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一种生灵被称作“幽”，他们信奉“意”。

着青衣，垂乌发，汲人血，魅人心。

煊凌六十一年，民间又开始流行幽之传说。很快，皇宫上下也传开了这神秘幽暗的怪谈。

雪夜，煊凌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十尘公主，拿着宫女抄写的词，坐在他床边，轻声唱起“幽女歌”。

“百鬼夜游，幽女迷行，若偶遇之，莫望其眸；摇曳如影，转瞬云散，凄凄艾艾，哭笑纷扬；闲看花落，静观流水，幻梦终灭，去若朝露；虚无天地，笼之于内，生当来归，死当相思，生当来归，死当相思……”

婉转凄美的歌声飘然回荡，公主唱完，握着他的手问：“父皇，我唱的好听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

公主端详着他，突然落下眼泪，扑进他怀里。

父皇快死了，她知道。他已迟暮，头发白了，眉毛白了，身体也越来越消瘦。可他面容依然光洁，虽然有些皱纹，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模样。她很爱父皇，非常爱。他是一代明君，在位六十年，国泰民安，盛世繁华。他对后妃一视同仁，礼遇有加；他对儿女爱护体贴，悉心栽培。公主们各有幸福归宿，皇子们各司其位，尊敬太子，无人有谋权篡位之心。她相信，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君王。

“父皇，我不想让你死……”公主趴在他怀中，哽咽低语。

“孩子，人总归有一死，不过早晚。”他轻叹，缓缓抚摸她的头。

“我舍不得您……”她泣不成声。

“孩子，再唱一遍方才的那首歌……”

“嗯……”

她坐起来，擦干眼泪，开口吟唱。

“百鬼夜游，幽女迷行，若偶遇之，莫望其眸……”

这个安东，总是不甘寂寞。

梵尘在心里想。

眼看知晓当年故事的人都快死光了，他又编起歌谣，杜撰野史，生怕世间忘了幽族。不过这次，他还算尊重事实，没扯那些空寂幻境美好夙愿的瞎话，词写得还好，曲调也算悠扬。可惜他已经走不动了，不然，他一定会去沧林，听听安东唱歌。

说起来，他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呢，他脑子有些糊涂，算不清楚，只记得那年安东走的时候，他气得摔碎了几个花瓶。可他无法阻拦，安东陪伴他近三十年，教导太子，辅佐朝政，已是鞠躬尽瘁，尽管突然的退休让他心有幽怨，但他知道，若非安东在身边，那段艰难的日子，他一天都熬不过去。

那段艰难的日子，是更久以前的事了。

那天清晨，他从酣眠中醒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让他想起自己将柔软女子搂进怀中汲血的时刻。他抬起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红润的肌肤。片刻后，他猛地坐起，跳下床，冲出寝宫。皇后、桑雅，妃子们都在门外，还有朝中群臣，看到他，众人面露欣喜，高呼着“圣上”，齐齐跪拜。

安东走到他身边，给他披上氅衣。安东说，他昨晚讲了一夜梦话，估计今早应会醒来，于是就将众人召集至此等候。安东说，他睡了七天，这期间，幽族已全部抵达秘境沧林，之前选出填补空缺的官员陆续就职，而嘲风也告知龙域臣民，煊凌帝已化幽为人，重新执掌王权，四海归一，天下大统，所有异族皆隐世索居，世间回归正道。安东告诉他，龙子今为万物之神，于天地之上俯瞰人世，云城以南的民众在神的指示下，已重新归顺煊朝。

清什呢？

安东说了许多，他只问了一句话。

清什呢，清什在哪里？

安东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抓住安东肩旁，大声吼，你说龙子已成万物之神，那清什呢，清什呢，清什如今在哪里？！

安东说，我不知道。

他瞪着一脸淡漠的安东，甩开手，飞快地冲下台阶。他还以为自己能幻行，却不料，摔了个仰面朝天，擦破了下巴，撞青了腿。

众人惊呼着围过来，桑雅跑的最快，她第一个冲上前，扶起他。

桑雅告诉他，清什姐姐说过要去远行，很久才能回来。

远行？莫非是和嘲风在一起？他记得，清什临走前提过对嘲风的计划。如今嘲风成神，她既已完成计划，那么嘲风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嘲风在哪里？

他又拽着安东问。

安东说，世间最难寻的，就是神迹。

他苦笑，脱下绣着金龙的氅衣，扔到地上，说，这天下，给你了。

安东扇了他一个耳光，他至今都记得那个耳光有多响。

你以为嘲风是如何成神，你又是如何化幽为人的？！

安东冲他吼道。

他愣住。四周一片死寂。良久，他指着安东，摇头大笑。他想到一些事，可他觉得，那是不对的。

笑了片刻，他突然抓住安东的肩膀，一脸悲戚。

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就见一面，只见一面。

安东红了眼眶，说，你试着求龙子现身吧。

他真去做了。从古至今，祭祀求神的方法他全部都试了一遍，几个月下来，衣带渐宽，形容憔悴，这副凡人之躯，实在不经折腾，两年下来，整个人瘦的在宽袍里直晃悠。

两年间，北方大旱，他求来了雨；南方闹水，他求着求着，洪水就退了。他觉得嘲风能看到一切，只是不愿见他罢了。

第三年，他不再求神。因为乌提王带着训练许久的战士来要女儿，从西域入境，一路攻到燕城。

又是燕城。他带着桑雅和五百精兵，赶赴燕城。桑雅在肚子里塞了个枕头，佯装有孕。他们和乌提王在燕羽关会面，还未交战，就和好如初。

煊凌帝是人，是人啊！乌提王欣慰大笑，与好女婿一醉方休。奔放的乌提王直接在战场将王位传给王子纳斯，命他带着士兵回乌提，自己则决定住在天都，后半生陪在女儿身边，看她生下小皇子。

这可愁坏了梵尘。毕竟，桑雅肚子里，只是个绣花枕头。安东很理智，这一次，他们见识到了乌提士兵的骁勇善战，为了两国友好相处，安东给他的酒里下了*，于是，他做了皇帝该做的事之后，一个月没理安东。

桑雅生下小皇子的那天，宫中热闹非凡，他也有些措手不及。自从乌提王入境，他没有过上半天消停日子，忙忙碌碌，纷纷乱乱。可如此一来，他似乎忘记了许多痛苦，也不再想求神之事。其实，他不太想见嘲风，如此，他就能一直相信，清什只是去远行，终有一天，会回来看他。

小皇子满月那天，他第一次抱起那个小小的婴孩，他也是第一次觉得，人竟是如此神奇，从小至大，从脆弱至强盛再到衰退，最终归于尘土。他望着那双纯净的眼眸笑了，瞬间涌入心怀的温暖，让他想要永远呵护这可爱的小小生灵。

小皇子在他臂弯中甜美入梦，他轻手轻脚地放下婴儿，走到门外。

一个青衣飘飘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院中。

他差点脱口而出，唤那人，玄音。神的新名字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看见，神终于出现，对他说，我带你去见她，可好。

他闭上眼睛，听风在耳边呼啸。他感到越来越深的寒冷，双脚沉入冰雪。

西域雪山。他在心中默念，泪水滑落脸庞。

我又将她埋回了这里，神说，睁开眼睛，看看她吧。

他抬起眼帘。

呵，原来，他只是做了一个梦呢……对，只是梦，现在，他要去天都，成为太子，成为君王，然后，她会醒来，去找他……

她，还会醒来么？

他将脸埋入双手，跪在雪中，泪水长流。

不，她不能这样对他。

他俯身，掌心用力拍击冰面。

清什，你醒醒，你快醒过来！

清什，我爱你……你听见了吗，我爱你，清什……

他奋力哭喊，直到嗓子变哑。

神说，如果你爱她，就坚守生之使命，令这世间，如她所愿。

他抬起满面泪痕的脸，望向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

你呢？他问。

我亦如是。神说。

在神眼中，他恍惚间看到，她最后望向落日的笑颜。

他也笑了，伸出手，握住神之手。

父王，父王……

急切的呼唤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床前围了一群人。后妃、皇子、公主、大臣，还有年幼的皇孙。

哦，原来，他快死了。方才伴着公主的歌声，他做了一场梦。他还想梦的更久一些，梦见她的容颜，她的泪，她的笑。

她给了他最深切的爱，以及最好的尘世生活。国泰民安，锦衣玉食，子孙满堂，太平富足。

那么，清什，这世间，是否如你所愿？

我可是坚持了好几十年呐……

终于，我可以去尘埃中，寻找你的踪迹了。

他微笑着，缓缓垂下眼帘。

煊凌六十一年，一代圣主煊凌帝于天都病逝，举国哀悼七日。贤太子继位，勤政爱民，盛世延续。

幽族的传说也在延续，旷野山间，总能听人唱起那首动听的歌谣。

百鬼夜游，幽女迷行，若偶遇之，莫望其眸；摇曳如影，转瞬云散，凄凄艾艾，哭笑纷扬；闲看花落，静观流水，幻梦终灭，去若朝露；虚无天地，笼之于内，生当来归，死当相思，虚无天地，笼之于内，生当来归，死当相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