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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情不寿 俟奈河(八)

大雪覆掩金瓦红墙的巍巍殿宇,寒夜的风像被地狱放逐的鬼魅,四处横行,嘶声尖叫。

云霄宫内把守森严,宫人立在殿外一动不动,被挂起的红色宫灯一盏盏连成线,映着人影森森。

殿内忽然一阵骚动,从寢殿内一下拥出七八个人来,这七八个人都是女官与宫人,他们纷纷拥着一人,那人正是当今的王皇后,如今王夙悠却是连站起来的力道也不曾有了,只被人拥着抬着出来,呜咽地哭声从嘴里传出,已是虚弱地听不真切。

纪如昔在他们后面缓缓走出来,不同于王夙悠,她面上丝毫不见悲喜之色,全然是无表情的,她的身子立得笔直,只唤来安顺,声音亦是无波澜。

“派人送皇后回宫。”她静静看王夙悠一眼,又回头问,“太子的情况怎样?”

安顺上前,立刻答,“太子殿下自前日立雪后一直高烧不退,今晨奴才又派人去看过,说是烧已经退了,或是今日便可以醒了。”

她点点头,“你派人去守着,皇上有旨,一旦太子醒了,便是抬也要将太子抬来云霄宫。”

“是。”安顺领了命,却不退下去,反而欲言又止,纪如昔看他一眼,见他眼中有泪,又咐吩道,“让御医都在殿外候着。”

“是……是。”安顺忍不住去擦泪,低头又应。

她摆手又踱回到寢殿内,苦涩的药味迎面一波波地传来,她立在门内,停下,低头抚平衣装,取过一旁女官手中端着的汤药,又轻声遣出所有人。

她小心踱进去,殿内光线不明,四周一片奇异的昏黄色,那药味一丝丝沁入鼻间,许是味道太过浓烈,竟让她恍惚觉出一丝甘甜来。不知哪来的风,吹着纱帐摇曳,床间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经睡了很久很久。

其实,床上的人一直都没有睡着,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胸口微喘,此刻,他身上像着了一把烈火,胸腹,喉间,掌心,无数把火在煎烤着他。

他知道她来了,可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使力的地方,“这病可是治不好了,还喝药做什么?”

她微微一颤,却仍是坐下,端了汤药到他嘴旁,“有病便该吃药。”

“将死之人,喝了还有什么用处!”这味道!他真是受够了!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突然抚开她的手,汤碗滑开,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纪如昔看着地上的汤汁与碎片发呆,半晌才蹲下身,似乎是想捡地上的碎片。

可她却狠狠一掌拍在地上,手下全是碎片与汤汁。

“你做什么!?”萧堇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双手一下一下狠命地拍在碎片上。

她抬头看他,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反正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这双手烂了又如何!?”

这些日子他身子一直不爽气,反反复复地咳嗽,说是普通的伤寒,却一直不见好转,却不想他一直都瞒着她,瞒着所有人,要不是前日被萧延气得昏倒,她竟还不知他病得如此之重。

重到无药可治,无人可医,回天无术。

“不要胡说!”他骂道。

纪如昔却像全然没听见,一下爬至床头,坐在地上,向他恳求道,“不是说江湖上有个能治百病,炼灵丹的邱家吗?我去让人把他们寻来?他们一来,你的病一定就会好了。”

他静静看她一眼,看她红肿的眼,伸手慢慢拂去她脸上的泪珠,露出凄婉的笑容,“邱氏一门早在十年之前便被人灭门,世上再无邱家人,又有谁可以治得了我的病?”

“那还有那个号称神医的穆飞!”她并不放弃。

“穆飞脾气怪异,又终日行踪不明,你即是寻到他——”他顿一顿,“应着如今的形势,他也断不会买你面子,更何况我已命不久已,等不了了。”

她身子突得松挎下去,她是完全没了主意。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一把把他拥住,“那我陪你去!”

他身子略微一挣,胸口喘不上气,又咳起来,“不要……胡说。”

嘴中有腥味涌出来,他硬去吞咽下去。

“求求你,让我陪你去——”她伏在他胸前嘤嘤地哭出声。

萧堇胸中积郁,却不忍再骂她一句。喉中腥甜又起,他只强忍着,任由着烈火的灼热向身体四处蔓延。

不知又过了多久,胸口上的人儿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抚着她柔软的发,轻轻说,“我突然记起我们初遇时的景象。那时你多大?”

纪如昔微微一怔,闭眼答道,“才过了十六岁。”

那时的纪如昔不过是西湖畔一家艺馆的舞娘,却凭着倾世的美貌夺去了江南第一美人的名讳,那年江南一遇,他被她一曲绝舞夺去了心魄,她却只端了茶水来,问,公子可要喝茶。

茶水很香,他好奇问。你这是什么茶?

上好的美人茶。

本公子品茶无数,何来美人茶一说?

她低眉一笑。美人敬的茶自然是美人茶。

他哑然,喝上一口。这茶本公子甚是喜欢,哪里有卖?

她答。没有卖,美人茶只得如昔一家有。

他故意抱憾道,这就可惜了,若是公子我日后想喝,不是再喝不到?

她却低了头,轻声说。如昔跟了去便是了。

便是如此,翩翩公子携美人归去,造就的又岂是一段佳话那么简单。

如今四年已过,他已是一国之君,她也早不是那西湖畔的小小舞娘,只有美人茶依旧香甜,伴着过了几个春秋,只可惜,今夜一过,或许阴阳两隔,这美人茶他是再无福气喝到了。

他轻叹一口气,“如今想来,遇到她却是在你之前。”

纪如昔茫然看他,“她是谁?”

他笑,“一个有缘人罢了。”

四年之前,他远下江南,途经罗英山时,见了萧翊一面,那时先皇犹在病中,他本想劝萧翊归朝助他登位,却不想话还未说上两句,他便拒绝了他,他心下气愤就斥了他几句,怎想到就这样,当下面上就吃上了四颗石子。

还记得,那年花树上,她双目微瞪着树下的他,一张小脸绯红如橙,她的四肢伸展开来,攀在树上如同一只小犳。她用目光威慑着他,但他却觉得她的明眸比艳阳更加耀眼夺目。

谁敢欺服我家狐狸,你可知道,普天之下,这只狐狸只有我一人才可欺服得了?

才过豆蔻的少女,说起话来却已是如此霸气十足,真真地把他这个太子爷镇上了一镇。

她自然是被萧翊揪下,痛斥了一顿。但他也自此记下了她的名字,这般好记得名字又怎会记不得。

“我是不是错了?”突然他问。

纪如昔不懂得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已病得说起了糊话,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只躲在他怀中痛哭。

“若是我一早放了他们去,七弟也不会与我倒戈,是我逼得他如此做,是我的错——”他看着殿梁,深深叹息,“怨不得父皇要把镇南军留给他,原来他早知道会有今天……”

“父皇是那么喜欢他……”

他凄惨一笑,眼中流出泪来,“谁不道手足之亲,可你叫我如何能容得住他……我是君,他是臣……他功高盖主……”

“当初,我若是痛下狠心杀了他,便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步……可是我终是狠不下心来,他身上有我母妃一命,你让我如何下得了手——”

“还有她……”他缓缓向殿梁伸出手去,似想抓住什么一般,“他们的情我看不得——”

突然他觉得一股热流涌过,胸口猛得一喘,眼中血丝爆出,他却仍指住殿梁,又好似指着殿梁外的苍天,“为什么!为什么当年被选上的不是我!”

是命,这都是命啊——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是君却得不到你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我终是要败给你!

为什么!

暗夜里,他的手臂缓缓落下。伴着的只有一声叹息。

京城的风雪停了,但苍天之上却响起五雷轰鸣,天地明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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