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只因为他们相信他和他父亲可以带领他们摆脱困境，因而托付终身？

那么，他们的信任究竟来源于何呢？他父亲对他的信任又来源于何呢？

少年总觉得他在这里受到了过分的期待，而他本身却决不相信自己应当受到这份期待，以及曾经享受过这份殊荣。

这种自我否定一开始是非常奇怪的，并让少年心中生出一种厌恶和无从下手的恶俗，但同时他却因此如释重负，仿似把一切他弄不明白的事情全都推给了一个叫“过去”的家伙，包括怀疑和不信任在内的自我否定也起到解脱他的作用。

那就重新开始认识自己罢，也许每个人都会遇到我这样的处境咧。

他不清楚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源于他对生活，对人性，对世间种种的无知。如果说之前他刚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像失了忆似地大脑一片空白，是因为他还对自己的梦境有所印象，还知道一个人应该是需要依靠记忆和经历才能够和其他人沟通的，那么现在，他已经把那些模糊的不能更模糊的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也就不再有任何评判的根据，因而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崭新的刚被开启的生命那样对待，便也不觉得这之间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嚯！简直就跟做梦一样！但我怎么会知道我不是在做梦呢？！

做梦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会以为自己身处现实，只是偶尔在你刻意强调这是梦的瞬间才会察觉到很多事不同寻常，极不真切，但撇开这些瞬间不说，梦境中的你都会把这些不真切以及一扫而过的清醒抛之脑后，并把它当作真实社会所对待，就像少年现在这样，他会感到惊奇，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更多时候，他却能接受并把它像自己的亲身经历那样看待，因此，梦境中的他，亦或说现实生活中的他，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做梦呢？！

让这点变得更加清晰的是弑神怪的攻击，因为借此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喉咙被别人攥住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这比屁股上隔一个钉子或者弹簧什么的还要更加真实。

是的，他们的等待最终换来的并不是侦查员的报告，却是成百上千只弑神怪围剿他们的画面：不知何时，弑神怪已经将它们团团围住，即使是最机敏的哨兵都没发现他们的处境正艰难到一发不可收拾，然而，等他们看见隆起的山丘上露出一个个弑神怪的脑袋后，他们再惊慌失措，准备战斗却为时已晚。

老秦从这些弑神怪的脑袋里认出了金将军的脸，顿时脸色煞白，紧张得一句话也不说。本来他是可以带领着朋友们一起冲锋陷阵的——牺牲他自己对他来说，根本也不算什么——但他想到他的儿子、想到秦圣，这种勇敢的行为就突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的儿子对他来说是活下去的希望，且对其他人来说，老秦的儿子也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当老秦用一种庄重的神情回应这件事，以一种无比坚定的眼神看向周围同伴那一张张或犹豫或惆怅的脸时，五六个同他最交好、最值得信赖的死士便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小屋。

临走前，他没看少年一眼，只是留给他一个印象深刻的背影。

老爸这是要去哪？为什么不带上我？

少年正准备向老秦跟进，却被剩余几个人高马大的死士控制在原地，像是很早之前，在少年还没有察觉到会有这么一件事发生以前，他们就已经同老秦达成了这种默契的共识。

“喂，你们干什么——”

距少年最近的人捂住了他的嘴巴，把另一只手的食指竖在自己的唇间，示意让少年保持安静。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就任由我老爸出去送死？！

少年被人按住了手脚，同时又被捂住嘴巴，所以此刻，他除了能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无情地“抛弃”自己从另一个出口消失外，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在这些人的压制下向另一个方向逃命。

是的，他们是在教他逃跑！

原本他选定这个地点藏身——一座拥有两个出口的加工厂，后面的出口十分隐密，且刚好连着一片两米多高的玉米地——是为了方便他们一旦被敌人发现，就可以从后门离开，借用庄稼的茂盛，秘密从加工厂脱逃。然而现在，这地方的确在行使着它的便利，也确实成功地帮少年等人逃到更远处的一片山林里，但是他的父亲却并没有一同和他分享这份大难不死的喜悦，甚至此刻，他的父亲已经被弑神怪们捕捉，然后……

一路上，他正是带着这种父亲有可能遇害的悲伤情绪而被人押送的，他想象不到，如果父亲不在他身边，甚至他将永远失去他的话，他的生活会变得怎样……总要想一些办法救他吧。他这样想着，却发现身边的同伴在进入山林后，只顾着如何逃命而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幸存是通过什么换来的，这便让少年更加生气，以至于他再也不想顺从他们的心意。

如果说之前他任由他们摆布，甚至同他们一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挺身而出，是因为他考虑到其最终的结果也会是他先妥协，且他又不想害人害己，那么现在，他便无所顾及，因为这些父亲想保护的人——除去他自己——已经得到了保护，他们已经可以在山林中找一处隐密的地方躲藏至营救到来或者弑神怪离开，而他却不一定非要这样苟且偷生——他是他爸爸的儿子，是这些胆小、懦弱的人的精神领袖，他不能如此轻浮地随波追流。

于是，他决定了，他也必须如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信任并且依靠的就是他父亲，从他被他叫作秦圣的那一刻，从他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情感便让他刻骨铭心——他要回去解救他的父亲，尽管他有可能牺牲自己。

这种充满力量和幸福的决心让他感到无比强大的同时，还向他体内鼓入源源不断的能量，他感觉浑身上下，甚至他呼出的气中都带着滚烫的斗志，而他身边的这些慌忙失措的人正是因为缺少这种斗志才只在乎自己的。

他本应该为这些自私的人感到悲哀——同样是人，有的人愿意为大我牺牲，有的人却只愿意为小我奉献——但他并没有真的因为这一想法而感到心里无比彻凉，或许是在他看明白这一点后，便会情不自禁地站在一个俯视他们的角度来审视他们，就像他们是一小群不起眼的蚂蚁似的，他践踏他们的存在，也就不会在意他们的思想和无足轻重的自私。

说干就干。对他来说，在丛林中摆脱一批失缰的骡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在他离开加工厂和那片玉米地之后，他们也不再那么在乎他是不是还有逃跑的想法，只是偶尔会越过旁边的人影或树影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队伍里，而有时，当目光打在少年身上时，他还会从某些人眼中读一丝不友好、不乐意的情绪，甚至在说：喂，你怎么还不去完成你的决定！

在这种眼神的鼓励下，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决心，并在所有人都表现出疲惫和有所松懈的时候，离开了这支无组织、无目的的队伍——现在回去，一定还来得及——他担心自己因为犹豫和不引人耳目而耽搁了太久，担心自己的决心觉醒得太晚，更担心因这些必要因素的迟到而害得他父亲……

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同时加快脚步。

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因为之前太在意周围人的眼神，太在意自己的内心活动，而忘记把他走过的路熟记下来，并且为摆脱这些人他还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也就在他们的漫无目的下走了不少他不熟悉的路，虽然之前他还没来得及发现这一点——实际上，少年还一直以为玉米地和加工厂就在他身后——但现在当他独自面对密密麻麻的树干以及复杂多变的地形时，却顿感自己的勇气和决心消损了一大半。

不，你可以的！跟着感觉走准没错。如果你想做一件对的事，老天也会赞赏你的勇气而选择帮助你的！所以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准没错！

他再次鼓足勇气，即便他发现再次调动浑身上下所有细胞和体内奔腾不息的肾上腺素已不再可能，但只要它们还有一点——像未燃尽的蜡烛一样——他就不会放弃：他不愧是他父亲的好儿子！

丛林中的光线越来越弱。他还来不及去想这光线的出处，以及它控制整片大地的手段，就发现眼前的事物已失去原本光鲜亮丽的色彩和清新脱俗的轮廓，仿佛它们也会像墙上的人物画像那样经过时间的磨砺，逝去美丽的样貌。

可他无比适应，就像接受所有本不存在于他印象中的事物一样，陌生感都在他面前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