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之子于归
(一)
八月悲风九月霜,边关的秋总是来得特别早。
然而平阳郡的安将军府却并没有染上悲秋的气息,荒芜多日的府邸张灯结彩十分热闹,热闹到几乎把重新修葺的屋顶掀翻。
当然,我也没指望这帮从戎多年的老兵痞们能够斯斯文文地喝酒吃饭,老老实实看我们行礼成亲。
但当呈久抱着整整一坛子酒四处找叶斩渊时,我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呈久你别欺人太甚,你知道叶斩渊身体不好,拿这么多酒来灌他,你成心不想让我洞房是吧。”
呈久斜睨了我一眼:“本官如今是堂堂的正三品兵部侍郎,尔不过是名四品将军,上峰敬酒你还敢推托,来人,拉出去先打三十军棍。”
我怔怔盯着他,一时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些职级间的关系。
本宫……呃,好吧,其实如今我已经不再是大靖国的定国长公主了——五个月前,荒淫无德的定国长公主和南平王世子在从清凉山回京途中遭遇山贼,双双“遇难”,于是我便只有了个云麾将军的虚名,外加一个安将军生前收养的义女的身份。
想想,我和沈澈也还真是无缘,他是安沐轩的时候,我是定国长公主沈舒夜,他成了大靖君王沈澈,我反而成了安将军的义女、云麾将军安溶——反正早在边关之时就有传闻说我是安将军的私生女。
不过估计不久之后连这个虚名都没了,边关已定,心事已了,我答应叶斩渊,成亲之后先跟他游山玩水一番,也许会去南平看看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而呈久这厮居然小人得志,新帝一登基就委其兵部侍郎一职,据说只等兵部尚书致仕他就会取而代之——难怪这家伙忙得都没工夫回边关来看一看,要不是我在边关成亲,还不知道他要拖到什么时候。
其实当初在皇宫,我曾对呈久说,沈澈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若他不想留在京城,相信沈澈不会强人所难。
“我并非为你留下,你说得不错,沈澈会是位好皇帝,值得我追随。”
我记得当时呈久打断我的话,说得十分坦诚平静:“若说我全然不在乎生前身后的声名得失未免太过矫情,但我更期待能够亲眼见证这大靖江山的鼎盛繁荣,或许他能够做到。”
也许我不在京城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让他感受到沈澈为帝王者的人格魅力,但他这样讲,我还是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
我故意叹息:“亏我在长阳关还顶着九将军的身份替你赚了那么多人气,早知道还不如冒充三哥的好。”
“你还好意思说,九将军冲冠一怒为蓝颜的典故着实有名,我怕我回去背个‘断袖将军’之名,从此连媳妇都讨不到。”呈久自然是指我当初跟“段大人”时常眉来眼去,甚至听到段大人以身殉国还晕倒的事。
以前他这般调侃我,我大抵要开些更低俗的玩笑反击回去,可这次我发现脸皮比原来薄了很多,竟有点心虚。
“其实如今长阳关有三哥、陈都尉他们坐镇,我很放心。何况我在想,也许我留在朝中,三哥他们才会更踏实,须知大靖朝堂之上终究文人太多,这些人被孔孟之道熏陶太久,重文轻武,一向喜欢以理服人。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忘了四年前大靖的战败屈辱,而眼下长阳关不过暂时平静,就有人跳出来指责陛下穷兵黩武、浪费国力……”
我更记得他当时说这话时的凛然认真。事实证明,虽然沈澈当了皇帝,但坐上那位子并非可以随心所欲,他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也幸亏朝中有呈久在,能够帮他一起维护着大靖朝必要的军力——其实九哥一向聪慧,远比我想得深远,沈澈得其相助亦是他之幸事。
许是见我沉默太久,呈久以为刚才那番话吓到了我,得意扬扬地抱了酒准备继续去找叶斩渊,便在这时一个人在我身后浅笑:“呈侍郎真是好久不见,本都护来敬你一坛如何。”
我转身,身后站着风姿卓越的叶挽波和气宇轩昂的叶凭澜。
三个月前,南平王叶漫雅上书新帝,道年事已高,世子又丧,加之大靖从未有过异姓封王自己受之有愧云云,自请撤藩。于是皇帝加封其为太师兼文渊阁大学士,并在其封地设南平大都护府,封其次子叶挽波为都护,统管当地军政。
见呈久面色微僵,我才反应过来,这都护一职是从二品,刚好大呈侍郎一级。
哈哈,果然是现世报,我赞许地看了眼这位都护大人。其实我早就发现,叶挽波极肖其父,温和内敛,沉稳持重,又如此善解人意——沈澈果然好眼光,知人善用。
“大嫂。”在我打量的目光中,兄弟二人向我行礼,叶挽波依旧淡定,唯叶凭澜神色略有尴尬,大概是想起从前骂我之事。
我这人一向心胸开阔,大人不计小人过,何况我颇是欣赏这种人的直率,所以故作没看见他的异样:“这还没到成亲吉时,这么叫我会不好意思的。不过,”我转头向呈久,笑得开怀,“呈侍郎好酒量,二弟三弟一定要让呈侍郎尽兴才好。”
呈久悻悻看了我一眼:“沈舒夜你卸磨杀驴。”然后又看向叶氏兄弟,摇头叹息,“这样的女人也就你们大哥敢娶……”
“老九我找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韩清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估计已经喝了不少,原本微黑的脸此时黑红黑红的,十分喜庆。
说起韩清,大概又要扯出去很远。不过长话短说,他能够平安归来,我和九哥庆幸不已,而更值得开心的是,他失踪这段时间还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原来就在黎军准备攻打长阳关之际,沈澈在黎国的暗线得了消息,黎国君主呼延金突然病重——难怪当初我军与他们交锋时,黑龙骑有两万留在克鲁王城。
黎国虽然立国多年,其实一直还保留着游牧部落的特点,原本就是靠呼延金的铁血手段镇压才统一了各部。如今他性命垂危,各部落便蠢蠢欲动起来,而韩清在沈澈暗线的策应下单枪匹马潜入黎国暗杀了他们的太子。听说急火攻心之下呼延金就给气死了,他死之后群龙无首,于是短短十日,七大部落便陷入内讧纷争——内乱远比外战可怕,估计二十年内,他们不可能进攻再扰我边关。
而二十年,足够沈澈组建一支更强大的骑兵队伍!
而此时,呈久眼睛一亮:“三哥你来得正好,他们两个要跟咱们娘家人叫板,咱怎么着也不能输了阵式,快帮我跟他们喝回去。”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呈久这回想起来自己是娘家人了,刚才拿官级压我时怎么说得那么顺溜,再说他才是挑衅的那个人好吧。
韩清疑惑地看了看我,刚要向叶氏兄弟见礼寒暄,便见叶凭澜已经双眼放光地叫道:“喝就喝,还怕你们不成。”
叶挽波话不多,却也笑了笑伸手取了个大碗。
眼见两边就要撸袖子拼酒,我忙道:“我这辈子就成这一次亲,韩清、呈久,拜托你们给我留点面子……”
这两个家伙的酒量我是知道的,韩清出征前一夜,我酒窖里十一坛“流霞醉”就是这么没有的,我是怕他们俩联手把叶氏兄弟放倒,一会连男方傧相都没有了。
谁知呈久却误会了我的意思,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小夜你是咱们兄弟里第一个成亲的,我……我只是今日太高兴了……”
听闻他这话,我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静默半晌,韩清低头伸手抹了把脸,才沉着脸叱道:“老九,小夜大喜的日子你就不能消停点儿。”
“对不起,小夜,”呈久眼眶也红了,“是我不好,可我真的只是替你开心,替咱们兄弟开心,也替小武开心……”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用力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哥、四哥、七哥、八哥战死沙场,五哥背叛,六哥跟沈溢同归于尽下落不明……十年生死相茫茫,长风九骑只余其三,数万将士埋骨他乡,又如何叫人欢喜!
身后有人轻轻揽我入怀,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我听到叶斩渊温柔沉稳的声音响在耳边:“呈久说得对,一会儿咱们要好好敬长风骑的兄弟们,逝者长已矣,生者当自强,我们活下来的人更要勇敢坚强,把他们那份幸福都活出来,方不辜负这份情谊!”
是的,逝者长已矣,生者当自强。
(二)
执意在边关成亲,其实原本就是我任性为之。
可我就是觉得,这里是我们长风九骑出生入死的地方,离二哥他们最近,他们一定会看得见,会替我开心。反正我现在是安将军的义女,所以理所当然在安府成亲,而我相信安大将军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我的本意是在这里成亲之后,和叶斩渊偷偷回京城拜见叶漫雅,叶斩渊自然同意,所以当他突然告诉我叶漫雅千里迢迢赶来参加我的婚礼并且此时已在安府中堂时,我吓了一跳。想到之前我对他的尖酸刻薄,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我硬着头皮迎上去。
没有想象中的风尘仆仆,叶漫雅素服深衣温淡如玉,岁月没有为他平添沧桑,恍恍然他还是多年前那如修竹般清朗的君子模样。
我怔怔望着他:“舒夜见过南平王爷……”话一出口我便发觉自己失态了。
谁知叶漫雅神色不变,淡淡笑道:“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呃……这世上再没有定国长公主,也没有南平王爷。我脸一红,下意识看向叶斩渊,入目却是他揶揄的笑,我狠狠瞪了过去,腹诽这爷俩果然一路货色,从前他也是这样纠结应对我的称呼。
我深吸了口气,终于道出那个已十多年未曾出口的称呼:“叶叔叔。”
这声称呼仿佛打开一道闸门,那些藏得很深很深的记忆便如洪水般倾泻而出,而对面男子一声“溶溶”更让我忍不住泪奔。
这个称呼,世上只有父皇、叶漫雅和沈浩唤过我,如今三人只余他一个,而我透着他温和睿智洞悉一切的眼,仿佛看到了父皇那许多年的宠溺慈爱——我曾经在知道真相时怨怪过父皇的绝情,如今却忽然释然。
若没有他的爱屋及乌,又如何会有今日的沈舒夜!
不管发生过什么,都是他成全了我的另一种人生。
怔怔望着他,我再也忍不住一下伏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就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趴在父皇宽厚的肩膀上大哭一样。
父皇,你说过,你的溶溶会成为大靖最棒的女将军,必能为你平定长阳烽烟;
父皇,你说过,你虽赶不上为我及笄,但会备好凤钗等我归来亲自为我绾发;
父皇,你说过,待你的云麾将军凯旋,你会亲自到十里长亭为她洗尘;
父皇,你说过,你的溶溶会有最好的姻缘,做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父皇,我好想你……”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只想在他面前把我所有的想念诉说个干净。
“好孩子,你父皇始终以你为傲。”叶漫雅似是知道我的想法,轻轻拍着我的背。
叶斩渊伸手揽过我,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叹道:“阿夜,你又叫错了。”
渐渐平静下来,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幸好中堂之中没有旁人,否则我刚才这番失态的举动还不知道要被人笑话多久。
我因痛快哭了一场心情好了很多,抬头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害羞找借口:“这不还没到吉时嘛。”
话音未落,便听有敲门声,门外是安四叔的声音:“小夜……京城又来人了……”
安四叔之所以用了个“又”字,是因为呈久呈侍郎就是新帝派来贺喜的,当然我知道就算沈澈不下旨意,他也必要前来。
而此时,我实在是没想到,绕过后院的花园侧门,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秦征。他看着我们深深行了一礼,眼中隐有流光,似欣慰似感慨:“老奴恭贺二位大喜。”
我怔了下,虽说知道他是代表沈澈而来,还是觉得惊喜万分。想到那日为我疗毒后他苍白的面色,我忙迎了上去:“秦伯伯,你身体好些没有?”
秦总管笑笑:“多谢殿下关心,老奴没事了。”
我还欲再说什么,谁知他略一闪身,就露出身后的人来。
那人一身烟青披风,头戴风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这修长如翠竹般的身影就算我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我突然一动不敢动,呆呆看着他抬手摘了风帽露出我熟悉的脸。
“小夜。”他站在九月初起的微凉秋风里向我微笑,身后金黄的银杏叶灿然地晃得我的眼睛生疼。
“陛下?!”身后传来跪了一地的声音才让我惊醒,我犹豫了一下正要屈膝,沈澈却上前两步一把握住我的手臂低声道:“不要……”
我只跪过沈澈一次。
就是我初次在乾安宫见他与他赌气那回。后来他登基为帝的大典,我都没有参加,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以何种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合适。而这,亦是他称帝之后,我第一次见他。
不过短短数月,他早已褪去了以往的低调内敛,虽然眉宇间依旧温和安淡,但那是一种身居高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优雅风华。
我早发现他这些年的神态越发肖似父皇——其实沈浩的模样也很像父皇,但他却远没有沈澈的从容自信,傲然风骨。我不得不承认,父皇治理江山不算高明,但识人眼光倒是不差,至少他驾崩前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沈澈已经放开我的手臂走到叶漫雅身前,亲自扶起他:“小夜是朕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终身大事朕又怎能不来。而我只是作为她的兄长前来观礼,并非是大靖的帝王,还请您体谅。”
一个帝王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叶漫雅还能说什么?他缓缓起身,默默看着沈澈良久,终是低声一叹:“小夜有陛下这样的兄长实乃她之幸事。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身关天下安危社稷,再不可轻易犯险。”
“叶叔叔教训的是。”沈澈笑得风轻云淡,看了我一眼才又道,“我亦只有她一个妹妹而已。”
听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我意外了一下。叶漫雅虽自请撤藩,但我还是担心他跟沈澈之间会因此有嫌隙,但如今看来,或许还真是我札人忧天。思及此处我不禁失笑,我早已不再是大靖的定国长公主,眼前二人又都是有大智慧的人,我又瞎操什么心。
“小少爷!”我身边的安四叔哽咽地跪在那里,依然用的旧时称呼,沈澈伸手去扶他,握住他仅余的左臂:“安府永远是我的家,四叔您也要保重。”
一时间我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虽然世事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这样真好。
“喂喂,我说吉时已到,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是不是害怕我们闹洞房,你放心,我和叶二公子、叶三公子说好了……”能这样不宣而入完全把安府当自家后院的,必然是呈久,他拉着韩清一路闯了进来,身后还有凑热闹的叶氏兄弟。
然后待他看清屋内一众人等,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表情很是精彩。他退了半步用扇子遮着脸似乎想假装看不见躲出去,想想大概又觉得太过自欺欺人。
“你九哥也有这么不稳重的时候?”沈澈扭头轻声向我道。
原来呈久留给沈澈的印象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抿抿唇:“一会儿你多灌他几坛酒会看到他更不稳重的样子。”
这时候,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人才如梦初醒,呈久一把拉住要跪下行礼的韩清,忽然向沈澈拱手道:“安公子?”
沈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抱了抱拳:“九将军。”
这……好吧,难怪呈侍郎能在朝中如鱼得水,这揣摩上峰的本领我等望尘莫及。
(三)
我本意只想让边关旧识在一起喝喝酒热闹热闹,结果演变成眼前的局面,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这么两位重量级的人物坐在那里,突然让酒宴变得说不出地怪异——是的,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鼓乐齐鸣,甚至连迎亲对拜都省了,这种仪式最多只算是酒宴,席间我和叶斩渊向各位亲友一一敬酒。
原本韩清和呈久还因为谁当我的娘家人坐主位争抢一番,如今沈澈来了他们俩倒也都消停下来,乖乖坐到下首。我和叶斩渊先敬了叶漫雅,在他含笑的眼神下,我一声“父亲”叫得格外真诚。
谢谢您,谢谢您为大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谢谢您对父皇的忠诚对我的包容,更谢谢您把那么好那么好的叶斩渊送到我身边!
此时,我和叶斩渊已至沈澈面前。
他站起身,身后的秦总管将一个锦盒递了过来。盒子大约两尺见方,看上去分量不轻——之前沈澈已经托人带了不少好东西给我,但这回是他亲自送来礼物,可见郑重。叶斩渊双手替我接过,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两个青玉小坛,古朴精巧。虽然坛身已被擦拭干净,但坛子的封口处隐约还有泥土的痕迹。
我心中一动,抬头看他。
“这是父皇埋在乾英宫后花园梧桐树下的两坛‘满庭芳’,小夜,我替父皇给你带来了。”大靖风俗出嫁要送女儿象征永远幸好的合欢酒,若父辈不在,则由至亲兄长送上这份美好祝福。望着这父皇当年亲手为我埋下的酒,想到之前我对叶斩渊说只跟他一起喝的承诺,我眼前已经一片模糊:“阿澈,谢谢你……”
“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从今日起要叫哥哥。”他望着我,目光深邃笑意温暖。
我怔了怔,好像知道他的身份这么久,我还真没叫过他“哥哥”,此时我由衷感激地望着他:“谢谢你,哥哥。”
他忽然一把将我抱在怀中。
沈澈很少有这样冲动感性的时候,特别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但我分明从他声音里听到了哽咽的味道——想到我们之间初相识时的心动,想到这些年我们的默契和心灵相通,想到我们相互鼓励扶持的艰难,想到从今往后他高处不胜寒的辛苦,我的心也莫名酸楚起来,我轻轻回抱着他:“阿澈哥哥,你要做个好皇帝,也一定要幸福。”
许久之后他放开我,然后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身侧之人的手中,神色郑重:“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多谢陛下成全与祝福,此生至爱,必珍而重之。”叶斩渊握紧我的手,神色同样郑重,我脸红之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都觉得这句话十分别扭,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沈澈悠悠道:“让妹婿随小夜叫一声兄长有这么难吗?”
纵是我刚才满怀感伤,此时也忍不住被他逗乐了。看着叶斩渊不甘不愿的表情,我甚至怀疑沈澈就是为了让他难堪才故意让我叫他哥哥的。果然,叶斩渊纠结了下,终是低声道:“多谢兄长。”
天下大概也只有他认当朝皇帝为兄长会如此勉强——我忍不住抿抿唇,其实我一直知道叶斩渊的心结,沈澈虽是我最初动心的男子,可毕竟是我嫡亲哥哥,何况我早对叶斩渊生死相许了,他还对沈澈这般不待见,离开京城之前他不都说不介意了吗,这人的醋味也未免太大些吧。
呈久忽然在一旁起哄:“来来来,妹婿快叫‘九哥’。”
我看到这厮一本正经的表情之下一颗幸灾乐祸的心,刚要反唇相讥,却见叶斩渊拉着我的手端了酒杯走过去,双手举杯认真行了一礼:“三哥、九哥,多谢你们这些年来对阿夜的关照,更要多谢你们给我一个值得我如此倾心相付的沈舒夜。”
呃……呈久表情瞬间石化,一向能言善道的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侧首望着叶斩渊。
我与他心意相通,看他神色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本调笑呈久的心思皆无,也举起杯:“三哥、九哥,我也敬你们。”
倒是韩清,起身望着我们,满上杯中之酒:“我和老九代表长风九骑的兄弟,也祝你们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他的左侧,一串长长的牌位依次摆在席间,分别是二哥纪绍安、四哥常连成、七哥崔平唯、八哥高勤……唯有五哥的牌位一片空白,他背叛了长风九骑,是我们心头的遗憾和耻辱,而六哥甚至连牌位都没有,因为我们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他的右侧,肃立着高之涯、方漠寒、霍青岩、陈元中……这些人未来将会像当年的长风九骑一样用鲜血和生命守护和捍卫着这片土地!
我们一起,将杯中之酒洒在席间,敬天地,敬兄弟,敬战友,敬这长阳关永远不灭的英魂……
我耳畔仿佛又回响起那熟悉的调子:
与子同袍兮,生死勿忘;
铁骨壮志兮,何畏离殇。
忠义长留兮,佑我故乡;
英魂不灭兮,护我国疆。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嚣。
安四叔一脸震惊和古怪地进来时,我已经很淡定了,我觉得就算现在玉皇大帝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奇怪。
“三哥、老九、小夜,你们太过分了,这个时候居然又不等我。”
好熟悉的台词……但是当那低沉喑哑又含着无限风情的声音传来时,我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定在那里不敢再动,只恐这是我太过想念之后的错觉。
然后,我看到那熟悉妖娆的身影一点点走进我的视线。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唇在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我身边的人也没比我好到哪去,韩清跌落了手中的杯子,呈久眼中更是蓄满了泪,唯叶斩渊一脸平静,我深深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千赶万赶总算没有耽误。小夜,小武,六哥在这里先祝你们举案齐眉、幸福恩爱。”他依旧笑得妩媚风流,唯一侧头,露出右颊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然而我们还来不及细问,便听他又得意扬扬地道,“不过你可不是咱们兄弟里第一个成亲的,来来来,快叫‘六嫂’……”
说着他从身边拖出一个人来。
天啊,六哥你是专门回来吓唬人的吗?不但死而复生,短短几个月连老婆都有了?
我们齐齐睁大眼打量着他手里挽着的黑衣人。看上去好像有点面熟,高瘦单薄,面色沉暗,或许长得不算难看,但站在倾城绝色的朱笑然身边,便有点……太普通些了。
但这些都不关键,最关键的问题是——
“六哥,你怎么娶了个男的?”我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出了声。
谁知阿然眉毛一立:“你才娶了个男的,你全家都娶了男的!”
我是娶了个男的啊,只是……我阿澈哥哥,大靖的皇帝陛下还在我身后,他是怎么都不能娶男的——我刚要开口如是说,忽见呈久擦了擦眼睛低声笑道:“男的便男的,六哥,其他都不重要,只要你还活着,那便最好不过。”
是啊,我瞬间释然。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所牵挂的人都好好活着,已是万万之幸,于此生已是圆满欢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