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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罪己诏

六十岁的孔老夫子伏在石桌上,压着他半散开的竹简书睡着了。

但花瓶摔碎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挠了挠右脸颊,那儿被竹简印出了好几个红印。

老夫子以为是谁家的猫又闯进来了,但没想到是一个男孩。老夫子记得这个闯祸的男孩,是聚里寡妇陈氏的儿子,复名长安。

陈长安的布衣上沾上了不少墙灰,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粗纸。他似乎有些畏惧孔老夫子,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

老夫子正了正自己的衣襟,未显怒火也未露笑意,“何事?”

陈长安暗松了一口气,恭谨地说道,“今日晌午,里正派人在各处贴了这份告示,学生才疏学浅,虽字皆识得,但有几处不明其意。所以我抄录了一份去序中想请教夫子,没想到夫子不在,我又寻至夫子家门,大呼了几声,但没人回复。我想着夫子不爱走动,担心夫子出了什么意外,所以……”

老夫子神情不变,但心中却是微微一颤。老夫子收好了竹简,道,“你念念。”

“是,”陈长安应道,“制诏天下: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六国子弟在京师者皆先归,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

“诸国兵便罢,力不能复至道上食汉军。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朕发酒泉驴、橐驼负食,出玉门迎军。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厮留其众。

“曩者,朕之不明,以军候弘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匄若马’’,又汉使者久留不还,故兴遣贰师将军,欲以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与谋,参以蓍龟,不吉不行。

“乃者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成忠、赵破奴等,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或以为‘欲以见强,夫不足者视人有余。’《易》之卦得《大过》,爻在九五,匈奴困败。公军方士、太史治星望气,及太卜龟蓍,皆以为吉,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将,于鬴山必克。’卦诸将,贰师最吉。故朕亲发贰师下鬴山,诏之必毋深入。

“今计谋卦兆皆反缪。重合侯得虏候者,言:‘闻汉军当来,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诸道及水上以诅军。单于遗天子马裘,常使巫祝之。缚马者,诅军事也。’又卜‘汉军一将不吉’。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

“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

“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五伯所弗能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今边塞未正,阑出不禁,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后降者来,若捕生口虏,乃知之。

“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

尽管陈长安在之前已经反复读了几次,牢记住了好几个容易搞错的句读,但他还是读得有些吃力,不流畅。

所以当他读完的时候,他心虚地抬起了头,以为将迎来夫子的严厉批评。

但他没想到,向来不苟言笑的夫子居然哭了,那几滴浊泪让陈长安愣住了。

老夫子的身子微颤着,脸上似哭似笑。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夺过了陈长安手中的纸。他太过用力,以致这劣质的粗纸差点裂成两半。

老夫子死死地盯着纸上东倒西歪的文字,一个一个从头看到尾,生怕漏掉或者看错了一个字。

陈长安默然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他从未见过孔夫子如此失态的模样,也从未见过孔夫子如此庄重地对待写在纸上的文字。孔夫子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于纸张的厌恶。若不是因为聚里人家资金有限,孔夫子亦非富贵人家,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学生用纸书学习。

见老夫子放下了那粗纸,陈长安试探地问道,“夫子,您还好吗?”

但孔老夫子没有理会他,老夫子只是微抬着头,看向西北方向的天空。那片湛蓝的天空,恰有一群鸟儿飞过,闹起了一阵“吱吱喳喳”。

“曩者,朕之不明,”老夫子喃喃道,“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

老夫子突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陈长安,“你看到了吗,他说他错了,他说他错了!”

陈长安当然知道老夫子说的“他”是谁,所以他被吓得脸色苍白,“夫子……”

学生的苍白和恐惧好像让老夫子意识到了什么,他重新理了理头发和衣裳,坐下了。他又是之前的孔夫子了,他正襟危坐,对陈长安说,“长安,你知道天下是什么吗?”

陈长安摇了摇头。

“天下啊!”孔老夫子忽然大笑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愉快的事情。

“是你,”老夫子枯朽的手指点了点陈长安的额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我。”

他收回了手,抬头看天,“是他们。天下,是天下人!”

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那群鸟,它们飞过夫子庭院的上空,留下了一样东西。

一泡鸟屎落在了老夫子的额头,肮脏的固液体混合物沿着老人的鼻梁流下,但老人只是开怀大笑,在他面露疑惑和惊诧的年幼的学生的眼中像个狂士一样大笑。

——————————

陈长安走在野草丛生的路上。

自当今皇帝在二十多年前破南越,在这里置高要县时大修了一次各乡里的大道小路后,这里的道路便再也没修缮过了。就像这里的人们一样,除了一年比一年老外,好像再无其他的变化了。每天做着一样的事,每年开始一个新的轮回,每一个人重走着父母的老路。

除了今天,陈长安从夫子家出来之后,看到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陈长安好几次听见了有人在喊“万岁”,以表达自己无处安放的兴奋。

路上,陈长安还碰见了几个同在私塾里学习的同窗,他们很兴奋地说着今天他们的爹娘特许他们今天不用帮忙干活了,他们邀请陈长安同他们一起去田间抓青蛙。

陈长安婉拒了,因为他要回家,因为他还要思考夫子的话。

夫子突然告诉了他很多东西,他一时之间明白不了。

夫子说,“天下是天下人”,他不懂。但他记住了夫子点他额头的感觉,那是很玄妙的感觉,他形容不了,只知道在那一刻他的世界只有那种感觉。

夫子说,“当今的皇帝好大喜功,骄佚奢淫,暴戾恣雎”,陈长安知道这番话,无论真假,他都必须当做夫子没有说过一样。

夫子说,“大汉是世上最伟大的国度”,陈长安不知道什么才能被称上“伟大”,他只是在想,夫子的话是不是自相矛盾。如果大汉是最伟大的,那么,今上不应该也是最伟大的吗?

陈长安到家的时候,他娘刚刚下了纺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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