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并不很结实但却很脏的旧鞋，一身很旧却很干净的布衣，一个洗旧了的包袱。

是一个挂着酒葫芦的怪人。

怪人盘腿坐在楼梯底下，低垂着头，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着酒杯，自斟自饮，旁若无人，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够从他喝酒的姿态中看出他此刻一定是非常满足的。

只见他一面慢慢品酒，一面吃吃的笑，好像满屋子的喧哗一点也没有打扰他的酒兴。他分明就是一个人在喝酒，却好像比这里任何一个人还要喝得开心。

这个人真是很古怪，这里几乎没有人比他更奇怪，因为没有人愿意像他那样躲在楼梯底下喝酒，而且一个人喝酒也能够喝得如此开怀。

开心的时候就会笑，可是这个人的笑声也实在是古怪得很，就像是在嘲笑。

无论这个怪人为何而笑，店小二都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他一下，于是就很严肃又很小声的说了一句：“你不要笑了。”

怪人又大声笑了两声。

店小二脚都软了，“莫非你是一个聋子？”

这时，怪人才举着酒杯吃吃的回了一句：“我为什么不要笑？有人生来只会哭，有人生来只会笑，我就属于生来只会笑的人。你不让我笑，就好像不让我吃饭一样，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说完，他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很大。

店小二被他的笑声吓得浑身发汗，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下似乎一下子就从地上跳起来道：“莫非你是脑子有毛病的傻子？”

“……应该不是。”

“那你可知道坐在靠窗那桌的人是什么人吗？”

怪人头也不抬，“世上最大的架子，就是官架子。他们是官，摆着架子走进来的，想要注意不到都不行。”

其实，那些人也并不是官，他们只不过是官养的吏，但就算只是差，地位也和一般人不一样。

店小二侧头靠近怪人，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明白，就该知道一件事情。”

“何事？”

“坐在这里的人都是你惹不起的。”

怪人不屑道：“惹不起就惹不起，反正我笑我的，又没去招惹他们。既然笑两声并不犯王法，他们又岂会来管我？我不过就是笑了两声。”

“笑一声也不可以。”店小二跺了跺脚，很想骂人，可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而且他在这里和怪人说了半天话，怪人居然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这令他感觉非常不舒服，很不高兴，于是干脆蹲下来打算和怪人理论两句，可是在当他看清楚怪人的脸之后，他那满肚子想要说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怪人又慢吞吞的喝了两口酒，见店小二不说话，忍不住抬了下头，奇怪的问道：“你喜欢看着我喝酒？”

店小二回过神来，叹气道：“我终于知道了。”

怪人歪了下头，问道：“你终于知道了什么？”

店小二一声三叹的说：“我真傻，我居然和你说了半天的废话，我现在才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不在意你在这里笑。”

怪人一听，倒是感到了奇怪，笑着问道：“他们为什么会不在意？”

这个人实在是太喜欢笑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笑。

长得很一般，笑起来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招人讨厌。虽然不招人讨厌，但也绝不会招人喜欢，因为怪人的眼睛会让他的笑容变得不讨人喜欢。

“因为你是个瞎子，因为你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没有人会和你计较。”店小二叹气道，“原来你并不是一个聋子，也不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傻子，而是一个瞎子。”

怪人不说话了，但他还在笑，很奇怪的笑，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瞎掉的眼睛居然也会有光。

这人虽然长得不好看，双眼又瞎，却比一般人都爱笑。也许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天生就是属于只会笑的那种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爱笑的人呢？

店小二沉奇怪道：“既然你是个瞎子，你为什么知道我正在看你喝酒？”

怪人抹了抹嘴巴上的酒渍，“因为瞎子的眼睛看不见呀，所以对旁人的视线总比一般人要敏感一些。”

“那么之前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是摆着官架子走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可从来没有看过你一眼，你总不可能也是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吧？”

这里的“他们”当然是指靠窗一桌的衙差。

对于这个问题，瞎子也只是笑而不语。

“你不回答，我好像也已经知道是为什么，你虽然眼睛看不见，可你心眼明呀，你当然也有可能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怪人听了后，呵呵笑了两声，显得有些得意。

店小二叹了一口气，难怪有人说人生来就有两双眼睛，一双是肉眼，一双是心眼。眼前这个瞎子虽然失去了肉眼的视觉，心眼却比任何人都要明锐。

然而无论他的心眼如何敏锐，瞎子终究只是瞎子。

拍了拍袖子，店小二冷着脸站起身来，他已经不想再与一个瞎子说话了，很多人都不喜欢和瞎子说话。起身刚要迈腿走，就被人捉住袖子。

店小二嫌弃的看着被捉住的袖子，厉声道：“放开手！”

同样是进店喝酒的客人，可是对待瞎子，店小二的态度却是完全不同。对待别人毕恭毕敬，强颜欢笑，可现在换一个瞎子，他居然连一点客气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傲慢。

瞎子仰起脸来，心情很好，态度也很好，“小哥可以帮我寻一间客房吗？”

虽然是一个瞎子，却是一个开心的瞎子，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是真的很开心。或许他是一个知足的人，所以只要能有个地方可以供他喝酒，他便可以满足。就算他双眼失明，也并不能阻止他对生活的喜爱，就算世事炎凉，他也总能找到生活的乐趣。

而事实上，他的乐观并没有得到善良的对待。

有一种正常的人，总是喜欢用一种异样的态度去看待一个身有残缺的人，因为在他们的眼中，这些身有残缺的人是异于正常的，也就是“不正常”。

店小二也属于这种人，他对这个瞎子也没有什么好感，就算瞎子脸上能乐出两朵花来，他也不会喜欢上瞎子，也不会对瞎子生出一星半点儿的怜悯同情。于是他用力扯回袖子，非常不客气的瞪眼道：“去去去，自己去那边柜台问问，没见我正忙着吗？哪有时间为你一个人跑腿。”

瞎子局促道：“小哥就行行好帮我一回吧。”

店小二越发不耐道：“我说没空就没空，自个儿去！”

“可我是瞎子，我看不见，这里人太多，我摸着过去多有不便。你不是也说过吗？坐在这里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惹得起的。像我这样的瞎子，岂不是有多远就要躲多远吗？哪里还敢去招惹。”

瞎子虽然是瞎子，但好歹是一个说实话的瞎子。

店小二却没有生出半点恻隐和同情，反而还摆出了一副非常刻薄的嘴脸，口气重重的刻薄道：“可是我很忙，哪有时间伺候你一个人呀？这里所有人要住房间都是自己去柜台问的，你要房间当然也应该自己过去问。”

这话一听就是昧心的话，他有时间躲在这里和一个瞎子讨论“能不能笑”的话题，怎么就没时间为客人寻一间房间？

说到底，还是觉得眼前这人只不过是一个瞎子，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也并不大像是个有钱的瞎子。

看不起瞎子，也看不起没钱人，所以店小二也不大愿意搭理眼前这个穿着寒酸的瞎子。

瞎子笑眯眯的摸了摸鼻子，心思转了一转，也大概猜得出店小二的态度为什么会这么差，于是他只能苦笑着，一脸忐忑又胆怯的请求通融道：“我知道小哥忙得很，我也实在是不应该在这个还是来打扰小哥，给小哥添麻烦，可小哥也瞧见了，我不过就是个瞎子，瞎子办事总也比常人困难一些不是吗？小哥就行行好，帮我去问问吧？”

“知道自己是瞎子还敢出来到处瞎跑？”店小二这话说得很刻薄，充满了歧视与轻蔑。他原本并不是一个有钱人，但是在一个比他更穷的人面前，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去藐视，“瞎子还想住店，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客栈的房间有多紧张？别人不瞎的还找不着地方住呢？你一个瞎子凑什么热闹！”

瞎子呆了呆，可能是没有想到店小二会如此伤害他的面子，更没想要这个刚才还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人说话居然也会如此刻薄，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人就是这样，即便是地位再卑微的人，在遇到比自己更卑微的人时，都会忍不住踩两脚。

这绝非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瞎子当然也会感觉很不愉快，但他很快就又笑了起来。他似乎很爱笑，不管别人的话如何刻薄尖酸，好像也伤害不了他的自尊心，尽管他也忍不住有些意外，但他却并不放在心上。

瞎子笑得很灿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开心。他一边笑着，一边很快从包袱里掏出一锭银子。

银子是真的，足足十两。

瞎子将银子塞到店小二手上，笑嘻嘻的道：“我就住两个晚上，十两银子应该够的吧。”

店小二瞄了一眼银子，心“噗通”的跳了一下，他是真的被这一锭银子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这银子很重，而是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瞧起来十分寒酸的瞎子，身上居然也是有银子的。

可惜，十两银子也并不算多。

店小二还是一脸的十分不耐烦，只是见瞎子已经掏出了银子，而且还是一脸笑容的和他说话，他自己的态度也就稍微改了一点儿，但也仍旧有点儿摆着架子，挑着眉毛懒洋洋的道：“我刚才那样说话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现在这客栈确实是已经客满啦。你想要找客房，的确是有点难。”

瞎子听完，又从洗旧的包袱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店小二手里，笑眯眯的道：“我就一个人住一间房。”

店小二立刻又瞪起了眼睛，刻薄道：“你一个瞎子还想住一间房？别人五六个大汉子都挤着住一间房。你还想给自己一个人准备一间房，你以为这里还有房间可以这样浪费的吗？要是被别人知道我给你一个人准备一间房，我岂不是会有麻烦？”

瞎子眉眼弯弯的再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店小二的手上，咧着追笑道：“我一个人出五六个人的房钱，总是可以住一间房的吧？我这个人很安静的，就算住下来，也不会被人发现我是一个人住一间房，不会给你们招来麻烦的。”

店小二望了一眼手上三锭十两的银子，这一回，他的态度总算是改变了，只见他微笑着收下银子，那种笑容遍布满脸，连眼睛都笑了起来。他很客气的将瞎子从地上拉起来，然后笑眯眯的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帮你问问看，我们这里虽然客人多，但房间也不少，说不定还有一两间空出来的也是有可能的。”

只见他拿一锭放进了自己的衣兜，另外两锭用给瞎子开了一间房间。

一个瞎子住一间客房，的确是可惜了。但人家一个人出了五六个人的房钱，这买卖不做，店家岂不就成了傻子？

瞎子出手如此大方，店小二对他的态度也是有了很大的变化，跑前跑后的伺候着，生怕就让一个瞎子住的不舒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