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庄，李老板家之所以广有田产，系其祖上原是前朝军户出身。因上阵作战勇猛，舍生忘死而立下累累军功，朝廷亦对其屡次加官进爵、赏赐颇丰。俗话讲：“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李老板祖上在一次平叛作战中，不幸战死疆场，是由座下白龙马驮尸回营。尸身归葬原籍后，冢前树立御赐赑屃驮龙头碑一合，碑身详勒生平功绩。甬道前原立有：石望柱、石虎、石羊、石马、石人各一对，四时八节香烟缭绕，皆有人来拜祭。当朝又念其生平忠勇可嘉，抚恤家族田产甚厚，李家一时名声大噪，深孚乡邻钦望，遂成邑中大族。至荫传到李老板这一辈，家道竟渐有落魄之景，然家中尚余农田十五顷，前后三座大宅院。

一行数人来到片混生的树林子，却见李老板大哥正拄着铁锨，眼巴巴地在那里等着。李老板急忙上前，和大哥亲热地打声招呼，又介绍三姐儿和他认识。李老板嫡亲的哥俩，大哥从小老实本分，整日穿得土里土气，娶得老婆也是小户人家的女子，很是默默无闻、勤俭持家过日子的苦主。大哥夫妇膝下只三个儿子并无女儿，二娃子、三祥子是其第二第三子，别有长男伯俊现在青岛发展。在三姐儿的印象里，大哥真不像大地主家的长公子，而更像个普通的农民。黑红的脸膛，身材比一般人要高大健壮，整日沉默寡言，是那种你一转身即能把他忘记的人物！

李老板大哥读书不多、识字寥寥，他从小更愿帮着父亲管顾农田，在地里却练成把好手，对农事十分熟稔。大哥很早就能顶门立户，指挥着家里的长工们，顺应时节稙穑禾谷从无挂落，深得父母信赖。只因话语稀少，如有语言障碍似的不擅与人交流，有人在就和没人在一样，大哥一年说的话竟顶不上李老板半个时辰多。平日里，大哥多默默呆在北边的骡马大院里，更愿与牲畜厮混在一起；由此也养成他一根筋、认死理，不懂得变通的犟驴脾气，将来难免要吃大亏！

走进林子，祖茔上已是杂草丛生，也无人顾及铲除；石像生东倒西歪、渐至散逸，也无人理会。但见坟头四起，到处是断碑残垣、枯枝烂木，树影阴翳下显得格**森可怖！李老板指着这一大片树林子，叹息着对三姐儿说：“咱李家的祖林，李家祖宗几代人的坟茔都埋在这里。可惜迭遭乱世，人心惶惶，家族内人心已散，这些坟都年久失修了。”

来到自家坟前，老爹从二娃子手里接过一把崭新的笤帚，把墓碑和石供桌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扫一遍。李老板又从大哥手里接过铁锨，围着坟头又细细平一圈，把土归拢起来象征性撒向茔堆，随后又拿张黄裱纸敷在坟头，再用块青砖押上。

老爹陆续从二娃子手里接过四盘、四碗、酒杯、筷子等，把祭品有序地摆好，然后斟满酒。最后老爹又点上四柱香，肃穆地冲着祖坟作揖，并且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今时又值李家添丁加口，不孝谨领儿子、新媳妇及孙辈：略备薄酒数杯，佳肴数碗，鲜果数枚，奉献各位大人。不成敬意，尚祈各位祖宗包涵。请列位祖宗在天之灵，务必尽心昭宥，依繁子孙。”说罢，躬身把四柱香插进香炉。随即二娃子又在坟前点一大挂火鞭，只见炮仗满地炸响，声音震耳欲聋，烟硝味直冲鼻腔，呛得人睁不开眼。几只乌鸦却受到惊吓，呱呱叫着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

待四柱香燃到一半时，老爹突然问李老板：“黄表纸印过吗？”李老板赶紧说：“印了，从周村来时就印好，我用袁大头印的。”李老板随即帮着老爹点燃黄表纸，这纸很易着，呼一下火苗就窜起来老高，众人也纷纷赶着往火上添黄表纸。带着火星的灰烬，一片片像黑蝴蝶似的，翩翩四处飘散。

老爹把一杯酒倒在墓碑前，又把数杯酒围着坟圈倒下去，然后率领众人跪下，俯身磕四个头。三姐儿随在众人身后，别人跪下她也跟着跪下，因怀里抱着孩子不方便，只微微鞠了四个躬。老爹又领着众人站起来，收拾归拢好祭品，众人使劲拍拍身上的灰土，路上不再回头，一径向南回李家大院。

回到大院时，却见三祥子和舅姥爷已在家等着。李老板抢先亲热地喊声：“小舅”。看到李汇昌眼里有自己，小舅心里非常受用！

老爹问：“他舅，咋到得恁快呢？”

小舅道：“姐夫，有您召唤，咋敢耽搁？我和三祥子从孝妇河坡道上，紧忙地抄近路直行过来。在河坡上即已听到您家祖林那边火鞭响，看到坟上冒青烟也不敢打扰，直接和三祥子进家了。也不知这么着急叫我来有啥事？”

老爹指着李汇昌和三姐儿道：“是你小外甥和新人回家祭祖，有好事能不把你老舅请来么？来来，咱先坐下吃过晌饭，有啥话、做啥事，饭后闲暇时再说啵。”

有老太太在家张罗，饭菜其实早已备好，只等着众人回来开席。迎门大八仙桌拖出来，面南背北并排摆着两把太师椅，其它是高方凳；底下错开些距离，围着小方桌摆一圈交槎、小板凳。老太太指使着大妮子、二妮子，来来回回地端菜上菜。

老爹当仁不让，在八仙桌上首位坐下。又指着主宾位：“他舅，你来坐下！”小舅稍一谦让，于是挨姐夫肩坐下。李老板大哥背对着屋门，面向小舅坐了副陪；李老板挨肩小舅，打横坐下做三陪；二娃子、三祥子却仍站着。

老爹发话道：“哎，你两个小行行子长得高么？别戳在那里挡着明快！今天你舅姥爷赏光来家做客，大桌上人又不多，你两个都过来陪陪他啵。”于是三祥子挨李汇昌肩坐下手位，二娃子面对小叔做四陪。

李老板对老太太道：“娘，您里里外外忙活大半天，也来坐下吧！”老太太却摆摆手道：“不，我还没忙完，你们男人先吃着哈着。”

几个女人都在堂屋垂手站着，老太太对大媳妇说：“你先陪他新婶子坐下吧。”

大媳妇赶紧摆摆手：“娘，您不先坐，我哪里就敢坐呢？”

老爹发话道：“今天先别谦让了，新媳妇头回上门，总归得好好陪陪。”于是老太太在小方桌上首位坐下，大媳妇，三姐儿，大妮儿、二妮儿才敢纷纷围着小方桌落座。

老爹看着小方桌上的众人，问道：“大妮儿她娘呢，咋不见她来吃饭？”

大妮儿嘴快：“俺娘在给俺弟弟喂奶，说不来了。”

老爹道：“给孩子喂奶，大人就不吃饭了？”

大妮儿回道：“刚才霎，俺奶奶已把饭菜给俺娘端过去了，还舀得鸡汤来。”

老爹点点头道：“嗯，嗯，行！都饿了，你们快吃饭啵！”

虽是一顿农家饭，却因三姐儿头次回老家，为着招待新人，桌上倒也摆得满满当当。苇湾里的嫩藕，孝妇河的鱼，大铁锅把家里散养的土鸡炖得稀烂；淌油的咸鸭蛋，油崩花生米，春天时腌的香椿芽煎鸡蛋。还有自家园子里摘得茄子、辣椒、扁豆、豆角等，饭菜没什么花样，简单质朴而不失天然。一坛陈年村醪，揭开瓶盖醇香四溢，直撩人口鼻。

三姐儿坐在小方桌旁吃饭，因怀里抱着孩子感到不大方便，大蛋子在她怀里也不舒服，拧来拧去地不安分。老爹忽然道：“来，来，让我再抱抱俺这个孙子，让我抱抱大蛋子。”

三姐儿还待谦让，李老板接口道：“就让他爷爷稀罕稀罕大蛋子吧！你先吃饭，等霎吃完饭，再接过他来。”

老爹又把孙子揽进怀里，这次大蛋子已熟悉过来，他在爷爷怀里不哭不闹，一点也不眼生了。大蛋子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安静地看着这个满头黄白头发、花白胡须的老人，然后他又越过爷爷的肩头，看着他身后条几上的黄花梨插屏、自鸣钟、铜水烟壶等摆件，似乎对这几样玩意更感兴趣。老爹捏起支筷子，在盛鸡汤的大盆里蘸蘸再放进孙子的嘴里，大蛋子津津有味地咂摸几口，老爹“呵呵呵”高兴地笑起来。然后对八仙桌上的众人说：“俺这个孙子真乖！来，来，别都光顾着看，咱先哈盅酒！”

小饭桌上只吃饭不哈酒，又上些平时鲜见的好饭菜，大妮儿、二妮儿光顾着低头夹菜吃饭，筷子一直没停下来。老太太很不悦：“两个死妮子，跟个饿死鬼转世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也不怕你小娘笑话！”大妮儿、二妮儿立马停下筷子，一动不敢动，脸色绯红起来。

三姐儿见状，急忙拿大汤勺舀起几块鸡肉，再用筷子挟进老太太碗里，顺手又给老太太碗里添些鸡汤。也给大嫂子碗里挟几块鸡肉，最后蕺了几块鸡肉和菜放进大妮儿、二妮儿碗里。她对两个女孩子点点头道：“吃吧，吃吧，甭和我眼生！”大妮儿、二妮儿才敢又拿起筷子吃饭。

八仙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当兴头上来；小舅用手抹抹嘴，顺手从腰里抽出杆长烟袋，又抠唆着从烟荷包里装烟叶。李老板疾忙从衣兜里掏出盒大前门烟，撕开盒抽出一支递给老爹。老爹扬扬手道：“不用，我不习惯那玩意，我抽水烟。”李老板又把烟递给小舅：“小舅，抽颗现成的吧，尝尝这纸烟味道咋样？”小舅也不推辞，接过烟叼在嘴上，李老板划根洋火给他点上。小舅深深地吸一口，整支烟竟差不多燃去三分之一，他半眯着眼，一幅很享受的样子。烟在小舅胸腔里憋半天，才慢慢地吐出来，浓烈的烟味立即在堂屋里飘散开来。小舅点点头：“汇昌，这纸烟不错！香，辣，够劲！”李老板闻听，随手把那盒大前门塞进小舅的褂兜里，还顺手在小舅的兜口摁摁。

李老板和小舅已很长时间未见，甥舅见面自然亲热，二人随即摆开了龙门阵。从社会变迁、风物人情、到家长里短，说的那个热乎劲。小舅的烟瘾确实很大，说话的功夫，已不住口地吸去数支，弄的堂屋里烟气熏天，然后又咳咳咔咔地咳嗽一阵。三姐儿站起来：“爹、娘，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吃啵。”就从老爹怀里接过大蛋子，走出屋门来到月台上看石榴。

小舅又喷口浓烟，叹惜道：“汇昌，我年小的时候曾到过你们周村，那里确实繁华。还没等转过几条街巷，已弄得昏头昏脑辨不清方向，和咱这乡下实在不能比。”李汇昌点点头表示赞同。小舅接着又道：“不过从张督军，到韩主席，再到日本鬼子进中国，后来又国共内战。这些年仗越打越大，世道越来越乱，逼得老百姓真是没一点活路。而我的年纪已大起来，胆子却更小了，又合着腿脚不力更出不得远门，就是去趟二十里外的长山县城，都觉得费大劲了......”

李老板嘻嘻笑道：“小舅，外甥不瞒您说，托您老的福，这些年我可真去过不少好地方和大城市。北京、上海、天津、青岛、烟台、南京、太原等，这些繁华地方我都去待过，还算比较熟悉！”

小舅点点头：“嗯，还是外甥出息，连我这老舅脸上都觉着有光彩！”忽又问道：“咦，北京城么？那可是皇帝老子呆的地方，现时也不知道是谁在那里主事呢？”

李老板竟一时语塞，如今朝代更替频繁，城头大王旗一日三变，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于是他转个话题；“小舅，与您都好些年不见，我妗子好不？表兄弟们都好么？”

小舅道：“外甥啊，要论说的话，你妗子的身体还行！其实到我们这把年纪，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不是这里疼就是哪里痒，人老了凑合着过吧。至于你那些表兄弟们，日子还算凑合，他们全已成家，都分开单过。”

李老板点点头道：“小舅，现在全国大部分地方都已解放，地方上也算太平。等忙过这秋去，叫我表弟套上车，送您和俺妗子到周村去住两天啵？我领着您老俩到处去转转，开开眼，享两天清福，您看咋样？”

小舅咧着缺齿的嘴，笑出声来：“好外甥，你做着那么大的买卖，人是多么得忙！有你这句话，有那份孝心我就知足了！当舅的，又怎敢去麻烦外甥呢？”

李老板和小舅见次面不容易，自然话就多，满屋里就听到他甥舅二人在说话。老爹还能间或插一两句嘴，李老板大哥一如既往的话少，二娃子和三祥子只能竖着耳朵听；还没有他俩说话的份，小哥俩只好忙着添茶倒酒，再抽空刀几筷子好东西解解馋。正是秋忙的季节，这顿饭却比往常多耽搁不少功夫。

饭后，老爹舒适地坐在扶手椅上，看着二娃子、三祥子忙着搬桌子，撤椅子，收凳子；大妮儿、二妮儿忙着撤盘碗，扫地，洗刷窑货。老爹从身后的条几上拿起铜水烟壶，捏根烟签子剔牙，而小舅则坐在下首位闷头抽纸烟。老爹咕噜几口水烟，然后喊声：“换茶”！

新茶换上来，小舅端着热茶啜一口。说道：“姐夫，三秋大忙的日子把我喊来，酒已足饭亦饱，有啥事您尽管说话？”

老爹却慢条斯理地说：“他舅，不忙，咱先哈茶。”也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