肃。“阮探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此事与我天雅画馆毫无瓜葛,请探长不要在小弟身上浪费时间。”

阮振飞狡黠的目光盯着他:“不见得吧!据我所知,谷庄主是你师父,怎能说是没有瓜葛?师父有难,徒弟袖手旁观?”

莫耀先脸一红说:“我的意思是山庄被盗案与小弟无关。不过探长如有用得到的地方,小弟万死不辞。”

阮振飞拉长了声调。“是吗?我倒是对莫馆主直来直去的脾气佩服得很呢!”

莫耀先的脸涨得通红,讪讪地说:“想必阮探长还在琢磨小弟那桩丑事。说实话,小弟一想起心里就发毛。”

阮振飞盯住他不说话,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

莫耀先叹了口气:“一个人绝对不能做错事给别人留下话柄,否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阮振飞用嘲笑的口气说:“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稀奇事能让莫馆主没脸见人?”

莫耀先挺挺胸。“如果阮探长把小弟看扁了,小弟无话可说。探长谅必知道天雅馆规矩‘三不斗’?”

天雅画馆的“三不斗”是从天竺堂规沿袭而来,是天竺堂立身江湖的准则。虽说“不与官府斗”只能说明其量力而行识时务,而后面的“不与乞丐斗、不与妇孺孤寡斗”倒多少能显出一点持强不凌弱的侠义。

“龙柏山庄世代声名显赫,到了谷庄主这一代虽朝中无人,但那块乾隆御匾威风犹在。谷庄主更是义胆昭昭世人敬仰,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愿拜倒在山庄脚下。总之一句话,家父的天竺堂在为富不仁的财主眼里是臭名昭著,小弟却自以为劫富济贫义胆忠心的大侠呢!何况自迁入芷江以来,天雅画馆一心一意走正道,办正事,小弟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半夜敲门心不惊!”

这番怪论,阮振飞听谷新元介绍过。谷新元认为三江镇的天竺堂比起别的**人物还算良心未泯,不过莫耀先曾对山庄做过的不义之举却让人难以释怀。

那一年,莫耀先听从父亲遗言迁到芷江县城开办了“天雅画馆”,莫耀先懂得想要入行,首先得懂行。因此他要拜谷柏年为师。谷柏年托辞年迈婉拒,莫耀先发扬“文斗”老传统,开口闭口老前辈,拱手作揖时刻不离,谷柏年架不住软泡硬磨,答应与他相互切磋,其实就是收下他这个关门弟子。谷柏年内心有借助风雅事业的潜移默化,使他彻底与**决裂之意。

莫耀先喜出望外,出入山庄更勤,行为举止格外谦和诚信。一年下来,莫耀先也会冒出满口书画术语,懂得一些摹拓造假之术。

谷柏年观察莫耀先多时之后,认为他除了无伤大雅的痞气外,尚有豪爽率直良心未泯的好处,又见他学得认真,孺子可教,便常常拿出收藏的珍品供他鉴赏,传授心得。山庄藏品之丰、价值之高让他瞠目结舌,自己经营的天雅画馆充其量是小儿科,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莫耀先的书画馆渐有起色,聘来的孙、陆两位画师水平一流。只是临摹范本,却要煞费心思搜求。初识皮毛的莫耀先吃过几次亏,花高价买回的范本跟他画馆作品一样是膺品。

于是,他把目光转向山庄。谷柏年说:“敝庄自先祖以来从未有过对外出售藏品的先例,老朽决不敢擅自作主。”

莫耀先讪讪地说:“既如此,君子不夺人所爱,可否退而求其次商借几天?”

谷柏年拈须微笑:“山庄对莫馆主历来敞开大门,随时恭候大驾光临共同切磋。”

莫耀先心中不悦,表面上仍一如既往,笑口常开。

一日,谷柏年邀约几位朋友在兰馨堂茗茶,言谈之间,对兰馨堂悬挂的《溪山高隐图》发生了兴趣。此图作者吴镇人品极好,为人高洁不随俗不爱作官,胸襟平和气度闲散,其画气势磅礴,在《元四家》中独具一格。

《溪山高隐图》用笔严正,笔笔有力,以缜密的构图画出从山麓溪流到山顶的全貌,千崖万壑细微曲折;林木葱笼一丝不苟。画面近景涓涓溪流,古木俊姿;中有老叟策仗缓步,尽享山林逸趣;中景山峦叠起,山势迤逦,清泉潺潺;左方茅屋两间,后隔小溪,又依林木置青砖瓦房四楹。屋中隐士倚床读书,端茶童子肃立于侧;上景山顶为圆形巨石比肩而立,石缝中林木数枝郁郁葱葱;整个山峰黑白相间疏密有致,上景和中景之间有长瀑凌空而下,不由人不起“疑是银河落九天”之遐思。

一人感慨说:“观此画,令鄙人汗颜矣!”

另一人问:“何出此言?”

“此画脱尽烟火气,真隐士也。想鄙人以卖画为生,雅乎?俗乎?”

“兄台迂腐!卖画度日古已有之。自命洒脱放浪形骸之唐寅,不也以一画而索千金,何况我辈非偷非抢,凭手艺而已,何来庸俗之说?”

“此言极是。然鄙人常静夜自忖,吟诗作画本极雅之事,却偏偏沾上商贾之铜臭,大煞风景。”

“兄台又错矣!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见谁因铜臭而毁书者?可见雅俗全在人心。就以画中隐士而言,倘若身无真金白银,能悠闲自在专心读书?而我辈作画、卖画是自娱又娱人,既雅了自己,又雅了别人,有何不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鄙人茅塞顿开矣!”

送走客人后,谷柏年整理书画,发现少了一幅唐寅的卷轴画《蕉叶美人图》。谷柏年百思不得其解。今天的客人都是多年知交,有谁会干出顺手牵羊的勾当?

第二天上午,天雅画馆伙计送来一封信。

“谷庄主大鉴:

久蒙恩师教诲,徒儿受益匪浅,意欲不离恩师左右以求得真传,然诸事烦杂身不由己,奈何!不肖徒儿一时心生杂念,于昨日离开贵庄时带走唐寅画一幅而未曾征得恩师准许,甚感不安。本欲亲赴致歉,偏巧馆内事务缠身,料想恩师开读此函时,不肖徒儿已身处赴省城途中矣!十天之后,徒儿将亲赴贵庄负荆请罪,届时宝画定会完璧归赵。

敬颂安好

不肖徒莫耀先叩首

谷柏年愣了半晌,摇头叹息:“名符其实的不肖徒儿!”让谷柏年更为不悦的是此画在天雅画馆被临摹整整一个月后才由莫耀先送回。

莫耀先玩这一手的后果是大赚了一笔,却落下了话柄。莫耀先也意识到稍嫌过分,得不偿失。

阮振飞说:“听说山庄的祝小山与天雅馆有些瓜葛?”

莫耀先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切莫再提此事,把莫某的脸丢光了。”

那天祝小山被谷新元当场抓住,供出了与他勾连偷盗的叔叔祝三河,祝三河是天雅馆的人,让莫耀先大丢面子。

莫耀先气愤地说:“这****的早被小弟逐出门,若是他继续犯事与天雅馆无关。”

阮振飞哂笑:“话可别说得这么绝,山庄富得让人眼馋,天雅馆是藏龙卧虎之地,觊觎山庄的英雄好汉可编一个排。”

莫耀先又红了脸:“天地良心!小弟管教不严,几个乌龟王八吃了豹子胆,竟敢动山庄歪念头。可自从出了****的祝三河,小弟已下了绝杀令,哪个小子敢动山庄一根毛,小弟定然格杀勿论。小弟向来说话算数,只要你探长有凭有据,小弟当你的面把他的头砍下来!”

阮振飞摇头:“现在还不是说大话的时候。据我的情报,祝三河和祝小山在被盗前接触频繁,被盗当天他们二人同时失踪,你说这是巧合吗?”

莫耀先一捋衣袖:“阮探长只要你信得过我,小弟亲自带人在芷江县翻它个底朝天,定要把祝三河祝小山找出来!”

阮振飞笑了:“阮某正等你这句话。不过,我们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各显神通吧!”

“好,一言为定!”

第六章祝氏叔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竺堂虽已解散多年却余威犹在,莫耀先传令未过三天,眼线已陆续前来报告:祝小山躲在三江镇后山东狱庙祝三河家中。

莫耀先立刻带人直奔三江镇后山,说是山,其实只是十多米高的小丘。一路上他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有人跟踪。东狱庙旁有户独立房屋在阳光下十分惹眼,莫耀先上前敲门,里面毫无反应,他在门缝里看到有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莫耀先急忙奔到屋后的竹林里埋伏。

一会儿,后门露出一条缝,祝小山伸出脑袋向四周张望,随即撒腿向竹林窜。莫耀先冲出竹林正要抓他,忽听得一声枪响,莫耀先本能地扑倒在地。祝小山趁机飞也似的钻进竹林。

莫耀先站起身,见几个兄弟还趴在地上,便狠狠地踢了一脚:“人都跑了,还不起来。”

这当儿,何捕头突然冒了出来。“哪里打枪?怎么回事?”

莫耀先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毛贼敢打老子的黑枪!”

何捕头和莫耀先在祝三河家前后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莫耀先撞开大门冲了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有三杯茶还在冒热气。莫耀先疑惑地望着何捕头:

“还有一个人是谁?”

何捕头双手一摊,耸耸肩。

何捕头和莫耀先等人又到东狱庙搜查。庙不大,也很冷清。破旧的庙门两边依稀可见一副对联:“右边是:问你平生所作何事,诈人财、害人命、**人妇女、争夺人财产;日积月累,是不是睁睁眼睛,你看世上有多少恶焰凶锋,饶恕了哪一个?左边是:到我这里有仇必报,荡尔产、追尔魂、灾祸你门庭、灭绝尔子孙;神嚎鬼哭,怕不怕摸摸心头,你在阳间做无数诡谲机谋,今还用得着么?”

进了大殿,莫耀先突然怪叫:“咦,怎么回事?”

何捕头也看到了:祝小山被绑在大殿柱子上,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殿后转过来冲着他俩笑。

又是莫耀先惊叫:“阮探长,怎么是你?”

阮振飞笑着说:“谁让咱俩有缘哪?”

何捕头凶狠地搧了祝小山一巴掌。“叫你跑!看你跑到哪里去!”

何捕头转身笑着说:“今天真是巧极了,三路人马一个目标,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莫耀先惊讶万分:“天下哪有这种巧事!老子只是想争个头功,不被别人小看而已。可接连碰上几件怪事,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阮振飞问:“什么怪事?”

“上山的路上,有人在跟踪我,不知是哪路神仙。”莫耀先边说边睃视二人。“到了山上刚要抓住祝小山,又被打了黑枪,把祝小山放跑了,接着连祝三河的影子也找不到了,可是祝三河家中有三杯热茶,分明是另有一个神秘人物;偏偏是何捕头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还有你这位大侦探,也在这时候露面,还抓住了祝小山。”

阮振飞莞而一笑:“我早和你说过,各显神通。不过你说的打黑枪和一个神秘人倒是很有趣,何捕头你说呢?”

何捕头脸色阴沉:“何某职责所在,与二位巧遇,有什么怪不怪的,听莫馆主意思,莫非是何某打你的黑枪?”

莫耀先说:“开玩笑,莫某是阮探长的嫌疑犯,自保尚且无力,岂敢怀疑官府的人?”

何捕头不悦:“谅你也不敢。”

阮振飞伸出一个手指轻摇:“不不,何捕头此话差矣!今日之事,我们三个全是当事人,都应在被怀疑之列。莫馆主的五件怪事,阮某解答两件:跟踪莫馆主的正是阮某。莫馆主神通广大,阮某是外来人,所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只好跟着莫馆主沾点光了。阮某见莫馆主敲门,就直接去后面守株待兔,讨个巧罢了,这头功还是莫馆主的。”

莫耀先眉开眼笑:“这还算公平。”

阮振飞眯着眼说:“另外三件事何捕头怎么想?”

何捕头脸色铁青:“何某已经说过,追捕祝三河叔侄是职责所在,与二位只是巧遇而已。”

阮振飞哈哈一笑:“那么就只剩下两件怪事了。打黑枪和那个神秘人是否同一个人呢?”

莫耀先说:“这事简单,问祝小山就行了!”

话音未落,莫耀先一声惊叫:“祝小山你——”

只见祝小山脸色乌青,头歪眼闭,嘴角一缕黑血,已经归西了。

阮振飞心头大震,他仔细地检查尸体后,又在大殿内外勘察一遍,然后昂首望天,不发一语。

莫耀先气得哇哇叫:“这****的说死就死啦,老子尽碰上稀奇事,竟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杀人!”

何捕头冷冷地说:“依我之见,祝小山是自杀。要不然凶手就在我们三人中间?”

莫耀先干瞪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阮振飞淡淡地说:“人死了,线索断了,我们也该走了。何捕头,这个祝小山就交给你了。”

何捕头说:“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就在此时,何捕头派出的探子回来报告说,他一路跟踪到山东境内,发现了运送赃物的大车,直至出了关便跟丢了,盗贼和大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捕头安慰探子说:“虽然功亏一篑,还是获得了重要线索:山庄盗案的根子在关外。”

莫耀先说:“盗案与莫某毫无瓜葛,该还莫某一个清白了。”

阮振飞瞪了一眼,“未必!此案疑点颇多,祝三河潜逃在外,嫌犯被人灭口,你也在现场,换了别人会如何考虑?”

莫耀先哭丧着脸:“你是吃定我天雅画馆了,冤枉啊!”

事到如今,祝三河方才领悟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和“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两句至理名言。

细说起来,祝三河的命运确实不济:二十岁之前父母先后离去,没有留下任何家产。他不懂手艺,只能在天竺堂干个小混混。其实,在**上混也要有混的本事,祝三河既不心狠手辣,脑子又不奸巧灵活,在道上始终是个下等角色。后来跟着莫耀先到了芷江县城,又动起了山庄的念头,终于被莫耀先赶了出来。但祝三河并不甘心,指望有朝一日发大财,过上吆五喝六的风光日子。

这个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那天晚上,墨黑的天空没有星光也没月亮。祝三河百无聊赖,走出家门,听到山下传来喇叭唢呐声。此地民风淳朴,遇到婚丧喜事见者有份,不醉不休。祝三河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果见财主家娶媳妇几十桌酒席从院子里摆到大门外晒场上,十多盏汽灯把里里外外照得白天一般。门里门外人头乱晃,端菜倒茶猜拳敬酒闹成一片,祝三河被灌得晕晕乎乎口眼歪斜。

婚宴进行到深夜,客人们陆续散去。祝三河起身离开,没走上几步就一个趔趄跌坐在地,顺势伏在凳上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上下起毛毛雨,几丝雨星飘到脸上凉飕飕的。祝三河一个激凌,脑子清醒了许多。但见汽灯依然贼亮,院内院外没有一个清醒的人。祝三河站起来,鬼使神差地往院子里跑。穿过天井,见到正屋门上贴有一幅“和合二圣”图画,两边的对联是:“缕结同心日丽屏间孔雀,莲开并蒂影摇池上鸳鸯。”

祝三河心想此处定是洞房无疑。他凑到门前,见里面已是漆黑一片,隐约有眠床摇动和低低的呻吟,听得祝三河干咽口水。他转身离开,看見东厢房的门已合上,门上贴着由牡丹海棠构成的“满堂富贵”图,里面传出响亮的鼾声,抑扬顿挫。

祝三河来到西厢房,从门缝中看见屋子里摆满了嫁妆贺礼。一个丫环侧身伏在桌上。祝三河轻手轻脚进屋打开箱子,见里面都是金银首饰绸缎衣物,贼心顿起,打成包袱背在身上,临出门时还瞧了丫环一眼,只见她睡得香甜,红扑扑的脸蛋惹人怜爱。

祝三河一溜烟回到家里,兴奋得酒意全消,更无半点睡意,就在门前看夜景。

天空依然漆黑一团,濛濛细雨飘在滚热的脸庞,感到格外惬意。山下财主家的灯光依旧明晃晃的,就象夜空中闪亮的萤火虫,诱惑人们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

忽然,祝三河心中闪过一句话:“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自己顺手牵羊并非本意,谁让你有钱烧包,灯不灭、门不关,这不是明摆着引诱别人做坏事吗?再说,我不拿也会有别人拿,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是便宜他了,也算是做了件有恩于财主家的善事。

有了这么一种想法,祝三河顿时觉得自己要比那个土财主高贵不知多少倍。那土财主放高利贷逼死过人;靠诈术骗过外乡人五千块大洋;在风月楼为妓女争风吃醋打断过别人腿……。想到这些,祝三河又觉得不应该太优待他了。于是那个脸蛋红扑扑的俏模样不由自主地出现在面前,撩得他心头直痒痒。

这一回,祝三河未曾多想就蹿到山下。西厢房那个丫头依然熟睡,脸蛋更加绯红。祝三河忍不住吻她的面颊,那丫头全然不知。祝三河喜不自禁,吹熄了烛火,抱起丫头放倒在地,心急火燎地给她解衣服。那丫头嘴唇动了一下:“水,我要喝水。”

祝三河吃了一惊,停止了动作。那丫头慢慢地睁开眼睛,突然尖叫起来。祝三河忙捂住她的嘴,顺手在她头上捶了一拳,那丫头便晕了过去。祝三河竖起耳朵听到外面有了动静,心里发慌,便在丫头身上摸了几把,急忙溜出房门。果然见到院子里有人影晃动,他弯腰顺着走廊躲躲闪闪地窜到围墙下,翻身爬过了墙,恰好跌进了露天粪池。心里却暗自庆幸,好险!幸亏吹熄了腊烛才没被丫头认出来。

天亮以后,祝三河若无其事地路过财主家,看到里面的人进进出出惊慌失措,心里暗自发笑。他独自在街上喝酒闲逛,还到风月楼老相好处厮混了半天,直到天黑才摇摇晃晃回到家,却见有人坐在客厅悠悠地抽烟。

祝三河大惊失色:“啊!你——。”

何捕头声色俱厉:“祝三河好大的胆!又奸又盗,还不如实招来!”

祝三河软瘫在地,结结巴巴地:“我,我说,东西全在菜窖里。可我我没奸哪!”

“那丫头告你奸了,敢不承认?”

“冤枉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何捕头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望着摇尾乞怜的祝三河跪在自己脚下,心头十分满足。

“怪你太贪心,贪财又贪色,天下好事你都要沾?”

祝三河沮丧万分。“我认栽,可我不服。”

“服不服由不得你!你犯了两条罪:强奸盗窃,够你坐十年牢。”

“我冤枉!何老爷帮帮我,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不,我是何老爷的一条狗,让我看门就看门,让我咬人就咬人。”

何捕头冷笑着:“那好吧,本大爷念你是初犯,帮你一把。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你敢生出逃跑的心思,本大爷把你的腿砍下来!”

数天之后,何捕头来找他。

“你好福气!有贵人相助。贵人说了,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看你识相不识相。”

“何老爷尽管吩咐。”

“你有个侄子祝小山在龙柏山庄做事对吧?你过来,我跟你说。”

何捕头在祝三河耳边轻声说话,祝三河惊得脸如土色。

何捕头沉声说:“贵人说了,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但你只能把人弄昏不能弄死。当然你不干也行,你就准备坐上十年牢吧!祝小山那件事,恐怕少说也得五年吧。”

祝三河回想起来,惶惶不安、胆颤心惊的日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没料到山庄的事越闹越大,从盗案又成了命案,他想起那个菜贩被何捕头一刀捅死的惨状;想起何捕头说,何某是捕头也是下毒高手,谁敢跟何某过不去,何某一巴掌就能把你送去见阎王;想起他打黑枪……。现在一切都已晚了,阮探长在找他,莫耀先也在找他!祝三河想远走他乡,何捕头说,现在一露头,立马被抓!况且本大爷还在台上大模大样地扮演官兵捉强盗呢!怕什么?

何捕头真是贼到家了,明明这地方是人家搜寻的目标,还让他躲在这里;明明赃物还藏在他家地窖里,却不赶快转移,反而散布消息说赃物已出了关,这个贼捕头!

今晚的天还是那么黑,黑得让人恐惧。山下人家早就灭了灯,再也看不到明晃晃的欢庆。在远处天光的映衬下,东狱庙犹如幢幢鬼影向他压过来,让他透不过气。

祝三河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根绳子吊死算了,一了百了!”

第七章秋闺幽怨

高悬的秋月将它皎洁如霜雪的光亮从空中倾泻而下,把龙柏山庄的亭台楼阁、林木小径染得明晃晃的。梦幻般的月光爬进翠微阁的窗户门帘,爬上推满金黄落叶的台阶,把窗栊丹墀周围衬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满脸愁容的金馨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扔下沾满墨汁的毛笔,懒懒地斜倚在门边。书桌上那张粉红色的薛涛笺抄录着两首墨汁未干的古诗:“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不相望。”

自山庄出事以后,金馨儿的心情愈加郁闷。前些日子谷柏年在她面前表露了长久对她忽略的歉疚,让她一扫阴霾,内心充满期盼,希望在画展结束之后能和谷柏年会恢复当初的欢乐和融洽。谁知天不遂人愿,山庄突发盗案危在旦夕,谷柏年又病倒,金磬儿非常后悔那晚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金馨儿看到谷新元和王小珂亲热恩爱的情景,心里不是滋味,回到翠微阁后,她的心情许久不能平静,百无聊赖中突然浮现冯一欢风度翩翩的身形,使她芳心乱跳红晕顿起。这种感觉已萦绕了好多天,她心里既兴奋又害怕。

金馨儿从内心里感激山庄的再生之恩,时时怀念周夫人带给她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随着时光的推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诗文打开了金馨儿长期关闭的心扉,让她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她为焦仲卿刘兰芝的悲惨遭遇掩卷落泪,钦佩他们为纯洁爱情殉情的抗争;她多次泪湿“长恨歌”,期盼有朝一日遇上能够托付终身的心上人,与他“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即使“宛转蛾眉马前死”也不在乎。

这时候的金馨儿,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只待阳光雨露的沐浴便会绽放出鲜艳夺目的光彩。恰在此时,周夫人苦心孤诣的安排改变了她的一生。在周夫人看来,让金馨儿代替自己照顾谷柏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弥补自己多年的遗憾,可以走得安心,也给金馨儿一个最好的归宿。可惜周夫人唯一不该遗忘的偏巧是唯有她自己才最清楚的:谷柏年在女色方面出奇的淡漠,而金馨儿又是那样的年轻!

在金馨儿享受到短暂的阳光雨露,谷柏年渡过丧妻之痛重新投入到孜孜以求的书画事业之后,金馨儿便渐渐体会到“薄雾浓云愁永昼”的孤独寂寞。于是,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便常常伴随她的愁思,在翠微阁的竹影中低低回荡了。

金馨儿羡慕谷新元王小珂这对恩爱情侣,却又害怕再去想那潇洒的身影,她要把那个影子从脑海中清除出去。龙柏山庄从谷柏年父子起全庄上下无不对她尊重恭敬,金馨儿没有理由任由欲念的膨胀而毁弃眼下花团锦簇般的风光。金馨儿长长地舒了口气,收敛起心猿意马,吹熄了灯准备就寝。

恰在此时,响起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金馨儿颤声问:“谁呀?”

“是我,冯一欢。”

金馨儿心头乱跳:“这么晚了,你——”

“金夫人请开门,讨杯水喝。”

金馨儿犹豫片刻:“冯馆主请稍等。”

金馨儿叫丫环:“迎儿,有客人,快去开门。”

客堂里,一对红烛明晃晃的,金馨儿端坐椅子上。

迎儿送上一杯茶。冯一欢一饮而尽。“恕冯某冒昧,方才喝多了口渴难忍,打扰夫人了。”

金馨儿松了口气:“冯馆主不必客气。”

冯一欢从衣袖中取出一幅卷轴画:“金夫人,冯某特地前来贺喜。”

金馨儿诧异问:“喜从何来?”

一面打开卷轴,见是一幅仕女图,画的是活泼美丽的放风筝少妇,题诗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冯一欢笑吟吟说:“今天是金夫人生日,冯某以此为贺礼,不知夫人满意否?”

金馨儿大感意外。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别说是夫君谷柏年,就连自己都忘记了。难得他一个外人却能记得。金馨儿既是感激又是心酸,眼眶有些湿润了。

她忙低头看画,一边连声道谢。

画中少妇的容貌体态竟与自己一模一样,金馨儿不禁芳心乱跳。

“冯馆主,你不该——”

冯一欢笑着说:“冯某的一点心意,金夫人不必在意。”

金馨儿由衷地称赞:“冯馆主不愧为芷江第一才子,神来之笔无人能及。”

冯一欢谦谢:“全靠谷庄主多年栽培教诲,冯某终生难忘。”

金馨儿望着画中轻盈欢快的自己,联想起进山庄后天真烂漫自由自在的日子感慨万分。

冯一欢轻声说:“金夫人,冯某有一事相求。”

金馨儿回过神来:“何事?但说无妨。”

“有北平朋友求购宋嶶宗赵佶《听琴图》的临摹作品,只是天一画馆并无范本,前些天在山庄见过此画,不知可否借来一用。”

金馨儿迟疑地说:“冯馆主想必听说过莫馆主的借画之事。”

冯一欢恳求:“冯某知道金夫人为难,只是北平朋友那儿实在不好意思推却,还望夫人相助一臂之力。”

金馨儿一时心软:“只是此事绝不能被人知道。”

冯一欢笑着说:“保证三天内完璧归赵。”

金馨儿转身往外走。冯一欢说:“金夫人何必亲自去取,让迎儿去就行了。”

金馨儿脱口说:“她哪里能取得到,画在玲珑阁密室呢。”

冯一欢心中大喜:“那就有劳金夫人了。”

山庄出事后,金馨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之中,她断定密室的消息是冯一欢透露出去的,山庄密室仅谷柏年父子和她三人知道。那次金馨儿脱口说出玲珑阁,事后又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冯一欢跟别人说。密室与展品同时被盗,金馨儿已察觉冯一欢对她隐瞒了什么事,她暗地派人调查,果然查到出事前冯一欢曾和祝三河、祝小山有过多次接� �,金馨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金馨儿艰难地移步三余书屋。她让谷新元回去休息,今晚她来照看谷柏年。谷新元走后,金馨儿跪在床前泪如雨下。她握住谷柏年的手喃喃自语:“夫君,你快醒来吧!山庄不能没有你啊。夫君,为妻对不起你,对不起山庄,要不是对姓冯的心存杂念,也不会把山庄的秘密泄漏出去!是我没长眼,把姓冯的当成正人君子,我怀疑他与盗贼有勾结,可没抓到真凭实据。再说我也说不出口啊,要是让人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啊。”

看着谷柏年毫无反应,金馨儿心痛如绞愧羞交加,她觉得自己就象掉入了冰窖,身上冷冰冰的,就连她的心也已冰冷冰冷。哭了好一阵,金馨儿累了,接连好几天,她都没睡过囫囵觉。渐渐地她伏在谷柏年床边睡着了。

朦胧中,她似乎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和脸,她感到那是谷柏年的手,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夫君醒了吗?金馨儿心头狂喜,她想看看夫君,可是眼皮沉沉地睁不开,她太累了。其实在她潜意识中,谷柏年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慈父。在她的记忆中没有生身父母这一页,她只记得是养父母把她养大,后来周夫人把她从火炕中救出,带进了天堂。周夫人去后,又是谷柏年对她倍加关爱,尽管近些年谷柏年作为夫君的责任尽得少些,但她感觉得到谷柏年仍然象慈父般呵护她,谷柏年看她时那种柔和温暖的目光使她刻骨铭心。

金馨儿痛恨自己铸成的的大错,她几乎已百分之百断定冯一欢与盗贼有勾连,害惨了山庄、夫君,更害惨了她。在她的心跌入深渊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温暖,这暖意是从抚摸她的手传递而来,这就是让她进入天堂的手啊!夫君会原谅她,把她从痛苦的深渊中救出来,就象周夫人把她从污浊的河水中救出一样。

果然,金馨儿听到夫君的声音了:“夫人,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泄漏山庄秘密,我不怪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是我对不起你,冷落了你,我娶了你又把你撂在一边,忙什么事业,那是我太自私。现在事已至此,怎能让你独自承担?就算是我错了一次,你也错了一次,两下扯平了,好不好?

我已想明白了,山庄发生这件事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眼下国家不太平,南方北方都是烽火四起,难道我们芷江真的是世外桃源?这件案子背景复杂,恐怕不是几个小毛贼能掀得起这么大的风浪,总之夫人要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金馨儿听着听着,觉得暖意从心底里升起,融化了心房的冰块,然后这暖意向全身弥漫,就象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下,无法形容有多舒适惬意!

金馨儿的心情舒畅多了,她想看看夫君的脸,再次向他说声“对不起”。于是,她慢慢地舒展一下身子,才发现胳膊麻木得动弹不了。过了好一会,她的筋脉才开始畅通。金馨儿诧异地看到谷柏年依然沉睡的样子,似乎方才感觉到听到的全是梦境,可那分明是真切的感受啊!金馨儿愣愣地望着夫君瘦削苍白的脸庞,心里涌出爱怜、痛惜、歉疚纠葛一起的冲动,她忍不住伏在谷柏年身上,热切地吻着他的额头眼睛面颊嘴唇,长长地呼喊一声:“夫君,你快醒过来呀!我真的顶不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振飞、谷新元和王小珂三人敲门走了进来。

阮振飞看到金馨儿眼睛红红的。“小舅妈保重身体,山庄的事还要多费心呢。”

谷新元说:“表哥有事跟我们商量,表哥你就开始吧。”

阮振飞说:“前几天我派出去跟鸿飞大哥联系的人回来了,大哥在部队里当了师长,下个月就会凯旋归来。大哥怕我们势单力薄,请他的朋友帮忙查清真相。当然他是从上层着手,我们这边仍是重点,他让我们特别注意团伙作案的背景,这与我们的判断相符。”

王小珂高兴地说:“有大表哥出手相助,事情更加好办了。”

阮振飞说:“目前祝三河不知去向,前天小舅妈说,她已查到出事前祝三河曾与冯一欢频繁接触,这条线索很重要。

山庄出事当天我就对冯一欢产生怀疑,有三点理由。其一,那天我发现冯一欢的脉搏平和,完全没有中毒迹象,而且他是全庄第一个醒来的人,表弟还记得冯一欢刚醒来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王小珂问谷新元:“他说了什么?”

谷新元脸一红:“我见山庄出了大事,急都急死了,哪顾得上他?”

阮振飞说:“他刚醒来就说出大事啦,快去看老庄主。”

谷新元说:“对!我想起来了,此话有问题,冯一欢说他巡查山庄走到那儿就不知不觉倒下了,他怎么知道山庄和爹出事了?”

王小珂瞪他一眼:“事后诸葛亮。”

阮振飞说:“冯一欢说他晕倒之前在山庄巡视一遍,你们想一想在庄里走完一遍需要多长时间?为什么他未发现有人晕倒,偏巧他是第一个晕倒,又是第一个苏醒?此其二。第三,当时谁也不知道毒源来自何方,可冯一欢开口就说是在早饭中下了毒,那么冯一欢凭什么判断定是在早饭中而不是在井水里或用别的什么方法呢?”

谷新元想了一会儿说:“冯一欢的智商颇高,表哥说的三点都是低级错误,假如是冯一欢参与盗案,必然会准备一套说辞。”

王小珂点头。“此话有理,冯一欢脑子不笨,能轻易露出马脚?”

阮振飞笑着说:“我问你,舅父让你到省城请我,有何人知晓?”

谷新元想了一下说:“就爹一个人知道,爹特地关照我不要张扬,对外只说发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参观画展,我连阿珂都没告知。”

阿珂点点头。金馨儿说:“我也不知道。”

阮振飞说:“这就对了。据我推测,冯一欢以为装作中毒的样子就没人能怀疑到他,可他万万没想到表弟把我请来山庄,而且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到来让他着了慌,所以他急于撇清自己和案件的关系,急不择言的结果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情况我在办案中见得多了。”

金馨儿恨声说:“狼心狗肺!果然与盗案有关,”

王小珂说:“不仅是有关,恐怕他就是案犯之一,利用老庄主的信任里应外合。”

谷新元说:“他为什么要对山庄下手呢?山庄跟他并无深仇大恨啊!下一步怎么办?要不要报官?”

阮振飞沉思说:“时机尚未成熟,这件案子是团伙作案,背景复杂,不能打草惊蛇。此外,何捕头这个人也很可疑,有人打黑枪,祝三河家中的神秘人,还有祝小山在我眼皮底下被杀,件件怪事都指向那天突然出现的何捕头。我们要好好合计一下如何应对。”

这一晚,三余书屋的灯火彻夜未灭。

第八章索赔风波

这天,省报一则消息称:“名遐江南的龙柏山庄遇盗后,虽经多名探员尽力搜捕,终因案情扑朔迷离,至今尚无突破性进展。庄主受此打击,至今一病不起。少庄主乃芷江著名画馆馆主,才气横溢,然应对困境实勉为其难。

据知情人士称,芷江画展之展品价值连城,即使倾山庄所有,亦难以赔偿十分之六、七,何况山庄积百年之资财亦在盗案中尽失,只剩房屋田产耳!故有关当事人皆忧之又忧矣。

另据可靠人士透露,本省刘督军亦为山庄盗案受害者。刘督军对书画颇有心得,本欲借芷江画展与同行切磋,故倾其全部佳作前往参展,山庄亦极为赞赏,特辟专馆以示珍重,未料亦遭全军覆没,实令人扼腕叹息!幸有山庄人士表示定会有所补偿,唯艺术瑰宝已失,岂区区大洋能挽回乎!云云。”

王小珂愤愤说:“胡说八道。刘督军那堆垃圾也算艺术瑰宝?”

谷新元说:“这篇文章的味道有点怪。是谁提供的消息?此人似乎对山庄情况颇为了解,却又似是而非。”

阮振飞另有一番道理:“这篇文章不简单,它发出了信号:对山庄的索赔即将开始。你们看这句话:‘亦难以赔偿十分之六、七’,分明在鼓动参展者前来交涉。由此看来,有人在策划更大行动。”

谷新元惊问:“什么行动?”

阮振飞说:“彻底搞垮山庄!”

正如阮振飞所料,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登门拜访。

头戴方巾的矮胖雅士方先生沉痛地说:“沧海桑田世事难料。令尊大人一世英名全毁在盗贼手中。事已至此,还望少庄主多保重。”

谷新元拱手称谢。

“方家先辈曾与贵庄先祖一同结伴游学,当时画坛并称‘芷江双杰’。先辈的山水画达到炉火纯青地步,给方家留下许多墨宝。方某应老庄主盛邀,将传世佳作悉数参展。谁料想——唉,盗贼可恶、可恨!”方先生的眼泪喷涌而出:“方某不肖,传家宝居然在方某手中丢失,愧对列祖列宗啊!”

谷新元说:“阮探长正在抓紧破案,山庄必定给大家有交代。”

方先生苦着脸:“那就好,那就好。方某告辞了。”

方先生走后,有五六个人结伴而来,恰好王小珂、莫耀先都到山庄探望,便一齐陪伴谷新元接见来客。

为首的褚永寿是糕团店老板,五十多岁,身穿黑色丝绸长衫,蓄山羊胡子。“少庄主,老朽代表在座朋友问候老庄主。”

谷新元还礼。“诸位有事请直言。”

“老朽本不应在山庄患难之时前来叨扰,唯近日情势不妙,老朽等人不得不讨教,万望少庄主勿以为怪。”褚永寿掏出报纸。“请问少庄主,报上所述是真是假?”

“除了山庄被盗,家父病倒是真,其余皆有不实之处。”

“少庄主可否详告?”

“破案之事,非本庄力所能及,无以奉告。山庄对各位的赔偿事宜,与案情相关,届时山庄必定有所交代。”

褚永寿身后一人喊叫:“少庄主之意是盗案一日不破,则此事一日不了?”

谷新元不紧不慢说:“柯馆主稍安勿躁,谷某已多次代表家父承诺:若无法追回展品,山庄如数赔偿。”

柯馆主依然高声说:“少庄主说得轻巧。芷江人谁都知道山庄只剩下空壳子,如何赔得起?”

有人附和:“是啊,怎么赔?拿什么赔?”

谷新元朗声说:“山庄在芷江有百年声望,何曾做过对不起芷江人的事?纵然山庄倾家荡产也绝不让各位吃亏。”

褚永寿说:“如此甚好!山庄一言九鼎,老朽信得过。”

柯馆主却不依不饶:“褚先生信得过,柯某不敢恭维。龙柏山庄已是大风大浪中的破船,撑不住啦,大伙儿跟我找老庄主去!”

莫耀先听得火冒三丈,大吼一声:“姓柯的,你闹什么闹?山庄有难,你趁火打劫,有良心没有?山庄待你怎样人所共知,当初你的画馆怎么开起来的?你诈骗北方书画老板被抓进官府,是谁把你救出来的?要不是谷庄主,你死过几回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在大庭广众面前被揭了老底,柯馆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呐呐半晌:“那本馆的损失就算啦?”

莫耀先说:“你损失了多少?你说!”

“本馆送展书画皆为上上珍品,少说也值几万大洋吧!”

莫耀先怒斥:“呸!你那几个鸟人画的鸟画还值得了几万大洋?你再画一张让大家评一评,值得了五百大洋,老子的脑袋割下当尿壶!”

柯馆主的腰杆顿时矮了一截。“不管如何,总还值几个钱吧!”

莫耀先一脸不屑:“就那几个鸟钱,还值得屁颠屁颠地跑来凑热闹。柯馆主请回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在座诸位的事,都有天雅画馆担保,少不了一文钱!”

柯馆主哭丧着脸:“那就谢谢二位了。”说完,低头弯腰一溜烟出了门。

待他们都告辞后,王小珂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他们的熊样,也只有莫馆主能治得了。”

莫耀先得意地说:“今天算是让莫某露了脸,这些人敢在老子面前耍赖,老子就是耍赖的老祖宗!”

正说笑着,庄丁送来一份请柬。

谷新元说:“芷江书画界同仁请表哥和四大画馆馆主今晚在聚贤楼吃饭。”

莫耀先说:“今晚?可惜莫某有事,不能奉陪了!”

王小珂说“这两天表哥也在忙个不停,你又忙什么了?”

莫耀先神神秘秘地:“天机不可泄漏。”

到了聚贤楼,谷新元才知道芷江书画展所有送展者都来了。前来赴宴的文人雅士纷纷和谷新元、王小珂打招呼,两人都一一道了谢。

聚贤楼红烛高烧,楼上满满当当摆了十多桌。

曲治平举杯高声说:“本县受书画界同仁之托对龙柏山庄表示同情和歉意,山庄的不幸,也是芷江县的不幸,本县治理无方,深感内疚,为此自罚一杯。”

曲治平一饮而尽。“山庄盗案已逾两月,本县虽竭尽全力,终因盗贼过于奸诈,至今尚无眉目。本县愧羞难当。然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本县只能对诸位和盘托出了。何捕头,将案情据实相告。”

何捕头环顾众人,一字一句说:“盗案发生后,曲县长亲自督导破案,本捕头率捕快全力搜捕。经查明,此案系团伙作案,盗贼已将赃物运至关外,据报告,关外发现有被盗书画出售。另外,本捕头先后发现疑犯二人,其中祝小山为山庄厨工,他已畏罪自杀。另一嫌疑犯祝三河去向不明。据此分析,此案背景十分复杂,幕后真凶在关外,本捕头鞭长莫及。此案似已陷入山穷水尽之境,实感为难。”

听完何捕头的话,众人面面相觑。

聚贤楼胡老板大惊失色:“不得了,关外是东洋人的势力,破案是遥遥无期了。可惜我那几幅宝画了,都是真迹啊,唐伯虎的《八美图》、仇英的《秋山远望》还有王羲之的墨宝,天下无双哪。”

于祖望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我的董其昌完了,文征明也完了。”

王小珂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她见过两人的送展画作,全是仿品。谷新元在桌下轻轻踩她的脚,王小珂会意,隐忍不发。

何捕头劝慰说:“山庄被盗是人祸,谁也不是诸葛亮,没有先见之明。山庄如今有难,大家更应相帮,二位就不要再添乱了。”

曲治平说:“何捕头所言甚是。山庄有难,是本县治理无方。本县郑重声明:愿与山庄共患难,放弃对山庄的索赔权。”

冯一欢接着说:“天一画馆愿以曲县长为榜样,放弃索赔。”

“曲县长和冯馆主的好意,山庄心领了。谷某代表家父敬二位一杯酒。”谷新元一饮而尽。“家父早有教诲,龙柏山庄历两百余年不倒,全赖芷江父老乡亲恩泽,也靠谷家诚实守信:宁人负我,我不负人。此次山庄有难,或许天意如此,龙柏山庄决不连累大家。”

胡老板小心翼翼问:“少庄主的意思?”

谷新元说:“谷某早已声明,山庄即便倾家荡产也不会亏了大家。”

于祖望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何捕头说:“你是怕山庄赔不起?”

于祖望点点头。

王小珂恨声说:“山庄赔完了还有我天珂画馆!”

胡老板点头:“这倒可以,天珂画馆也是信用甚好的大户人家。”

冯一欢说:“冯某要与山庄共存亡,天一画馆也可赔给各位。”

于祖望说:“这就更好了。不过,只怕口说无凭。”

何捕头佯怒:“你还怕少庄主说话不算数?岂有此理。”

于祖望振振有词:“非也。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此事关乎众人钱财,既然少庄主决意不让众人吃亏,何不立下字据,以便日后照此办理,也好成全龙柏山庄百余年的美名。”

谷新元说:“于先生言之有理,龙柏山庄愿立下字据,让各位放心。”

曲治平说:“少庄主三思,立据之事容后再议。”

于祖望说:“于某以为山庄乃芷江骄傲,芷江人哪有不尽心维护之理?可山庄盗案沾上了东洋人,只怕难有大白于天下之日。当今天下大乱,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芷江世外桃源之名已不复存在,山庄气数亦已尽矣!众人皆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于某能不瞻前顾后乎?”

谷新元说:“于先生乃实在人也,谷某何须再言,立据吧!”

曲治平大声说:“既如此,来人,笔墨伺候!”

冯一欢和何捕头脸上浮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有人拱手称赞:“龙柏山庄不愧名门望族,佩服之极。”

也有人叹息:“山庄破产之日不远矣!”

回到山庄,王小珂不解地问:“今晚协议明摆着是圈套,你反而主动往里钻,为什么?”

谷新元说:“是爹要我这么做的,爹说,无论他们要求怎么赔,都可以答应,还说你若想出头把天珂画馆赔进去,也不要阻拦。只是没想到冯一欢也会这样做。”

“冯一欢无非是掩人耳目而已。”

“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冯一欢必定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山庄定会感激不尽。”

王小珂说:“爹还准备装病装到什么时候?”

“他说还想等几天,看他们对山庄下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你是说冯一欢?”

“爹以为冯一欢不是奸诈贪财之徒,天一画馆正如日中天,他本人的风雅盛名已属芷江上流,何至于铤而走险甘愿沦为盗贼?据爹判断,冯一欢必定另有隐情。”

王小珂说:“冯一欢做了对不起爹和山庄的事,爹仍如此宽容,何故?”

“还不是看重他的才!”谷新元忧心忡忡。“但愿爹的一片好心不会成为山庄致命祸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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