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
书架
关灯 开灯 大字 中字 小字

第十八章 一念成魔

(一)

一人越众而出,单膝跪下行着军礼:“末将安茂德前来领罪!末将擅自追击岳国太子,虽幸未辱命及时回援陈都尉,却深知违反军纪,请将军责罚。”

我平复下心中激情,定定望着他。一张原本就消瘦沧桑的脸越发憔悴,额头眼角都有新添的伤痕,而腿上亦包扎着绷带行动艰难。夕阳映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我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本非我军中之人,又是为安氏一族报仇,若换作我,也许也会如他这般,更何况并未耽误军情。可是,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就不会有叶斩渊的执意前去。我的心突地一跳,冷静下来才发现这些返回的人中,并没有我熟悉的那个身影。

我顾不得许多,紧紧抓住安四叔将他扶起:“叶……段大人呢?段大人的队伍可曾与你们会合?”

安四叔默了一下,倒是身边的陈元中沉声道:“禀将军,正因为段大人及时赶来相助,从身后偷袭黎军攻其不备,才救下末将及安校尉麾下更多的人,但段大人因为中了黎军流箭……英勇殉国了。”

“你说什么?!”我只觉得“英勇殉国”几个字似一根长棒猛地击中我的后脑,一时有点发蒙,后面陈元中似乎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口中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哇地喷了出来,然后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知道自己是在一辆疾速行进的马车之上。

不同于上次的昏厥,我隐约记得这段时间周遭有许多人在说话走动,有人替我运功,有人扶我喂药,有人抱我上了马车,有人为我拭汗换衣。但细想起来,却又只是些模糊的影子——真真“人生一场大梦”,仿佛之前我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枕黄粱。仿佛我没离开过京城,没到过长阳关,没筹谋经历过那场战争,没见证过那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没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过那个我最爱的人。仿佛我只是没来得及为南平王爷叶漫雅送行而在大雪中发了烧晕倒在叶斩渊怀里,在被他带往清凉山的路上。

甚至我睁开眼,连握着那个人的手的姿态都是一样的。

我默默望着自己手心里的他的手,手指修长冰凉,虎口处有一道被我失手划过的伤疤,虽然早已愈合,却格外清晰。

“醒了?”就在我松开他的手的瞬间,声音响在我耳边,也依旧是我熟悉的喑哑温暖,“可要喝点水?”

说着,一杯温水递到我唇边。

我偏了偏头避开水杯:“你是谁?凭什么进本宫的马车?”

他似乎愣了愣,而后笑道:“我还没生气,你这就生我的气了?”

“放肆,你凭什么敢跟本宫如此说……”我是有些生他的气,原本想端些架子编个失忆什么的借口吓唬吓唬他,可待看清他的模样,却什么心思都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但叶斩渊却比我最后一次见他憔悴了很多。他原本就清瘦,如今竟连双颊也凹了进去,越发显得双眼大而亮,但那黑白分明的眼中却布满了血丝。

我的手几乎先于意识就抚上了他的脸:“你这是怎么了?”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笑,我却分明看出了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殿下再不醒,臣便要以死谢罪了。”

我隐隐明白了什么,正犹豫要不要说破,忽见他左臂一圈绷带还隐隐透着血迹,不禁心下一紧:“你受伤了?重不重,让我看看……”

“只是被箭擦破了点皮,没事。”他按住我的手,扶我半坐,将水递到我唇边,我虽心下焦急却不忍拂了他的意,喝了两口才道:“你别管我了,自己还伤着呢。”

他小心扶我半靠坐在软垫之上才吭吭笑道:“看来苦肉计果然管用,殿下这是不生我的气了,早知道我再在身上多扎几个窟窿更好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逗我开心,但一想到之前做的梦和乍闻他殉国噩耗时候的痛,我唯一那一点的不甘心便也没有了,我紧紧抱着他没受伤的手臂,将头抵在上面闷声道:“叶斩渊,求你下回别再吓唬我了。”

感觉他似乎愣了一下:“我可不敢吓唬你,是你吓唬自己好不好?”见我欲抬头瞪他,他又道,“段大人必须死啊我的将军大人,给他这个‘以身殉国’的理由,也算对得起本世子借用他名头这么久了。”

我怔了一怔,恍然想起之前曾和叶斩渊商量过要“段大人”找个合适的时机挂掉,而若段承璋带人成功接应陈都尉立下军功,必要成为边关甚至大靖朝的风云人物,的确不好收场。

“那也是你故意吓唬我,明明你可以亲口告诉我……”之前对他所有的不满宛若上辈子的事了,我觉得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有点牙酸,若被呈久他们听见我如此发嗲,指不定怎么笑话我。

叶斩渊道:“我当时其实并不在军中,没有跟陈都尉他们一起回来。”

我见他眸光沉了沉,心跟着一紧,刚要开口,却听他又道:“你现在身体不好,其中细节待安定下来我再告诉你。”

“跟四哥有关?”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吭声,我自然也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急切地问:“可是有四哥的消息,他还活着?”

叶斩渊默默盯着我,然后缓缓摇头。

我其实早就该不抱奢望的,已过了那么久,四哥若真还活着又岂能不跟我们联系?可是说实话心底又总有些隐隐的不安,若不是跟四哥有关,三哥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一去那么久再无消息?为什么白头雕会不停地出现在边关?

“阿夜,莫要再胡思乱想,过度忧思对你不好。”

我自然知道是我的宿毒发作,正因为如此,他眼底才有那么深的担忧。其实能拖到这时候犯病,于我来讲已是万幸,至少长阳关战事已了,不至于让我到黄泉之下也无颜见昔日战友。

只可惜世上尚有我牵挂之人,如此走了到底还是不甘心。

默了半晌我才抬眸笑道:“那你总该让我知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吧。”

叶斩渊故作神秘俯在我耳边道:“公主殿下自己说长阳关之事一了便让我陪你回京勤王,属下自当从命。”

我不由得愣了愣。来边关之前他说还要去清凉山小住一段时间,躲躲清静,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莫不是京城有变?

我突然意识到,自从我到了长阳关就再没收到过京城的消息,专门负责京城联络的暗卫好像集体消失了一般。当时我因为战事在即分不出心思关注,可此时想起来,却越发觉得不寻常。

其实那日高之涯的话在我心里已掀起滔天波澜,可是叶斩渊和三哥、六哥、九哥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连个可以分担秘密的人都没有,而此时涌到唇边太多的话想说,张了张嘴,想到叶斩渊的心结却终是无言。

叶斩渊看着我,默默叹了口气,终是道:“十日前,许定远勾结御史、副枢密史、兵部、户部、京兆府尹等官员及三万御林军,意图逼宫谋反。”

我倒吸了口气!早知道许定远在朝堂的根基很深,可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多势力,竟然连御林军都听命于他。

权力大了就会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其实这司马昭之心用手指头都猜得出来,只是我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但见叶斩渊神色平静,我也不甚惊慌:“狗急跳墙,仓促间怕他是成不了事……”

“那殿下可就错了,许氏还真的谋逆成了。”叶斩渊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吓得我一个激灵,也不顾胸口还有些闷疼,猛地坐起来,握住他的手臂,颤声道:“你说什么?”

“你皇兄是靠着许氏一族的支持才走到今日的,他自以为这几年在朝堂上站得稳了,从年前就开始削减许定远的势力,但历来手上无兵权乃是帝王大忌,而兵部、京兆府兵甚至御林军都为许定远所控,又谈何鸟尽弓藏?”

想不到叶斩渊竟看得这么明白!我苦笑道:“所以我才把长明驿的兵符给了他啊。”

“难道你真想让你皇兄坐得更稳?”

“那我也不能把这皇帝的位子便宜给沈溢啊!”我脱口而出,话出口之后方想起之前种种推测,不由得惴惴,“叶斩渊,我不是故意想瞒你,我之前真的没想过安沐轩也会惦记皇位……”

话一出口,我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是我心底最后一道秘密,或许以叶斩渊的聪慧早猜出了什么,可毕竟有些事情说来话长,牵扯了太多人和事,我尚理不清楚,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何况这话我真的是没骗他。

朝中许定远势力根深蒂固,母后经营多年各方关系亦盘根错节,而安沐轩势单力薄又被放逐平阳三年,凭什么与他们相抗?何况皇兄在位四年甭管背后有多少肮脏勾当,但至少明面上没有大的过失,安沐轩若觊觎皇位便算得上“篡”,不管将来再有作为,也必会为史官百姓所不齿诟骂。

可直到高之涯带来的消息让我猜到一丝端倪,那些宛若深藏于湖底处的隐秘便不可抑制地一点点浮出水面,而只窥其一端,已让我几乎无力承受。

这回提及安沐轩,叶斩渊并没有如上次那般带了试探或不悦,他只是看着我,眼神柔软而怜惜。默了良久,他终是道:“长明驿是有兵,可是你皇兄根本支使不动。”

“怎么会,明明长明驿的兵符是可以遣兵。”

“世人都知道长明驿有兵符,却并非你手中那块,而正因为你把你的半块兵符给了你皇兄,才让许定远更加坚定了谋逆的决心。因为他原本的优势就在于朝中势力和手中的兵权,可朝中势力在逐步瓦解,而若你皇兄拥有了长明驿的兵权,他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少。”

我心头突然狂跳:“如果这块兵符不能调动长明驿的士兵的话,那么……”

那么自然有人手里拿着真正的兵符!

我一直不敢细想安四叔带来的兵马的来历。虽然士兵换了大靖普通士兵装束,战马上的烙印也被人毁去,但此时随着这些真相水落石出,又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呢。

只是想不到我好意送出的这半块兵符反而成了许氏谋逆的*——我甚至已经不需要再追问许定远谋逆成功后的结果,因为我心里已有了答案,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难怪当时沈溢偷偷去边关这件事你让我交给安沐轩去解决,难怪许定远跟黎国人有勾结谋害高将军的事你不让我插手,难怪你当初匆忙带我出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许氏欲谋逆一事?”

叶斩渊看着我苦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料到?也不过是略看出些端倪,实在不想掺和,也不想让你掺和而伤心伤神,刚好你也想去边关,所以我就带你离开,估计安沐轩也是同样的心思,所以这一路才会这样顺利……”

叶斩渊说得简单,可其实他的每一步筹谋都别有深意。虽然韩清的失踪实属意外,但叶斩渊终究知道我的心结在哪儿,长阳关之役我必要参与,方能了却此间心事。

高之涯曾说过,叶斩渊心思细腻、精于谋算,如今我总算体会到了。他一个局外人尚看出许多,可笑我竟被骗了那么久!

(二)

半山亭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位于京城三十里外。

因为有人拦在这条官道正中,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隔着车帘定定望着那道青衣布袍下微有些驼背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似没看到我的目光,在隔了几步远的地方弯腰行了一礼,恭声道:“老奴秦征奉命接长公主殿下回宫。”

此时的他,没有在公主府时始终挂在脸上慈和谦卑世故的笑,神色漠然平静。若非与他朝夕相处过整整三年,我几乎以为眼前人只是形似秦总管的路人。

又或者,在他眼中,我才不过是路人甲乙,是一个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可笑的傀儡。

许是见我不语,叶斩渊叹了一声推开车厢门。我突然想到他并不知道秦总管的真实身份,忙拉住他想解释,他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然后下了车。

于是我见秦总管便又向他微躬了身子准备行礼,谁知叶斩渊却侧身避开:“秦总管别来无恙。”

秦总管见他如此,抬了眸居然淡淡笑道:“老奴如今已不在公主府当差,不敢当世子如此称呼。”

“既然如此,那我斗胆问上一句,您这奉命相邀,又是奉的谁的命?”

我此时尚不知道他与叶斩渊的渊源,生怕叶斩渊跟他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忙也下车,站到他们中间。

“殿下说,长公主和世子的鸾驾尚在从清凉山回京的路上,您带着长公主这般大张旗鼓回京终是不妥,方叫老奴等在此处带了长公主秘密回宫。”谁知秦总管倒也不动怒,直言不讳道,“殿下还道,有些旧事欲与长公主详谈,虽然世子也不是外人,但毕竟涉及后宫隐秘,还望世子体谅。”

殿下?我反应了半天才听明白这“殿下”究竟是谁,果然此“殿下”方是秦总管的殿下。

我微微感慨了下,明白秦总管虽是向叶斩渊解释,却分明是给我听。

我刚要开口,只听叶斩渊冷笑:“我不‘体谅’又如何?你家‘殿下’心机太深,我怕我家‘殿下’羊入虎口,回来连骨头渣都不剩……”

“世子慎言。”秦总管忽然截住他的话。因为褪去了伪善的面具,他有种不怒自威的冷厉,这份气势连我都有点不适应。

“呵呵,你家殿下是殿下,我家殿下也是殿下,秦总管这威风还是等你家‘殿下’成了‘陛下’再耍吧。”

我从来不知道叶斩渊把呈久的嘴损刻薄学得十足,难怪呈久老说小武如何好如何好,估计二人还真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要不是此时此地,我怕是要笑出声来,而此时我却为叶斩渊捏了把汗。

秦总管尽管一向以慈善面目示人,却从来不是善男信女,善男信女没法成为帝王最锋利的兵刃,最凶狠的狼犬,最隐秘的暗器。如今便是连我,都没信心他是不是会说翻脸就翻脸,毕竟我亦不过是他们成就皇权霸业的垫脚石。

谁知秦总管却盯了他半晌,只是淡淡道:“世子逞口舌之快又有何用,你当知道长公主势必要入宫。”

果然听后叶斩渊面有悻色,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我自然知道他这只是替我不愤的气话,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着急千里迢迢带我回京——虽然我们的目的不同。我自然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而他则是因为我宿毒发作,期望安沐轩能帮我解了毒。

这点我不忍心点破,我想纵然安沐轩一直在利用我,可若真有解药,他总不至于狠心到见死不救吧。

默了下我才向叶斩渊低声道:“你放心吧,有秦总管在,我又哪那么容易有危险。”

我注意到秦总管身体几不可见地一僵,却终究只是躬了躬身,没有接我的话。我不由得心底也叹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安沐轩干吗非让秦总管接我入宫,大家都如此尴尬又是何苦。

“时辰不早,麻烦秦总管赶紧赶路吧。”我声音淡了几分。

“长公主殿下见谅,老奴还要找世子讨要一个人,这个人也必须跟老奴一同回京。”

我怔了怔,扭头去看叶斩渊,叶斩渊似是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人,冷笑:“秦总管倒是消息灵通。”

“哪及世子本领高强。”

我忽然发现秦总管和叶斩渊对话的感觉十分……微妙。

叶斩渊还是小武时,跟阿然、呈久他们一样,一直以为秦总管是母后派来监视我的耳目,对他不但提防而且忌惮。我却不知道怎的他成了叶斩渊,反而对秦总管的种种变化坦然接受,甚至屡屡挑衅秦总管,秦总管也并不在意,那种感觉好像……好像看着自己晚辈偶尔耍耍小孩子脾气的纵容。

我有点疑惑他们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但我现在更在意的是秦总管想从叶斩渊手上要走的人,因为刚才秦总管的话一出,我分明见到身边之人神色间的几分不自然。

秦总管忽然也向我看了一眼,估计是见我的茫然,也微是一怔。

叶斩渊却不再言语,只做了个手势,从我后面的马车上,他的两名亲随扶了一个人下来。

一路上因为有心事,我只知道随我秘密回京的大概还有二十几名叶斩渊和我的暗卫以及两辆马车,却从没见过这个人。

这人被一件黑衣斗篷从头到脚包裹着,而从扶他的人的姿态来看,我怀疑他要么是不良于行,要么是被人点了穴道。

我正疑惑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叶斩渊搞得这么神秘兮兮,谁知那黑衣人被扶着经过我身边时,突然目光投了过来,“唔”了一声。

我浑身一震!

虽然他迅速垂下了目光,但有些记忆却是刻在骨血中的,任凭时间过去多久,都永远不会遗忘。

我刚要上前,叶斩渊忽然伸手拦住我,眼见他就要被架上秦总管带来的马车,我心下一急,脱口就叫了出来:“五哥!”

我仿佛感觉到空气都随着这声叫喊停滞了下来。就在叶斩渊被我如此尖厉的声音吓了一跳的刹那,我猛地推开他拦在我面前的手臂,一下就冲了过去,一把掀开那人遮住头脸的黑衣。

便是在朗朗阳光之下,我依旧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我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这张脸——我的毁容不过是左右颊边各一道一两寸长的伤疤,七哥亲兵宁小海的毁容也只是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可眼前人的脸却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被打得粉碎,然后很不负责任地拙劣地拼在一起。再加上他消瘦的脸上只剩下干瘪的皮肤,整个人宛若从无间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饶是我经历过战争的残酷,见惯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也不禁从背后泛起一丝寒意。

我几乎不受控制地退了一步。

他咧嘴笑了。那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可怖最绝望的笑,虽然他的眼睛没有损伤,但不复记忆中的神采飞扬,混浊的眼球似乎没有焦点,带了死亡的气息。

“怎……怎么会这样?五哥你……”我觉得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着,几乎要窒息。

“是他自己毁的。”叶斩渊清冷的声音响在我身后。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得又退了一步,身子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但眼却死死盯在对面那人的身上:“是你!是你背叛了长风九骑,原来是你……”

身后有人扶住我,我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到觉得手指都要断了,可十指连心的痛却都不及心中的惊痛,突然间所有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地联系到了一起。

难怪黎国会那么准确得知长阳关换防的消息,难怪五哥和七哥深入龙首山麓就失去了联系,难怪包抄到敌后的一万长风骑兵轻易就溃不成军乃至全军覆没——之前我怀疑过长阳关必是有人私通敌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人竟会是他!

“段子放,你怎么能狠得下心?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手足兄弟!”我觉得我身上压了块大石,沉重得让我的背都直不起来,我半靠在叶斩渊的身上,几乎语不成声,“三万人,长风军整整三万人……就因为你……”

谁知对面那人却依然保持着那狰狞的笑容,不言不动,眼神麻木呆滞。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冲了过去一拳就打在那张破碎不堪的脸上。虽然我早已没了内力,但毕竟是含愤出拳,我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不知道是被我的愤怒吓到还是有意为之,原本两名扶着他的亲卫竟脱了手,被我击中的男子扑倒在地,他倒下时尘土飞扬四溅,呛得他蜷起身子猛地咳了起来。

我上去补了两脚还欲再打,却被人紧紧抓住手臂。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我厉声道:“叶斩渊你放手,我要杀了他!”

“阿夜,你冷静点,杀了他你那些死去的兄弟也再回不来了……”他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疯狂的姿态,只记得最后他把我拦腰抱了起来,我力气自然比不过他,挣扎无用,我一口咬到他的手臂之上,谁知他竟不为所动,直接将我塞进了马车里。

直到口中尝到咸腥的滋味,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慌忙松开嘴,见到那被我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臂,我一下子什么心绪都无影无踪:“叶斩渊,我……”

“段子放是该死,但我把他千里迢迢从黎国边境带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杀他泄愤的。他是唯一能够证明是你皇兄和许定远勾结黎国犯我大靖的证人,只有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公之于天下,才能揭露当年长阳兵败的真正原因,才能为长风军正名,才能让安沐轩顺承帝位。”

“可是那又如何呢?”望着他焦急的神色,我渐渐安静,只觉得身心俱疲,颓然叹息道,“你说得对,便是将他碎尸万段,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也回不来了……”

在边关时,宁小海曾经提及见过白头雕,加上一直没有发现四哥的尸体,我一度怀疑过四哥还活着。但我却忘了,自打白头雕欺负五哥被四哥教训过之后,它便收敛了很多,再加上五哥刻意讨好,偶尔四哥不在时,白头雕也可以安安静静蹲在五哥肩头。

所以四哥战死后,它很可能无意间发现了五哥,才会时常在那里出没盘旋。

后来是叶斩渊告诉我,他带一千骑兵去回援陈都尉时,同行的宁小海再次发现了白头雕的踪迹。龙首山战役结束后,叶斩渊就带了宁小海和两百轻骑潜进了龙首山,追着它在向北三十里处的黎军杂役营找到了五哥。

出卖了五万条人命只混到这般地步,五哥,哦不,他早已配不上这个称呼,段子放大概算得上史上最惨的叛徒了吧。不过我估计他因为背了太多的血债没脸回故国,才会自毁容貌留在黎国的苦力营中。我想,我让人在边关收集到的他的遗骸,只怕都是他刻意为之的。据说找到段子放时他神色平静,甚至十分配合就跟叶斩渊他们回了大靖,但害怕他万一想不开自寻短见或逃跑,叶斩渊还是叫人点了他的穴道——或许这四年来的背叛让他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悔恨当中,但那又如何呢?便是有万箭穿心之痛,他也是活该,长阳关外五万森森白骨哪一个能比他更该死!

不对,这世上大概还有比他更该死的人,那就是为一己之私引狼入室的沈浩和许定远!

这是长阳那场兵败之后,我第一次见到段子放,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他。

后来关于他如何被押回京,如何痛痛快快地认了所有的罪,如何坦言被人威逼利诱背叛长风军,如何被斩于西市,我听了各种版本,却再没有见过他。

如有可能,我宁愿今生今世都不曾认识过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梦到从前在长阳关的点滴时,我却总能梦到他。梦到他被白头雕追得狼狈躲进马厩,梦到他在早春三月挽着裤脚在河里替我洗刷心爱的战马,梦到他在边关寒冷风雪的夜晚用毛毡将我一起裹紧,梦到他用塞外黄柳木雕刻成一只翱于九天的凤凰放到内城墙西侧第九块城砖下当我的生辰礼物,梦到他跟其他兄弟喝得大醉敲着碗高唱“与子同袍兮,生死勿忘;铁骨壮志兮,何畏离殇”……

然而每每这时,五哥的脸再不是同泽七载的英武模样,当他转身抬头侧目时,我看见的只有阳光下那恶鬼一样的面孔和那麻木悔恨的眼神。

我虽不信神佛,但听闻佛经有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不外如是。

(三)

因为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心情十分不好,一路沉默,秦总管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也一直没有打扰我。

马车低调地进了京城,到长宁门外换了步辇,直到缓缓停下,秦总管半躬了身子,手臂伸在我面前,与这三年来每回进宫的姿态相同。

我有丝恍惚,终是错开他的手自己跳了下来。他似也怔了下,神色如常地收回手臂。

直到他带我来到乾英宫门口,我脚步顿住。

乾英宫是父皇的寝宫,自他病逝后就被列为禁地。上一回来,还是我用长明驿兵符跟皇兄换来的机会。

可如今,望着乾英宫敞开的大门,我心中说不出是酸涩还是愤怒或是踌躇。

“往事已矣,殿下莫要纠结于旧事,还望您与长安王殿下心平气和地聊聊……”

“长安王”——原来父皇竟给了他这样的一个封号。不知怎的,我瞬时反应,“长”是长阳关的长,“安”只怕是安将军的安。

但或者是我想多了,但无论是取“长乐安定”之顺还是“长治久安”之善,原来父皇对他的期许竟一直如此之高。

我将目光从宫殿高高的匾额间收回,斜睨了身边人一眼:“秦总管这是在劝诫本宫还是在警告本宫?”

“老奴不敢,是老奴逾矩了。”秦总管下一刻便跪倒在我面前,低声道,“老奴说过,老奴早已不是公主府的总管,殿下叫老奴秦征就行。”

之前在公主府众人面前,他曾不止一次跪我,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卑微得让我难受。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脊背,上面仿佛压了千钧的大石。

默了半晌,我叹了一声,终是弯腰轻托他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昔日回京之时,舒夜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这四年多亏您的照拂才让我没被人欺侮,还有机会为长风骑的兄弟报仇,这份情不管怎样舒夜永远记得。父皇临终所托,您亦是奉命行事,舒夜又岂会怪您?”

“殿下言重了。”他避开我的眼垂下眸光,但声音却有些异样。

我轻声道:“您不再是公主府的总管,但也永远是沈舒夜的‘秦伯伯’。”

“殿下岂非要折煞老奴!是老奴有负殿下的信任……”秦总管猛地抬头,那神情不同于四年来他的任何表情,我自然知道那眼里的震惊代表了什么。

其实要说完全不怨怪未免有些自欺欺人,我承认我对秦总管用了心机,毕竟能保障我人身安全的暗卫死士还要仰仗他的势力,而与安沐轩的相见我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我不得不为自己和叶斩渊留点后路,我要的就是秦总管这份内疚自责。

可是,我也忘不了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忘不了我受伤时他为我担忧,甚至耗费自己的内力为我疗伤,忘不了他为了让安沐轩进府看我故意挨打,忘不了他为我挡了一次又一次的凶险风波,我亦记得他曾对我说“殿下这些年很辛苦,陛下生前不止一次跟老奴提过以您为傲”时的模样……

呈久曾说我心事太重又太重感情,早晚吃亏在这上面,可说到底终究还是我太过幸运,值得我信任和托付的人总比负我的人要多,一如三哥、六哥、九哥,一如小武、秦总管、高之涯、周瑞……只是不知道,安沐轩——阿澈——沈澈,曾经这世上我最亲最近的兄长,你还值不值得我信任!

殿前的枯枝落叶早已被打扫干净,白玉雕砌的石阶和围栏鲜亮如新,结满蛛网灰尘的碧瓦廊檐也重新修葺……乾英宫与我上一次来时完全不一样,但这,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信步走进后殿,仲春时节杨柳初绿,池水如碧,梨花胜雪。如瀑般绽放的紫藤花架前,静静坐着一人。夕阳映在他月色的衣袍上,宛似给他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我忽然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常在石桌前与我喝茶饮酒对弈的父皇,又仿佛看到安府后院余晖里手执长卷让我怦然心动的少年。

渐渐,两人的身影合二为一,让我梦醒。

坐在石桌前看书的男子听到脚步声抬了眸,眼底浮现出温润清澈的笑,他刚要开口,我便重重跪在他的前面:“臣妹沈舒夜叩见王兄。”

我将头抵在面前的地上,看不到他的神色,亦不想看他的神色,一字字说得比身下的石砖还要冷硬。

“小夜,你这是干什么?”片刻就有一只修长的手握住我的手臂,企图将我从地上拽起来。我用力跟他相抗,若是以前他很难如愿,可如今我内力尽失,他虽是文人但力气到底比我大,加上我身心俱疲,竟被他扯了起来:“小夜,抱歉,我知道……”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只垂眸冷笑:“臣妹恭喜王兄即将登基,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臣妹可以效劳,王兄只需开口便可,大可不必做如此姿态……”

“小夜,你这是想逼死我吗?”默了半晌,他的声音仿佛带了哽咽,又似颤抖着一字字从胸腔里挤出,“你以为我想当这个劳什子的皇帝,你以为我想要这个沈氏的血脉身份,要有的选我情愿只是安沐轩,而不是什么狗屁长安王沈澈!”

这大概是我认识他十年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那个高雅温润如谪仙般的男子竟也会说脏话,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只怕说出去没人相信——我竟然不合时宜地这般想。

可不管怎样,我的阿澈,那个为我心疼为我落泪的温润男子再回不来了,他会变得和父皇、沈浩一样,揣测人心、步步算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个我可以为之生死、不计声名地位的阿澈也再回不来了,因为这些年来我所有的付出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思及此处,我淡淡开口:“王兄即将成为九五之尊,请慎言慎行。”

似被我话中的冷淡无情伤到,他松开我,退了半步涩声道:“小夜,你就打算一辈子跟我这样说话了?”

“一辈子?”我不由得抬头看着他冷笑,“王兄又怎会不知沈舒夜的‘一辈子’还有多……”

然而待我的视线与他交错,未完的话竟凝在了唇边。

我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和那眼角尚不及风干的眼泪。

与他相识以来,我只见他哭过一回,就是在公主府他揭开我面纱的那回。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大恸起来,刚才所有的不愤都仿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转身几乎落荒而逃,下一刻却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小夜,我亦有诸多不得已,求你……体谅……”

他身上有紫藤花的清香和淡淡的草药味道,熟悉到让我心痛,而有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颈后的衣领流了进去,我忽然犹如石化般一动不敢再动。

直到良久,我听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才略放松下来。

其实 我知道,我心里早已原谅了他,否则我绝对不会再踏进京城半步。

(四)

安沐轩,不,此时应该称他为沈澈,倒了茶递给我,我这才瞧见石桌上的那幅泛黄的画像。这张画像我半年前在西厢暖阁的几案下面见到过,因为突然冒出来的杜公公,我没来得及带走。

我说过,我从不觉得父皇对母后的感情会那般深刻,否则不可能我与沈溢的年纪只差半年,何况父皇的后宫没有三千也有三百。当然,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从来不上心,以前是不懂,待回京之后那些太妃太嫔们却一个也没见过,听说都被母后送去了静月庵。

不过自打看见这幅画像,我又有点不明白了。若非钟情母后,他又为何执意娶了家世并不出众的她还力排众议立之为后,又为何明知母后的野心还会在驾崩时给了我和她摄政的权力,又为何将她早年间的画像珍藏至今。

“这并非是皇太后的画像,这是我母亲的一幅小像。”沈澈的一句话终于解开了我的疑惑。

想当年我初见安沐轩就惊为天人,曾经疯狂追求过他,父皇当年去边关时还曾提及,若我是真心他可以为我做主。谁知他与安将军和安沐轩一夜长谈之后就态度大变——我有好一段时间都十分怨怪他说话不算话,直到后来父皇才十分隐晦地提及他跟我有同父异母的血缘关系。

彼时我已身在长阳关,与长风八骑早情同兄妹,但我还是觉得这种情谊与待阿澈的心思并不一样,或许那是我第一个爱之慕之又求之不得的人吧。当时我并未多想,直到后来我兵败回京有了秦总管给我的暗卫,让他们调查旧事,得到的回复也不过是,阿澈是当年父皇御驾亲征时在平阳郡一夜风流的遗珠,由安将军抚养长大。

现在想来,必是暗卫得到某些人的授意故意瞒了真相,否则我不会天真地以为父皇对他并不重视,沈澈只想做良臣辅佐皇兄平安一生,更不会想到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沈澈能够君临天下而铺路。

“我母亲是安将军的父亲麾下一名都尉之女,那名都尉当年为救安老将军战死,安老将军就将她收养在身边。她跟安将军自小一起长于兵营,练就一身好武艺,时常女扮男装随军出征,父皇就是在二十六年前与南平王爷一起御驾亲征时遇到她的。”

这个故事其实不难想象。后宫女子纵然美丽精致,但多是娇媚如柳、弱不禁风,乍见这般英姿飒爽又不失妩媚的女将军,父皇一见倾心那是必然——也难怪这幅发黄的画像中的女子虽与母后形似,但终究多了一份逼人的英气,以至于让我初看时还自作多情地以为父皇画的是我。

“听说当时我母亲并不知道父皇的身份,还闹出些小误会,便是因为这些误会,才让他们有机会相识相恋。但知道了父皇的真正身份之后,母亲却不愿随父皇回京,她不想被高高的宫墙困住一辈子,她不想每日只是算计如何打败别的女人去争抢同一个男人,她想做草原上的鹰,不想做皇宫里的鸟。”

沈澈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在一场战役中,母亲设计了战死骗过父皇,父皇伤心之余险些被黎人派出的杀手刺杀,幸得南平王爷的宠妾所救,又因身在高位不能离京太久所以不得不返回京城。谁知道两个月之后,母亲发现有了身孕,她舍不得腹中骨肉,但终因难产病故,安将军则对外谎称我是他侍妾所生,隐瞒了我的身世……”

身为大靖君王,哪个女子不是他勾勾手指就主动送上门来的,所以得不到的才会让他有如此执念。难怪父皇选择与之面目相似的母后入宫,难怪在我想去边关之时他会竭力成全,大概都因为他心头那颗朱砂痣。

不过我想,若不是因为我当初的苦苦纠缠,安将军也不会向父皇吐露实情。我这算害了他,还算成全了他?

“别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沈澈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就在父皇到边关的前几天,安将军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让我自己选择今后的路,那时外界已有许多关于皇嗣之争的传闻,我自信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我蓦地抬头,见他眼神温淡平静——我自然知道他的博学多才、心怀天下,且不说他在边关三年的经营谋算,只说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他替皇兄出台新政,招揽贤士,充盈国库,虽然手段怀柔却动作雷厉,这些都是父皇当年因掣肘太多的未竟之志。

“大概读了些书自负博学不知天高地厚,又因为知道了身份才会生出许多不安分的想法,如今回头再看,当年心思何等浅薄,这些年来我几乎自身难保,更别提护住自己珍惜的人。小夜,我……”

见他眼底隐有的内疚苦涩,我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在他今日说了这许多话之后第一次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父皇为何没将太子之位传于你,反而给了二皇兄?”

须知顺理成章地继位,远比夺嫡要名正言顺,如今之境步步惊险,一招不慎身败名裂,更会为天下百姓后世史书诟病——这也是我不愿相信沈澈有不臣之心的原因之一。

“许氏一族为大靖三朝元老,五十年间出过三位太傅一个皇后两个贵妃,其实二十多年前父皇之所以立你母亲为后,也有试探许氏的底线之意,你应该还记得你母后腹中男孩没能保住,大皇子沈漓被陷害逐出京城种种,你再仔细想想,除了你二皇兄和许贵妃所出的沈溢,可有皇子活到成年?”

沈澈一字字说得清浅,却听得我心惊肉跳,我心思从来不在萧墙之内,自然想不到这些阴谋曲折,原来一切竟比我以为的还要残酷。

“父皇无论是培养死士暗卫以及长明驿,还是任由你去组建长风军,甚至当年力排众议封叶漫雅为王,都是有心想培植自己的兵力,对许氏徐徐图之。只可惜后来身体每况愈下,早已力不从心。所以他不得不暂立与许氏交好的沈浩为太子,唯恐许氏发现我的身世对我下手……”

“难怪父皇特意嘱咐你与二皇兄亲近交好,让你成为他的不可或缺的智囊谋士,原来他不是为二皇兄着想,而是借他的手让你有机会安插自己的力量。而以二皇兄的心胸,在他自以为皇位稳固之后,必然会对许氏下手,鹬蚌相争,最后你才是真正的赢家。”

所有的一切在我脑中串联起来。我不由得想起那日我与他去永业寺途中在马车上那番谈话,他当时就说过“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你偏是不信,现在总信了一回吧。也许下回更甚……”我终究后知后觉。

连叶斩渊都看了出来,我却迟迟缩在壳子里不愿相信。人人都讨厌被人骗,可惜却总在自欺欺人——所以若说要怪,却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

“小夜,你一路奔波已经疲累,后面的事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说,你需要休息。”沈澈换了杯热茶塞进我手里,我这才发觉在四月和风里,我的手竟如此冰冷。

我低头看着清碧的茶汤,那是我熟悉的味道,是父皇最爱喝的阳春雪。我犹记得二皇兄也曾向我炫耀过,如今再闻到,却莫名让我厌恶!

“有酒吗?”

“小夜,你身体不好,不适合……”

不等他说完,我重重放下茶杯:“沈澈,除非你想逼我现在就走!”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似乎怔了一下,终只是低声叹息,拍了拍手,片刻就有人端了酒来。

不愧知我心意,竟是满满一坛“流霞醉”。美酒入喉却尝不到丝毫的甘醇,只有又苦又腥的滋味。我狠狠灌了一大口,才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笑道:“一直在听你说那么多的不得已,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沈澈,在你眼里,我算是什么?”

他清澈温润的瞳仁猛地一缩。

我就算是傻子此时也想到,父皇之所以给了我和母后那么大的权力是为了什么。那所谓的暗卫也罢、亲信也罢、摄政也罢、兵符也罢,不外乎把我和母后都推到风口浪尖,当成靶子替他沈澈去挡许氏的明刀暗箭,成为他帝王之路的垫脚石。

原来所谓的宠溺疼爱都是假的,只怕从他归宗认祖之时,我就已经成了父皇的弃子,我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他铺就那条帝王之路。

见他沉默不语,我又道:“听说许定远和沈溢已经伏诛,二皇兄也疯了,那些作乱的叛逆悉数被你控制,你与皇位只离半步之遥,端等个黄道吉日就可以颁出先帝遗旨君临天下,如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还是怕我生气拿刀捅你?我知道这园子里至少有不下十名暗卫,门口还有秦总管,别说我没有了内力,就算……”

“沈舒夜!”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我,我吓了一跳,这大概是种条件反射。

暗骂自己的不争气,我刚要开口,忽然胸口翻江倒海的甜腥终于再忍不住,随着刚刚咽下的苦酒一起喷了出来,甚至溅到了对面男子的衣袍之上。

“小夜!”他立刻冲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已坐不稳的身体。

越来越多的血从口中涌了出来,我知道自己也许并不是宿毒发作,而是我的心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已被天家的无情击碎成了千万片。但我还是勉强让自己清醒着:“阿澈……其实我……并不恨你,我只是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我不禁想起当初他勉为其难地陪我一起演了那出生死大戏,想起去永业寺途中遇袭我怕秦总管会灭口逼周瑞带了他先走,想起呈久打晕秦总管偷偷让他来见我,想起他在二皇兄面前说“今生今世绝不娶沈姓女子为妻”,想起自己曾经说过,愿意不计声名地位去成全他的一切……

真可惜,我要死了,再没机会听到他心底真正的答案,但我听到他惊痛的呼声,看到温文面具碎裂后的紧张担忧,感受到他胸口那急切的心跳,忽然从心底释然了几分,至少这一刻他是真的为我担心,也许这已足够。

其实边关大捷替长风军雪耻之后,我已此生无憾。原本以为可以看淡生死,却终有一人让我牵挂不甘。我忽然后悔因为段子放的事影响了情绪,在半山亭前没跟叶斩渊好好告别,甚至没有亲口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对不起,叶斩渊,我终究不能陪你一生一世……罢了,此生无缘,便是连来生都不敢再求,认识我沈舒夜,除了受到牵连哪还有什么好下场。(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章节报错 下一章
推荐阅读:
上天安排的最大啦斗罗大陆4终极斗罗山海高中总裁在上我在下重生之毒妃我曾在时光里听过你魔门败类宠妻如令春秋我为王危险关系
相关推荐:
娘子很纯旷世情缘:腹黑冥王追妻记情非得已:江少的白发前妻落入凡间的包子狐媚君心全能校花非纯良腹黑狼王小逃妻男总裁的女保镖娇妻来袭:老公,我有了公主逃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