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父亲的事情，许欣有些无奈。

“我爸牵头的这个项目，曾确定为林学院和大学的重点科研项目，这几年进展十分顺利，即将进入收获期，上个月却突然通知明年经费停拔。”

“理由呢？总不能无缘无故说停就停吧。”

“给的理由全是虚的，什么市场变化、前景不明、进展缓慢等等，全都经不起事实与数据推敲。其实根本的原因，就是我爸得罪了领导。”

“你爸和领导撞车还是打架了？”

“才没有呢，我爸只知道做事，眼睛只盯着那几处实验园林，路上碰见院长书记都视而不见，一个因为近视，一个他在想事。”

“完了，这就已经得罪领导了。”猴子拍腿说。

“但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停掉项目吧？”乔侨问。

“还因为他违犯了学校潜规则。”

“又不是娱乐圈，学校里能有什么潜规则？”猴子不以为然。

许欣说：“比如说项目经费批下来，并不等于说这些钱都是你的，要拿出一部分上下打点，最起码领导往科研组里塞的人——只领津贴不用报道，一定要接收；领导递过来的吃饭旅游购物等等发票，一定要给报销。”

“哇塞，够黑的！真没想到大学里也这样。”

“我也没想到，有叔叔来开导我爸，我在隔壁听到的。”许欣说。

“岂有此理！这样下来能有多少经费真正用到科研上。”祝俊气愤至极。

“我爸也这么说。这两年他带的小组一直是独立王国，别说给领导报销发票，就连请领导吃饭喝茶都没有一次，说经费一定要用在刀刃上，很多时候请学生吃饭，都是自己掏腰包。”许欣说。

“你爸爸真是一位……好老师，好教授。”

“可这没有用的！那位叔叔告诉我爸，教书也好做科研也好，要三分心思用在教学项目上，七分精力用在人事上，这才是当下中国的国情。个人没有办法只能遵守，否则就会有无数个的阻碍，看见的和看不见的，让你跌跌撞撞寸步难行。”

听到这里，乔侨忽有所悟。老爸乔山推荐给他的《增广贤文》，书里九成以上内容讲的都是人际关系，由此看来自古至今中国国情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么，错的是千年未变的国情，还是为了理想而与国情硬杠的人呢？

“你爸被说服了吗？”祝俊问。

许欣说：“这个世界上能说服我爸的，只有他本人。我爸对那位叔叔说：你说的我全懂，但是，‘我四十不动心……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搏，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请回吧。”

“你爸说的那段话到底什么意思啊？”猴子着急地问。

乔侨神气地解释：“引用的是孟子一段话，意思就是……很有骨气很有勇气，认准的事不惜一切也要去做。”

“有骨气有什么用，批钱的是领导啊，许欣你爸把领导说服了？”猴子问。

“我爸找领导了，摆事实讲道理，演示模型陈列数据，说明实验成功后的社会和经济效益。”

“结果怎么样？”

“对牛弹琴喽。我爸压不住火，痛骂领导不学无术包藏私心。”

“你爸真猛！祸越闯越大了，领导被骂急了吧？”

“你太瞧领导了！领导依旧笑嘻嘻的，我爸骂别人自己却气得浑身颤抖，最后领导和蔼可亲地说：许教授，你状态不对啊？是不是该休息一下，看一下精神心理科。”

“我操够黑！这是要把你爸停职，送进精神病院节奏。”

“是啊，我爸倒成不讲理的恶人了。这些事情都是对门吉奶奶告诉我的，吉奶奶是林学院资格最老的教工，去年刚刚退休。我听了气坏了，不行！没这么欺负人的，我要帮帮我爸。”

“你，你怎么帮你爸？”

“我找院领导，院领导解决不了，我就找校领导；校领导解决不了，我就找省领导；省领导解决不了，我就到教育部上访。”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猴子难以相信地揉揉眼睛。

“当然是真的。前天上午我去了学院办公楼，二楼有七八个房间挂着校长、副校长的牌子，我挨门敲过去，里面都没有人。另一侧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老头，问我找谁？我说找校长，校长不在的话，书记也行。白头发老头说：我就是值班的书记。在老头办公室里，我把我爸的事情全说了，要求学院公开科研项目全程评估、经费拨款与使用的程序和标准，如果没有程序标准，说明有关领导失职；如果有，我相信我爸的项目和执行情况绝对在标准之上。”

“许欣，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别打岔！听许欣说。”

“白头发老头把我说的都记在本子上，说开学之后学校会给予明确的说明。我急了，等得时间太长了，就对老头说：你不会故意拖延时间吧？如果你包庇他们，或者跟他们一伙，我就会寻找证据，向你们上一级举报。白头发老头笑了，说欢迎我和任何人对学校任何一级领导进行监督，依据依法依照程序反映情况、举报线索，然后严肃正式地说我说：他将咨询召集相关负责人，三天之内给我一个有效答复。”

“就是说明天就会有回复？”乔侨问。

“其实昨天就收到答复了。”许欣说。

“学校这次怎么说？”祝俊问。

“学校说将正式发文件通知，对学院已有和待批的所有科研项目，进行重新评估和严格审计。就是说之前种种传闻和说法都不算数了，一切等待评估审计之后再做决定。”许欣说。

“真让你做到了！许欣，这下你在林学院成名人了吧？”乔侨说。

“这事在林学院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我爸成了英雄、怪人，或者说是众矢之的，因为很多人的利益因此受到了影响，从这个角度讲，我乐意为我爸分背一点点小锅。另外好笑的是，我找到的那个白头发老头，原来是新调来的学校纪委书纪，我竟然威胁要举报他，哈哈。”

“亏你笑得出来，一般人怕都怕死了。”猴子说。

“有什么好怕的，纪委不就做监督的么，说明我找对人了。”

“你爸有没有说你？”祝俊问。

“没有。只在晚上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句：大人的事，你以后不要操心也不要管。”

“事情解决了，皆大欢喜，你好像并不怎么高兴？”猴子说。

“没那么简单。昨天晚上就有好几拨人来我家，找我爸谈心聊天。有人提醒说这是新来的纪委书纪上任烧得三把火，等到他深入了解情况了，很可能就官官相护互相勾结；有人劝我爸低调一点——我不知道我爸还要怎样低调，再低调就要钻到土里了，只要不乱说话他的科研项目肯定会优先通过；还有人乱七八糟的传话明里暗里威胁，我爸听得烦了，把人全都轰出去，写了张字条贴在门外：说客止步，闲人勿扰，主人坐化，谢绝烧纸。”

“你爸真是太太太太有个性了！”猴子佩服五体投地。

祝俊看着许欣说：“许欣，你所做的，可称得上是当代提萦。”

“提萦是谁？”猴子问。

祝俊说：“提萦是汉代名医淳于意的女儿。淳于意被人诬告从老家山东押往长安，临行时叹息说：可惜我没有生儿子只有五个女儿，关键时刻都用不上。提萦是淳于意最小的女儿，跟着囚车一起来到长安，上书给汉文帝为父陈辩，愿意做官婢为父亲抵罪。汉文帝看了上书很感动，不但赦免了淳于意，还由此废除了肉刑法。”

乔侨点头：“美女难得，才女、奇女更加难得。”

“如果美女才女奇女集于一身，那可真是稀世珍宝了。”猴子呆望着许欣，把乔侨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下半截话说了。

“你们别开玩笑了，我就是一个只会傻用功的书呆子。”许欣看下表叫道：“哎呀，都十一点多了，我要赶紧回家，我爸还等我做饭呢。”

“我们送你。”祝俊三人一起说。

乔侨说：“打一辆车就足够了。”

许欣问：“顺路吗？”

“顺路。世界很小，地球是圆的。”乔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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