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柳荣华很晚回家。开门带进来一身酒气，指缝里夹着一根燃烧一半的香烟，脸色惨淡，如丧考妣。

他放下公文包，却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直接坐在电脑前进入游戏，而是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默默吸烟，一言不发。

手中烟草很快燃尽，被掐灭丢弃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他从口袋掏出扭曲的软壳烟盒，从中抽出两根已经看不出圆柱形的香烟，一根叼在自己嘴上，一根向我递来。

我愕然，并拒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戒了烟。”

“戒你妹，来陪我抽一根！”柳荣华举在半空的手并未收回。此刻我见他目光涣散，神志不清。明显有几分醉意。

“我说我戒了。”我再次郑重声明。

“戒你妹啊，有什么好戒的？”柳荣华语调含糊：“男人离开了烟，还有什么乐趣？”

“为了健康啊，为了多活几年。”我认真解释道。事实上，多年以来的戒烟成果，是诸多值得我自豪的人生成就之一。

柳荣华收回了烟，一脸不屑反驳道：“多活几年有什么用？这种时候，你让我不抽简直生不如死。我宁可少活几年，也要抽烟！”

我无意与他继续争辩，但见她神色落寞，便关切问：“这种时候？什么时候？”

柳荣华叹了口气，语调低沉：“今天下班没开车，我坐地铁回来的。在步行往地铁站的路上看到一幕，让我心情不好……”

“你看到了什么？”我好奇问。

“我步行经过海航大厦门口的广场，在那里看到一女孩，从远处狂奔向一个带着行李箱的男孩，然后拥抱，亲吻……”

我疑惑，琢磨良久，问：“难不成那女孩是你的旧相好？”

“不认识。”柳荣华摇了摇头，目无表情。

“那又干你什么事？你难过什么？”我越听越糊涂。

默了片刻，柳荣华叹了口气，说：“他们看起来像是久别重逢的异地恋情侣，男孩从远方跑过来看望她，女孩激动，大庭广众之下情不自禁，场面温馨幸福，令人羡慕……”

思忖片刻，我才反应过来他话语中的深意。我在他身旁沙发坐下，拍了拍他佝偻的肩膀，轻声问：“是不是想你家素素了？”

柳沉默，低头抽烟。

“其实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劝解道：“别说秀恩爱了，只要你愿意还不是有大把的妹子可以随叫随到，陪你做什么都行？”

“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心里装的只有素素一个人而已。”柳荣华吐了口烟，淡淡道。

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为情所困如此消沉，这令我感到有点意外。印象中的他，向来都是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洒脱的模样。

“就算这样，你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我反驳道：“人家异地恋可以不远千里来相逢，难道你就不行了？只要哪天得空，你飞过去她的城市，你们也可以在大街上秀恩爱……”

“唉……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柳荣华语音低沉。

这令我大感意外，惊问：“为何？你们分手了？”

柳荣华深吸一口烟，而后将哀叹连同浑浊雾气一同从口中悠悠吐出。烟气经过他呼吸系统的浸润，由蓝色变成了深灰色。

“她要做妈妈了。”短短几个字，夹带无限的落寞与无奈。

我愕然，问：“这么巧，你别告诉我这是你的杰作？”

“不不，这绝无可能，你别瞎说。”柳荣华矢口否认，语气坚决态度诚恳，这让我相信这其中绝无造假的成分。而我似乎也可以推测到他如此肯定的原因。

柳荣华闷闷不乐，但这一刻我却想不到一句适合安慰他的话。我知道，其实我真的不太会安慰人。

斟酌良久，我说出了朴素的一句：“别难过了，其实你应该为自己庆幸。”

“庆幸啥？”柳荣华抬头望着我，一脸不解。

我笑了笑，解释道：“你想啊，你在一个很恰当的时机，非常幸运的见到了她，并且那什么……额……得到了她。如果你们晚一个月见面，估计你就没有那个机会了，这辈子可能都不再有机会。”

我这样说是基于我对柳荣华色心本性的了解。在我心目中柳荣华就是如此看重与女孩子的身体交流。据此判断，我觉得他确实应该感觉庆幸。

柳荣华低下了头，表情中似乎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又转为阴郁。

我继续开导：“你看，关于素素，你最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还有什么遗憾？以后的话你们可以在虚拟世界里继续恩爱，以及秀恩爱。”

“她以后可能不会来游戏了。”柳荣华低头轻叹道。

“为什么？”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我也想起了素素已经有一阵子没来游戏这个事实。

“她说怀孕以后，家里人都不让她接触电子产品，特别是crt显示器这种高辐射的东西。”（注，就是那个年代那种大屁股的显示器，现在几乎看不到了。）

难怪，我最近一阵子几乎都没看到素素出现在游戏中，任务副本也总不见她。这确实令人难过，但我还是想再安慰一下他：“事实上你比我幸福多了，你看我连个可以想念人都没有呢。你和素素呢，尽管尽管隔着现实障碍，但至少你们心里有彼此。你只要相信她心里一直想念着你，这不就够了？”

对我的安慰柳荣华似乎不以为然：“或许是吧，但又有什么用？素素对我来说摸不到碰不到，以前还能在游戏里过过嘴瘾，现在连话也说不上几句，空有虚无缥缈的想念又有何用……”

我突然明白，异地恋这种偏向于精神层面的爱情，对我来说或许还能勉强接受。但对于柳荣华这样的男人是不合适的。只因为他对爱情的表达更多的依附于身体接触。此刻我理解了他的失落。

让他引以为傲的素素，曾经也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对她过于认真，甚至奢望有朝一日能冲破障碍与对方在一起在现世界的那种在一起。但如今来看这最后一丝希望几乎完全破灭了素素将为人母，也必将心归家庭。如今别说现实重聚，恐怕柳荣华连游戏世界与之表达相思的机会都没有了。没了现实世界的耳鬓厮磨，没了虚拟世界的精神寄托，也难怪他会如此失魂落魄。

“有时候我怀疑她啊，到底是不是我的。”柳荣华突然说出一句话，令我莫名其妙。

“怎么不是你的？她都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来陪你睡了，还不是你的？”我反问道。

“说起这件事，有时候我都怀疑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柳荣华低声道。

“难道关于这件事，你还真是跟我吹牛的？”我惊问。

“那倒不是……”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我追问。

柳荣华默了片刻，悠悠的道：“我跟她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除了我和她亲历之外，并没有没有外人在场。这是一个秘密，你是唯一我分享过的人。但事实上，即便是你也无法证明那件事的真假，因为正如你刚才所说的，我有可能只是编故事，吹牛，对吧？”

柳荣华这样奇怪的表述令我讶异，我反问：“我信不信并不重要，只要你自己经历过，自己相信不就够了吗？”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过于短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傍晚的场景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这让我有时候会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但又偏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们在一起过，比如说一张合影照片。”

“事实上她也不可能答应与你合影。”我笑道。

“没错，”柳荣华一脸失落道：“但当时我其实可以在房间偷偷的拍一张有她在内的照片留作纪念。可惜当时太匆忙，我一时没有想周到。”

“所以呢，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得了妄想症，还是失忆症？”至此为止，我对他飘忽的语意仍一知半解。

他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只是说有时候啊，我会怀疑那个傍晚的事，会不会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柳荣华这番奇谈怪论，此时让我感觉他除了情绪低落，还有点精神恍惚。我想，或许是真喝多了吧，但偏偏神志还算清醒。

琢磨良久，我安慰并提醒他：“就算没有照片也没有物证，那素素自己总可以证明这件事发生过吧？”

柳荣华转过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我，神色恍惚，缓缓而道：“那假如……素素也只是我幻想的一部分呢？”

我被这一句话惊了一惊，莫名间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须臾，我郑重提醒他：“这怎么可能，大家天天在游戏碰到她，她是真实客观的存在啊！”

“那只是虚拟世界的她。在现实生活中，除了我自己之外，我认识的人里面谁也没见过她，包括我的朋友，包括你。”柳荣华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怀疑素素是你假想出来的恋人，她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我问。

柳荣华点了点头：“我只是有时候会这样怀疑。”

他这样的表述，带着某种灵异的味道，此刻令我愈发感觉脊背发凉。

我忽然猛推了他一把，站起身来，大笑道：“行了，不要胡思乱想语无伦次了，你只是喝多了，需要休息一下。”

柳荣华只目光呆滞的望着我，并未开口说什么。

对话陷入冷场，我也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不管怎样，柳荣华这一段曾令我羡慕的异地网恋，此时俨然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悲剧。

没错。自从网络游戏与即时通讯工具在网络上流行起来之后，我经常在网上的新闻中听到一些异地恋的悲剧。我想，柳荣华就是这其中之一吧。

我终于开口数落起他来：“你在游戏里找老婆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找一个那么远的。你当时怎么就不考虑找一个同城的呢？”

“你刚认识一个女孩时候，难道就要先去调查地理位置吗？”柳荣华反问，神色冷漠。

“我会！”我反驳道：“而且很多人在这方面比你聪明。比如我就经常看到世界频道经常看到有人在喊：找个某某地区的女性玩家做老婆。你看人家多干脆利落开门见山，虽然有点庸俗，但比你明智。”

“你懂什么！没听过‘情不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吗？”柳荣华一脸不屑：“再说了当初刚认识她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我没想怎样，管她天南海北我又不图什么。只是根本没有想到会和素素发展到这一步。”

“好吧，以后有经验了？不是附近的就不要花费心思了。”看他心情低落，此刻我并无意与他争辩下去。

“没有以后了，素素只有一个。”柳荣华低声说道。

对话再次陷入冷场。

事实上，《醉风月》在我看来确实是个很不错的网游，但唯独有一个缺点：玩家之间互相无法被动获知彼此的地域信息。也正是这个缺陷造就了柳荣华当前的悲剧（或许还有我未听闻的更多悲剧）。

这样的缺陷也存在于我目前在“光潋”参与开发的这款游戏《天问》。想到这，我突然有一种想法与冲动很想明日上班给项目负责人提出如下这个建议。

站在一个开发者的角度看，为了避免网游中的社交造就类似柳荣华这种盲目的异地恋悲剧，我觉得完全可以在游戏中添加一项功能：就是强制玩家公开自己的地理位置信息。要实现这个功能其实很简单，首先根据玩家ip地址判断出能精确到地级市的地域信息，然后在玩家人物角色属性界面动态显示这样的信息。

这样的公开信息对玩家的个人隐私影响其实不大，却可以有效的避免网游世界里的异地情感导致的障碍与悲剧。也能有效的扩大玩家的交际圈通过网游世界认识同城的朋友，以后才可能发展出现实友情。

要知道那些在游戏世界认识的兄弟，朋友，恋人，当他们告别游戏的时候，最终会因为地域障碍而变成天涯陌路这是一种无效的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