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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余生不悔

夜露茫茫,败叶萧萧,鬼哭凄凄,阴风阵阵。

西苑长安宫,是整个内廷之中最幽僻凄冷之地,一直以来也是妃嫔媵嫱们多有忌讳之地。

说得不客气些,这里,便是那所谓的冷宫。

据传,太宗皇帝自徐皇后薨了之后,专宠那知书识礼的王贵妃,并数次起意要立王贵妃为皇后,然而那王贵妃却是屡次拒绝,甚至于自请入住偏僻的西苑,退居这冷僻的长安宫,以避开太宗皇帝的宠爱。最终,王贵妃主掌后宫,即便没有封后,也得了与皇后无二的尊荣,谁也不知她当日自请入住长安宫究竟是欲拒还迎的手段,还是恃宠而骄的扭捏,可是,却没有人会忘记,这长安宫里,曾经的的确确是住过一个被废的皇后的。

那便是所谓的静慈仙妃,也就是宣宗皇帝的胡皇后。

可而今,这长安宫也成了汪云慧的栖身之所。

自朱祁钰下诏废后,她便自坤宁宫辗转到了这长安宫来,原本在她身边侍奉的宫娥嬷嬷们皆被送去了浣衣局,整个偌大的长安宫里,只有一个驼背的哑巴嬷嬷侍奉她。

从坤宁宫过来,她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毕竟,如今已是废后,那些翟衣,鞠衣,霞帔,大带之类的东西也都没资格再穿了。

她唯一带在身边的只是一个盒子。

坐在窗前,她眉目平静地打开那个盒子,里头装的却赫然全都是绣功精细的小荷包,整整六个,每一个的图案都不尽相同,可荷包里装的却都是同样的平安符。

这些荷包,是她嫁入j王府之后绣的,这些荷包,是她想要给朱祁钰的。

每一年到了生辰之日,她都会前往慈云庵上香,为她的丈夫祈福,求一张平安符,放入亲手所绣的荷包里。

可惜,这样的深情厚意,朱祁钰从不领受。他总是虚应着收下她的心意,却从不曾将她的一番心意给放在身上,当然,也更不会放在心上。直到他入宫登基,她私下里入了他的寝房,才无意中发现这六个被他弃在角落里的荷包。

抚摩着荷包上那绣工精致的花纹,汪云慧只觉得满心苦涩。

多么相像呵,她的宿命,同这些荷包是一样的。

当年,他在孙太后的旨意之下被迫娶了她,而后,又勉为其难地封了她做皇后,可是,却都从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明白自己是个痴女子,他的眼里心里从没有过她,可她却是偏偏泥足深陷,再难抽身。

j王府中的寝房,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于她而言,都是无法让他的人与心留驻的地方。如今,即便是住在这长安宫,又有何种区别呢?

都是一样的罢。

驼背的嬷嬷端着新沏的茶水进来,咿咿呀呀地指着外头,也不知是在说什么。汪云慧起身走到门口,却只见中庭站着一个素色衣裙的女子。

在内廷之中,除了那甚得宠爱的杭贵妃,还有谁敢不顾禁令,公然身着那通身素白的衣裙?

两个女人,一个在檐下,一个在院中,就这般对视着,许久许久无言。

“明日就是封后大典了,你是刻意选在今日来看我笑话的么?”

或许是因为彼此那尴尬的身份,尴尬的对视,倘若一直这么无言,气氛会更加尴尬。终于,汪云慧率先开口了。那明明应该带着酸味与不快的言语,自她唇中挤出,却是只有凄凉在萦绕。

她看得出,这个杭贵妃不是那种一步登天后便恃宠而骄的女人,倘若是,朱祁钰便不会待其如珠如宝了。

能抓得住朱祁钰的心,这个女人实在是非常厉害。

她们之间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所谓输赢之分。

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具备那争宠的条件,何必徒惹人生厌?

但不可否认,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汪云慧只觉得胸口内的心如遭利器狠狠戳刺,更甚椎心刺骨千倍一万倍的痛感随即扶摇直上。这种痛,她不是不熟悉的,每一次,当她看见朱祁钰肆无忌惮地拥抱着这个女人,对其嘘寒问暖,呵宠备至之时,她都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但还好,即便如今仍旧在痛,可她却也能平静地面对了。

即使只是表面的平静。

“事到如今,能够让给你的,我都已经让给你了,你还想要怎样呢?”

她淡然地陈述,略一低头,发丝垂下,半掩了面色,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捏着一个小荷包。此时此刻,满腔的酸楚没有发泄的渠道,那小荷包似乎就成了一种宣泄情绪的替代品,被她狠狠攥在手里,揉得皱皱巴巴的。

素衣看着她那强装淡漠的模样,一时反倒不知自己该要说什么才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这长安宫。

汪云慧对朱祁钰的情,她是知道的,而对汪云慧,她也向来是颇觉歉意的。即便朱祁钰与其没有感情可言,但毕竟,汪云慧是朱祁钰名义上的妻子。而她,倒真真的觉得自己有些夺人所爱的嫌疑了。

“我知你心中有怨气。”素衣静静地看着她,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可却有着永远无法消除的鸿沟。毕竟,她们心系的是同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感情上近乎洁癖,不肯坐享齐人之福,也就注定了这两个女人不可能心无芥蒂地相对。“你莫要怪他薄情……”

“薄情么?”汪云慧摇摇头,想自嘲的笑笑,却怎么也挤不出半点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

像他那般毫不留情地下诏废后,似乎真的是不念夫妻情分的,可是,她与他,真的有所谓夫妻的情分在么?

“他对我从没有那所谓的情,何来薄情之说?”像是一句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可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带着一些干涩与苦味。尽管在那也算得上是所谓“情敌”的人面前坦诚这样的言语是不合宜的,可她却已是不在乎了。

她们俩,毕竟不是那陈阿娇与卫子夫,也不是那郭圣通与阴丽华。

有的话没必要道破,各自心中有数也就成了。

见素衣不说话,汪云慧只是神色淡然:“倘若你是觉得我太过可怜,想要好心地安慰我,那也大可不必。”“一开始,我的身份与来历就注定了左右为难,如今住在这里,倒是真真解脱了呢。”

“那就好。”素衣听她这么说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梗在心间的东西骤然放下了,这才稍稍轻松了些,打算告辞离开。

不料,汪云慧却看出了她的意思,突兀的出声阻止:“你等等。”

“有什么事么?”素衣转过头看她,不知她为何会出声挽留。

“你——”汪云慧出言有些迟疑,明澈的眼细细地看着素衣,似乎是借着那迟疑的时间又将她反复打量了多次。“你应该不是当初那个被越王进献入宫的女子吧?”她上前一步,突然紧紧抓住素衣的手,将声音压得极低。

素衣的手很凉,她的手却很烫,仿佛冰与火骤然接触,于疑惑中带着试探,却也足以让周遭的气氛掀起轩然大波。

“你为何会这么说?”素衣蹙起眉看她,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顿了一顿。从她那收紧的手心,素衣便能感觉出一些不对劲,心顿时倏地收紧,有些抽搐的隐痛。

汪云慧有此疑问,是不是说明,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出了纰漏?

“当日越王进献的那个女子,我对她印象极深,端看那眼神韵致便不是个安生人。你与她纵使容貌相差无几,可旁的一些细节却是瞒不过我的。”汪云慧垂下眉眼,声音依旧很低。该怎么说呢?或许,这就是女子对于情敌的一种本能敏感反应吧。“再说,那女子入宫侍奉皇上是由上圣皇太后一手促成的,照理,皇上也该是不理不问才对,可你却如此受宠,便已是又一个疑点了。再者,我不知你与上圣皇太后之间有何纠葛,但,她之前似乎并不太在意你,可后来却像是看出了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似是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便就由此笃定了。”

素衣瞳仁瞬间紧缩,却并不急着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曾听说,瓦剌进攻京师之时,皇上亲临西直门,险些遭逢暗算,幸得一名女子英勇护驾。”汪云慧并没有抬头看素衣,只是低声径自说着:“那名护驾的女子就是你吧?”

倘若说其他的事都是出于直觉和猜测,那么,这件事,她是的的确确有所耳闻的。毕竟,当日西直门,有不少人都看到了朱祁钰为那受伤的女子焦躁不安的模样。

借着那些零零碎碎的传言,她才能将眼前人和那想象中的人拼凑在一起。

素衣仍旧不说话,寒凉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之间,清晰可见。

沉默了许久许久,汪云慧才松开了素衣的手,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满是腻腻的汗。“如此看来,也难怪他会待你与旁的人不同了。”她低低地说着,似是有无限的感慨,得要借着这自言自语倾泻而出:“倘若我也有那样的机会,他是不是就会对我改观?我其实从没将j王府中的任何事告诉过上圣皇太后,因为我牢牢记得,我是他的妻子,怎能背叛他?即便是如今,他废了我的后位,我也还是这么一句话。”

素衣静静地听着,不曾打断她,也不曾接过话去。

末了,汪云慧抬起头,看着素衣。“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什么?”素衣挑起眉。

“你把这个给他,不要告诉他是我做的。”她将手中那攥紧的荷包放在手心中,徐徐地抚弄了半

晌,才递给素衣,一言一语,像是叮嘱,更像是诀别:“这里头放的是我为他求的平安符,我只是希望他平安。仅此而已。”

素衣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个荷包,微微点头。

这荷包,明明那般轻,可于她而言却是那么沉重,甸甸地压在心头,令她觉得呼吸困难。只因,这里头带着一个女子近乎绝望的情意。

她突然觉得这一世,能够遇上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是如此幸运。

檐下,那驼背的哑巴嬷嬷正依着柱子,静静地看着这两个说不清到底是敌是友的女子,嘴角带着越来越深的笑意,却是没被任何人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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