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多了。

李宇躺在宾馆的房间里，只觉得头昏眼花，可是或许是隔壁传出来的细声，让他忽然不想睡，一下坐起来，揉了揉脸，看着周围。

小宾馆。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得出这个结论，这个地方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对面是一把椅子，一个茶几，上面放着白开水，门没有经过装修，是那种原始的粗糙，自己刚才喝多了，有些晕头晕脑，也不知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应该是老陈的主意吧？

李宇心想这位做老板的时候，就抠门无比，现在落魄了，大概更抠，什么钱都要省的，所以就住了这么个破地方？

想到这里，他慢慢站起来，破旧的床发出“吱呀”的声音。

李宇皱了皱眉，忽然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对了，好像隔壁在说话，因为不隔音，所以能听到，不仅仅是一个人在说话，似乎是很多。

他侧着耳朵听了半晌，到底隔着墙，还是没听到，便悄声翘起地穿了鞋，垫着脚走了出来，尽管极度小心，门依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外面是一个四方的老式走廊，一个个的破旧的房间，感觉跟迷宫似的，屋顶则是简陋的白炽灯，映着外面的黑幽幽的窗户。

晚上了。

李宇抬头看了看窗外，又垫着脚走到了隔壁的门外，侧着耳朵听去，果然现在听清楚了。

“真的没什么反应的。”

初恋声音里带着几分遗憾，不过语气没有白日那么凄凉：“我说了半天，阿宇一点反应都没有，跟个木头人似的，他可是真的变了，以前真真是好人，只要我哭，他就什么都投降了，现在唉……看来他真的病了。”

“什么你哭，他就投降了，你还惦记着他呢？”

初恋的丈夫忽然出口，带着极度的不满道：“本着人道主义，我让老婆跟他说两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都懂，可是钱方面，亲兄弟明算账，押一半算什么鬼？这明明是不信任我们嘛。”

“哎呀，不是说好了的？”弟弟嚷嚷道：“等把人安全送回家就付钱，你怎么着急？不是富二代吗？没见过钱啊？”

“你……”

“好了，大家想想大夫怎么说的吧？我看卖惨是不成了的，对吧，老陈。”初恋阻止了丈夫与弟弟的争执。

老陈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道：“阿宇是好人，不会看别人痛苦就开心的，啊，我没事，有点困。”。

众人沉默了下来。

“果然心理大夫说的不错。”初恋又开口道：“他说阿宇是好人，卖惨不会让他心动的，也治不好他的病，心理大夫不说过了吗？抑郁的反面是活力，不是开心，他这么死气沉沉的，也不是办法，我看按照大夫另外一套方案来吧，告诉他当年的真相，相信阿宇会有所触动的。”

“啊？”

一直不怎么出声的未婚妻忽然叫了一声道：“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

“你放心吧。”弟弟忽然冷冷地开口：“我哥是真的好人，你告诉他什么，他都不会打女人的。”

“你怎么这么说？”未婚妻似乎十分不满，嘟囔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钱押一半，若是不见效，另外一半不会给的。”弟弟哼哼作声。

众人似乎在里面面相觑，好半天，听初恋丈夫道：“你到底打算告诉他什么？”

“当年放弃的理由。”初恋的语气里忽然带着几分毅然：“也该让他知道了。”

初恋丈夫没吱声，未婚妻小声嘟囔了一句，因为声音太小，李宇也没听清她说什么，不过听弟弟的态度，似乎已经通过了。

“就这样。”弟弟一拍大腿：“按照计划行动！”

李宇听到这里，飞快转过身，一溜烟进了自己的房间，钻到了被子里，捂着脸。

被子真的不干净，一股子汗臭味，油乎乎的，让他作呕，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他本来对这群人不报什么希望，说不定内心还有些嘲笑他们白费功夫，可是听初恋说“大夫开出的另外一套方案”，又是“当年的真相”，未免生出几分好奇来——初恋要告诉他什么呢？

这些人要告诉他什么真相呢？

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脚步声向自己的床“啪嗒”“啪嗒”走近。

“阿宇。”

初恋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不过不像白日那般凄凄惨惨的，而是坚定而清晰，似乎还伸出手深入被子里，似乎要握住李宇的手，李宇忙把手蜷了起来，初恋摸索了半天，只叹了口气，抽了回来，喃喃道：“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的……”

说着，似乎苦笑了笑：“阿宇你知道吗？我之所以离开你，不仅仅是嫌贫爱富。”

李宇听到这话，身子微震。

“不是嫌贫爱富。”初恋似乎重重地重复着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鼓了鼓勇气，这才开口道：“阿宇，今天我跟你卖惨了，说跟他结婚之后如何如何不幸福，其实……我们确实不幸福，我知道的，而且从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这种下场，可是我当初还是这么选了。”

李宇皱眉。

“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为什么明不知道不幸福，还跟他在一起，离开近乎完美的你？其实原因很简单，很简单……你太好了，你知道吗？阿宇，我之所以离开你，是因为你太好了。”

李宇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下把被子拉下，瞪着眼看着初恋。

初恋那胖胖脸上浮出几分尴尬，似乎想要笑，可是笑不出来，只能裂出一个好笑的表情，在白炽灯下显得沧桑而无奈：“我跟你太熟悉了，有时候我甚至把你当成同性闺蜜来对待，咱们在一起的感觉像是左右握右手，太熟悉了，反而没有感觉了，而且……你知道的，你人太好了，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嫌我，不会骂我，我在你面前……自卑。”

“自卑？”李宇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自卑，是道德上的那种压力。”初恋咬着嘴唇，不停摇头喃喃：“这种感觉就像是人跟神的结合，太奇怪了，哦，我说不出这种感觉，这么说吧，我总觉得跟你在一起，我不自在，你明白，我不自在，我必须像个好人一样，我不能变成坏人，不能有丁点坏心眼，否则我就会产生惭愧的感觉，这种感觉开始是好事，后来变成了一种压力，压力你懂吗？最后我受不了，离开了。”

李宇眨了眨眼，他有点听糊涂了。

“这么说吧。”初恋举起手，道：“阿宇，我跟其他男人可以一起看岛国片，觉得没什么心理障碍，可是跟你在一起你看，就觉得很有罪恶感，咱们在一起那个的时候，我觉得特别放不开，你知道吗？因为我觉得你……哦，太好了，好人似乎不应该干这个，可是我跟他就完全没问题，因为他是个混蛋，我知道，所以我比较放得开……”

“你跟他在一起你的原因，是因为跟他上床比较放得开？”李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着初恋。

这个问题很荒谬，这个原因也很荒谬，李宇不能不受这种刺激，所以他坐了起来。

这么尴尬的问题，初恋似乎很应该否认，可是——她点头了，没错，她居然红着脸点头了道：“我……我放不开，很多事情放不开，你知道的，我跟他在一起，可以骂人，可以打架，可以说下流话，什么都可以，因为我没什么顾忌，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就……就很拘束，因为你很好，我就必须变得很好，就比如你给乞丐钱，我必须拍着巴掌说好，然而跟他在一起，我就能干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这乞丐比咱们还有钱，装什么可怜？之类的话。”

李宇听得越发晕了。

初恋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似乎也放下了，所以说得异常流利，说完之后，抿着嘴，坦然无惧地直视着李宇道：“阿宇，这些话我憋了好几年了，现在终于说出来了，按照大夫的吩咐，哦，不，我应该说实话，我知道你会生气，甚至会……我不知道，不过我总算说出来了，你恨我吧！”说着，闭上了眼。

李宇脑袋“嗡嗡”地响着，这些话确实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刺激，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初恋的“嫌贫爱富”，可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而且是如此荒诞！

然而……

他的心有些乱，就像已经做好的墓碑，忽然有人在地基上撅了土，感觉有点崩乱，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要挺住，守住！

“我知道了。”李宇终于开口，语气很淡：“我不怪你，也不会恨你，因为我不爱你了，你如何，对我来说无所谓，不过……当然，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初恋本来闭着眼，听到这话，吃惊地睁开眼，看着李宇，眸光里有些疑惑，甚至还带着几分鄙夷，不过很快变成了一种惭愧，喃喃：“你果然是个好人，就是人太好了，唉。”

李宇听到这话，似乎要笑，可是到底没有笑出来，只扬了扬眉，“哦”了一声。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是初恋丈夫在敲门：“好了没？说那么长时间谈恋爱呢？人家未婚妻已经在这里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