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夏日将尽的时候,沈子商陪董宛回了趟天津。董家母女俩将近两年未见自然有数不尽的体己话要说,老实厚道的梁汉虽话不多但也是忙前忙后对他们的到来格外殷勤小心。
董家的华裴行与沈家的宝粹行曾在天津业界并称“物华天宝”风光一时。但自从董宛父亲去世后由梁汉经管,而梁汉又不是生意场中的人,所以华裴行逐渐衰落,到后来也只是维持度日。
沈子商到天津除陪董宛到各处略转了一转,更多的时间董宛愿意呆在家里陪母亲,她对梅玉华有很大的依赖,嫁入沈家后外表看来她是最老道的,可是在梅玉华面前她仍是那个娇憨的小女儿。
梅玉华直说不知这两年离了她董宛是怎么过的。表面嗔怨而语气中无不是对董宛的心疼。
沈子商也心疼董宛,他知道董宛是想多留时间陪母亲,否则一别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他不想打扰母女俩就让梁汉带他去铺里看看。
铺里只雇着一个伙计,买卖非常清冷。店铺的招牌也已经老旧不堪,沈子商筹划着要帮沈家重振华裴行,但这需要一些时日,他便先将铺里的摆设先重新布置,告诉梁叔怎么布置才更合理,他们两人再加人伙计直忙到太阳落西,才把那些瓷器都一一的重新安置。
接下来几天,沈子商就天天往华裴行跑,他边教梁叔和伙计一些瓷器知识一边亲身招待买家,教给梁叔如何留住买家,如何让买家对店里的瓷器感兴趣,如何向顾客介绍瓷器知识等等。几天下来,华裴行就见了起色。
梁汉暗地里对沈子商直竖大拇指,梅玉华看这几天沈子商对董宛的温存体贴以及他在经商方面天生的才智手腕,她心里对这个女婿也赞叹不已。
董宛和沈子商在天津逗留了七日才起程回上海,母女俩自然是依依不舍,洒泪而别。在回程的船舱里,董宛默默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码头一脸的黯淡伤感。
沈子商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以后我答应你每年都回来看妈一次”
董宛回头看他,轻轻的点点头。
回上海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碧荷居见汪美然和沈展鹏,两个人将这几天的情景一一复述,汪美然见董宛情绪低落,便叫她先回去歇着,留下沈子商向他们详说华裴行的情况。
第二天沈子商才向董宛提起汪美然的意思。
“妈和梁叔现在只守着一个华裴行度日,华裴行的经营状况又极为恶劣几乎入不敷出。爸和妈都很挂心,我知道你心里也时常为这件事挂怀。爸和妈的意思是让嘉禾去天津,把天津的华裴行和宝粹行合并成‘物华天宝’由嘉禾经营,让梁叔跟着嘉禾做事,凭嘉禾的才干,一定会有一番作为。况且嘉禾这么些年一直帮沈家经营店铺,打的是沈家的天下,以嘉禾的才干实在是委屈了他。天津那边的宝粹行经管的人是沈家的一个老伙计,状况也不甚佳,妈和爸这次有意让嘉禾自己独闯出一片天下,如果嘉禾愿意不出两年天津曾号的‘物华天宝’一定风声水起。爸和妈虽然不舍,但这也是为嘉禾以后考虑,不能总让他被埋没在沈家的宝粹行不得出头,宛儿,你觉得怎么样?”
董宛想了想点头,“妈和爸考虑的都很好,天津的华裴行和宝粹号都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由于没有合适的人经管,这么好的市场白白糟蹋了。我想嘉禾哥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而且有嘉禾哥在天津帮衬着妈和梁叔我也放心了”
沈子商轻轻环住董宛,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你同意就好,就让妈和嘉禾说吧”
碧荷居里,汪美然隔着桌子倾身问董宛,“宛宛,你觉得玉珠这丫头怎么样?”
董宛见汪美然的那一幅神态便猜中了几分,说道,“玉珠性子天真温顺,这两年模样也出落的越来越好”
汪美然满意的点头,“我想这次嘉禾去天津身边也得有个丫头侍侯着,就想让玉珠跟着去,你看行不行?”
董宛想起以前玉珠提到曾嘉禾时少女娇羞的姿态,不禁说,“玉珠很好,而且她和嘉禾哥也是一块长大的,肯定不会生分。这些年嘉禾哥一直都是一个人,我知道妈替嘉禾哥担心,嘉禾哥虽然眼光高些,但‘日久生情’也不是古人胡诌的”
汪美然赞许地点头,两个人正说着嘉禾和玉珠的事,门外响起脚步声,丫头绿儿打开门,向屋内说道,“太太,嘉禾少爷来了”
之后,轻轻地脚步响,曾嘉禾一袭白衫揭帘进来,仍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娘”他叫了一声,看到董宛愣了愣说,“宛儿也在?”
董宛点头,唇角抿着笑意,眼睛也亮亮的。曾嘉禾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就撇开头,心里却开始思量这次是什么事娘把她也叫来了。
汪美然先说了几句平常话,就话锋一转,提起让曾嘉禾去天津另立门户的事。
“现在你大了,比起当年你爹在上海的名声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经管沈家宝粹行,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如果你在这方面没天分,爹和娘也不作他想,乐得你守在身边,可是你在经商方面天分过人,老爷常常说商儿都不及你,娘如果非把你留在身边就是太自私了。况且现在天津的两个商号都缺个这样的人才,非嘉禾你才能胜任,嘉禾,娘今天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汪美然的话说完,两个女人都满心期待地看着曾嘉禾等着他答复。两个都想的是曾嘉禾去后怎么样,好像心里就认准曾嘉禾一定能答应。
可是曾嘉禾沉默了片刻,便面色淡定地摇了摇头,“娘,我不能答应”
两个女人都是一愣。曾嘉禾又说,“爹和娘的养育之恩我还没能回报半分,怎么能想着远走高飞自立家门呢?”
汪美然很是窝心,“我们哪里求你的回报,你就是我们亲生的,哪个父母不盼儿女好呢,我们也是不想拘束着你,想让你有施展的拳脚”
“娘,嘉禾不会去,嘉禾愿意一辈子守在爹和娘身边尽孝。天津那边我这里有一个不错的人选,就是二平,近一阵子二平跟着我在经商方面有很大的长进,可以出师了,他去了那边绝对没问题,况且他遇到什么事我和子商都可以指点他”
汪美然为难,“二平不错,不过毕竟是外人……”
“娘,以后宝粹行发展大了,还要去别的地方开分号,光用家里人怎么行,只要我们管理的好,人选适当,都是不会错的。娘,铺里还有事等着我办呢,我就先过去了,过两天再来给您请安”说着曾嘉禾已经后退两步揭帘出去了,看他的表情仍是淡淡的,语气里却是不容人置疑的。
汪美然给董宛使了个眼色,董宛不得已起身跟了出去。婆婆总是把这烫手山芋抛给她,上次因为那位秦小姐的事她就把曾嘉禾得罪的不轻。
“嘉禾哥”她在曾嘉禾身后叫了一声,见嘉禾转头就踌躇着走过去。
“嘉禾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方才我和妈还说到让玉珠和连升都跟着你去天津呢,再说,你去了天津,我妈和梁叔那儿我也放心……”说这句话的时候董宛真心地看着曾嘉禾。
曾嘉禾回望她,眼眸淡定柔和,他柔声说,“宛儿,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董宛摇摇头。
曾嘉禾看着她的脸,眸中已不自觉流露出过多的感情,他低头收敛了情绪,再抬头是一张脸已回复青天白日的温润,“宛儿,我从小就是孤儿,过着流浪无依的生活,是爹和娘收留了我,让我体会到亲情温暖。我觉得老天已待我不薄,我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求呆在我爱的人身边,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她也好……”
董宛完全怔了,她没想到曾嘉禾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等她回过神来,曾嘉禾的身影已经走远了。董宛靠在树旁又愣怔了半天,心里也不知是种什么滋味。
好半晌,她才慢慢走回去,心不在焉的她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再抬眼时,眼前一片绿柳荫荫,前面就是廿四桥了。
这时,她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飘过,她心里嗵的一声,着急地四下观望,却只看到一片绿景。
莫非是她眼花?她捏紧手里的帕子,眼前一一掠过各处的景致,哪有半点人影。可是方才明明觉得是他。她终于提裙向前跑起来,跑过廿四桥,绕过假山,穿过柳荫,直跑的娇喘连连。
穿过一片柳林,眼前是河塘堤岸边一方开阔的草地,她蓦然地停住脚,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可是身体里却似乎有无形的热量慢慢聚到心口处来,热辣辣的烧着她,像一团火。
沈子贸背对她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他一袭鸽灰色长衫,瘦削的身影依旧卓尔不群,清俊疏朗。
“沈子贸……”
董宛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不敢向前,也不敢动一动,只怕一动梦就醒了。
“你过的好不好……”她的声音颤着。
“董宛”好听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这个声音清澈如泉,比黄莺鸣啭还要好听,特别是叫着她名字的时候,她的心里总会因他这样叫着她而怦然一动。此时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董宛”又是一声仿若叹息的呢喃,他沉沉开口,“我要去北平了……你……还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董宛的大脑仿佛凝滞,只是噙泪看着他。她唇角微张,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强迫你,如果……不愿意,不用说话……”不愿意三个字是那么艰难地被他说出来。他闭上眼,四周忽然很静,只有他略略仓促的呼吸,他等她的答案,身体绷的厉害。
董宛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想把他的身影永远记取在心底深处。她多想看看他的脸,一眼就好,可是她不能,因为只怕他一转身她就再也舍不得走开。泪慢慢流下来,董宛轻轻地抹着眼角,她后退几步,眼睛是如此眷恋不已,可最终她还是转过身子向回路走去,她的脚步越来越紧,好像害怕自己会停下来飞奔向他。
沈子贸,我不能……如果你没有我,还可以活的好好的,可是他没有我却不能活。所以你一定要像我想的那样活的好好的,这样我才能放心地离开你……
沈子贸木然地转过身,泪已经滑过嘴角,清亮的眼睛里散着点点疼痛。
董宛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好像从未来过。曾经发誓再也不见她,再也不让她找到他,但是他还是回来了,只想最后确认一下她的心意。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只是心还是不死,还在幻想她会同意和他一起去北平。
不敢转身看她的脸,只怕心里有太多的留恋,不敢听她说出口的拒绝,只怕无法承受她最终给他判的死刑。
可是她还是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从此他,便如孤魂野鬼。
吃晚饭的时候,沈子商发现了董宛的心不在焉。她面色比往日苍白,手里拿着筷子却忘记吃饭,总是在失神。
沈子商抓住她的手,董宛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然后她就垂下睫毛继续走神。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沈子商担心地低问。
董宛没有说话,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
“贸儿回来过了”这时,汪美然沉沉地开口,这一句话举座皆惊。董宛的反应全落入沈子商的眼里,听到贸儿的名字,她蓦地直起身子,面颊苍白,双唇微张地看向汪美然。
“贸儿回来了?他在哪儿,怎么不见他?”沈展鹏的声音有点急切,平时豁达大度的他也并不是真的放的开。
“妈,贸儿真回来了?”沈子商也焦急地问。
汪美然点点头,将一封信交给沈展鹏,脸色很平静,但声音却有点不稳,“我也没见到他,是他托二平把这封信交给我,说是不想让我和老爷见到他伤心,也没脸见我们。他去北平了,下午二平送他去的车站”她看着看信的沈展鹏说。
沈子商愣住了。
沈展鹏点点头,“去的好,去的好,男儿志在四方”
汪美然努力抿着唇角,“我早知道咱们贸儿是没上嚼头的野马,咱们谁都拴不住他,现在就后悔没替他早找一房媳妇,难保他不会留下来,即使不能,留一房媳妇在上海我也有个念想”
沈展鹏拍拍她的背感叹一声。
就在汪美然说出下午二平送沈子贸去车站这句话时,董宛的眼泪已经一滴滴流下来。此时的她,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只知道沈子贸走了,他终于彻底割断了与她的情思。
虽然知道他一定会走,他与她之间已经完全不可能。可是当知道他真的走了时,她竟是那样的不能接受,她的心竟是那样的疼痛。
沈子商回过神来时看到了董宛,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睛里流出来,越来越多,像无法抑制的潮水,淹没了她洁白秀美的脸庞。
这种情景让他的心疼了,酸了,嫉妒了,他的浓眉轻轻地蹙起来,打了个深深的结。大家都沉浸在沈子贸离开的震惊和伤痛里,还没有人注意到董宛的失态。
沈子商站起来,一把抱起了董宛,“爸,妈,宛儿身上有点不舒服,我带她回落红轩休息”说完,他大踏步走出了饭厅。
董宛将脸埋在他胸前,他胸前的衣裳很快就湿了。
他把她放在床上,董宛的泪仍然汹涌,“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
没等她说完,沈子商一把揽过她,紧紧地将她搂在胸前,“想哭就哭吧”
董宛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她仰着脸,放声哭泣,他从没见她这么哭过,她是那么贞静柔婉的女子,她的哭声让他的心寸寸折断。
从今天后他会保护她,不再让她这么哭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