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在猜想，当我站在钱泽明面前的时候，他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是惊讶，是愤怒，是厌恶，还是其他的什么？他是否也曾料想过，有朝一日我会重新被钱小东接了回来，再次的跟他面对面了呢？

钱小东去开会了，而我则趁着他开会的间隙提前来见了钱泽明。

其实，我只是害怕三个人见面的场面而已。两个人见面总强过三个人的。两个人的争吵，总好过三个人歇斯底里的对峙。在这一场战争当中，我不希望他再次受伤。

循着阿红给我的地址，我来到了钱泽明居住的别墅前。

这是一栋样式比较古老的别墅了，白色的汉白玉雕栏杆在风雨的常年侵蚀下早已变得斑驳不堪，远远地望过去，浸染满了沧桑的痕迹。

是一位中年打扮的女人给我开了门，“您就是刘芒小姐了吧，我家老爷已经在里面等候你多时了。”

我惊讶地点了点头，随即跟随她来到屋里。

他竟然已经知道了我要过来的消息了吗？阿红告诉他的？

那个保姆装扮的阿姨将我领到一个貌似别墅后院的时候，便径自离去了，她说，钱泽明就在里面等着我，让我直接去找他便是。

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后院，里面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而在那堆花花草草中，正蹲了一位中年男人的身影，双手舞动着似乎像是在给花草施肥。

“请问，您……”我轻轻的走过去，小声地问道。

听到了我的声音，那位中年男人随即转过头来，竟然真的是钱泽明。两年的时间不见，他整个人竟然都变得消瘦了好多，两鬓也有些微微发白了。

“你来了啊，”见到一脸诧异的我，他却对着我友善地笑了笑，“你现在旁边站一下好吗，这颗花就快要晒死了，我想先把它移到阴凉的地方去。你，不会介意吧？”

我慌忙摇了摇头，“当然不介意。”

他放心地回过头去，继续拿着铲子小心翼翼地挖着花根，“对待花啊，就像是对待孩子似的，一点都容不得马虎大意。你看，就被我忽略了这么一下下，竟然差点没有死掉，幸亏我发现地及时。”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他对着花亦或是对着我的喃喃自语，心中竟然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似的，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情形了。

可能眼前的这一切真的是我不能预料到的了吧，想过了无数次见面时的场景，争吵，对骂，愤怒，却惟独没有想过会是现在这样的一种局面。以前那个自以为官场得意将权钱放在第一位的钱泽明早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身体有些欠佳的，拿着花铲细心呵护花的五十多岁的老人。一个对我说着照顾花要想照顾小孩子一样细心的老人。

心中的仇恨忽然间便放了下来，试问，又有谁能对一个虚弱的老人散发出敌意呢。

终于将花成功地转移到了靠近墙壁的阴凉处，他满头大汗地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终于成功将这棵花转移到阴凉的地方去了，这样一来，估计它明天就可以恢复元气啦！对了，瞧我这脑袋，居然还让你站在一边呢，这边坐，坐到这个藤椅上，”他将我引到靠近阴凉旁边的一张藤椅上，然后自己坐到我的对面的另一张藤椅里，“我每天没事做的时候，都会坐在这吧藤椅上，闭着眼睛享受自然地时光，听着花花草草随风吹动的声音，或者天上小鸟的叫声，常常一闭上眼睛就会到天黑。”

我迟疑地望着他，“伯父，你——”

“哦，我已经内退了，不干了，两年前你走以后……”他的话语突然停顿了下来。再次抬起眼时已经是满脸的内疚，“对不起，这两年来，对你造成的伤害。”

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他将身体靠在藤椅上，然后眼睛望着天空，“其实，从你走得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后悔了……”

“伯父，那些事情……”我望着他，轻轻开口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毕竟都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更何况，面对他现在这副样子，我根本就无法怪罪起来。记得以前爸妈告诉过我，你永远都不可能会无限量地恨一个人，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柔软，所以，即使对于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们也不要选择去恨。当时，我并不明白爸爸妈妈说这句话的含义，可是，当我现在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却忽然间发现，自己已经彻底领悟到了它的深意。是啊，没有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充满无止境的仇恨，就像现在，当他缓缓地吐出那句“从你走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后悔了”的话语时，我心中的柔软顷刻便被触动了。对于这个曾经狠狠伤害过我的人，竟然再也恨不起来。

我嗫嚅地望着他，“以前的那些事情，我早都已经忘记了，想不起来了……”

“想听我讲一个故事么？”他忽然回过头来，用那种探寻似的目光望着我，“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即开始认真地听他口中的故事。当然，也是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也就是在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了解到了一个我从来都不曾知道的钱泽明，我这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变成之前那副样子，为什么会跟钱小东闹到那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一切的发生，全都是因为一个女人，也就是钱小东他妈。

而那个时候，我也才第一次明白，原来并不是钱泽明对不起钱小东的母亲，而是……钱小东他妈对不起钱泽明。

那个时候，正值钱泽明事业的打拼期，长期在外面的压力使得他变得格外地心神俱疲，自然在家里也就变得不太爱说话了，而钱小东他妈则属于那种心思很敏感的那种女人，时间一长，她便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便开始怀疑他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女人。

在爆发了几次剧烈的争吵以后，感觉被妻子的他一时之间生了气，干脆便再也不肯解释，而对于他的不解释，则使钱小东他妈变得更加地歇斯底里，更加一口咬住他在外面有女人的猜测不放。

一个是正在怄气的娇柔妻子，一个是被事业与家庭弄得疲惫不堪的丈夫，年轻气盛之下，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争吵以后，两个人竟然开始渐渐地不说话了。形同陌路。

“知道吗，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第一件让我悔之又悔的事情，因为如果不是我的年轻气盛，如果我早一些软下来跟她道歉，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一段时间，隔壁搬来了一个以画画为生的男人，那个男人长得很英俊，有才，又自恃骄傲，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花心的种子，所以……”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顷刻变得很痛苦，仿佛再次回到了当时场景中似的，“后来，她爱上了那个男人，吵闹着要跟我离婚。可是，对于一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家庭来说。怎么可能说离婚就离婚呢，更何况，虽然我们正在冷战，但是我依然如同以前一般地爱她，甚至比以前还要爱！”

“然后我变乞求她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我向她下跪的样子，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一个人站在厚厚的雨水中，乞求着她不要离开我，我爱她，孩子们爱她，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可是，面对着我的哀求，面对着两个孩子在雨中哇哇大哭的样子，她还是狠心离开了我们，跟那个画画的男人去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

“可是，小东告诉我说，他的妈妈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啊？”我忽然间有些纳闷。

却见他蓦地扯出一丝苦笑，“那是因为她后来又回来了，在离开了两个月之后，那个画画的男人，找到了一个比她更加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更何况，那个时候小东还小，根本就不记得这些事情。”

“可是，回来之后，她的性情却忽然大变，虽然我已经说过了原谅她，可是她还是整天疑东疑西，甚至每天都要到我的单位去监视我，见到我跟女同事说话，便冲上前来指着那个女同事大骂出声。”

“后来，她变得越来越过分了，甚至发展到了我跟女邻居说一句话的局面都不可以。”

“后来，那让我后悔终生的一天就来了，那一天，实在是太郁闷了，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正逢一位单位的女同事登门拜访，醉眼朦胧之下，我竟然将那位女同事当成了她，然后……”

说到这里，他再次苦笑了一声，“多么滑稽的一幕，这样的情形，在你看来，一定很好笑很好笑吧？”

我使劲摇摇头。

他再次陷入了回忆中，“所以，后来的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她搬家走了，我则开始了报复而堕落的生活，我知道自己那么做不对，可是我内心的苦痛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我拼命地在官路上混的风生水起，我身边的女人换了一堆又一堆，可是只有夜深人静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我自己一直都很孤独。”

“可是，可是这一切，为什么你都不告诉小东和艳儿呢？”我问道。

“可能，可能还是因为心底那份爱吧，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有着这样的一个母亲。”

“那，阿红呢，阿红竟然也不知道这一切吗？”

钱泽明摇摇头，“其实，她收留阿红的时候，我们两个已经离婚分开了。”

“所以……所以他们其实全都不知道？”

“是。”他忽然无力地闭上那个眼睛，“其实隐瞒着这个秘密，隐瞒的我还真是挺辛苦的，因为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一怒之下便失去了理智将它全盘吐露出来，所以我一直都在忍。”

“那样的你，一定也很辛苦的吧？”我望着他，看着他脸上出现的皱纹。为了不破坏母亲在孩子心中的形象，他竟然一直这么忍着、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呢！

“对不起，在一开始的时候那么对你。”他突然间睁开了眼睛，“那个时候，我不相信女人，我除了拼命保护我儿子现在的地位和为他创造最好的条件以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他才好……对不起，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

“没关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冲着他摇摇头，“其实，我也要对你说声对不起，其实你是我见到过的最伟大的父亲！当然，除了我的爸爸之外。”

“你的爸爸……”说到这里，他突然现出了一丝内疚，“他后来的情况，我听阿红说……”

“他后来的情况很好！”我朝着他笑了笑，“这可能就是命吧，他时常说这是上天注定的劫难，要我不要记恨你，更何况，让旅游车翻倒的又不是你，更何况你也不知道会耽误到他们的病情……”

“对不起。”他低下头，“刘芒，你有一个很好的爸爸妈妈，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以前是我误会了你，可是，当我看到你毅然决然地为了父母签下了那张收据，当我看到你为了钱小东所作的那些努力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怪你了，错的很离谱很离谱……”

“伯父。”我安慰似地望着他，“那些我全都已经忘记了……那些让我通通不开心的往事，我全都已经抛在了脑后，所以伯父，您也千万别再自责了，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好吗？”

我看到他的眼角顷刻便掉下了两行泪来，颤抖着冲我点了点头。

透明的泪水滴在脚下的小草上，像两滴晶莹的露珠。

世界上没有永远都忘不了的仇恨，有的，只是相互理解之后的感动与感恩。同样，这个世界上永远也没有真心要对孩子残忍的父母，有的，只是永远都无法磨灭的亲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