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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子如初见

我的一生悲喜交杂,所以几乎忘却了所有事。零落的记忆中有瑰丽的山河,嵯峨的宫殿。许多人影在这些景致中攒动,但我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有一名男子出现得最是频繁,在众多黑糊糊的影子里,他是唯一有点模糊轮廓的。他也许是同我非常亲密的人,但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因为他周身的气息很是温暖,可靠得太近反而清寒,恰巧我是很怕冷的人。

起初艄公将我推上岸时,我很慌乱。我慌乱于想抓住那些模糊的攒动人影,一颗心七上八下。我失张失致地在这神界过了几天,冷静许多。我偶然间想到些什么,好像我这一趟以活人的姿态进入冥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偏偏全都忘记了,回忆使我头痛。

唯一感到慰藉的是,我此时还是个活人,来到死者的世界,一身伤痛都神奇地消失,虽然伤势未有缓和。

我将身上所带的东西取出来,摆在面前。一根赤红的铁鞭,一颗滚圆的墨色珠子,还有一把只绘了株兰花的折扇。

我手指在这三样东西前面飘忽。铁鞭是武器,墨色珠子不知干什么用的,但既然不远万里地带在身上,必定也不能随便丢弃。只是那珠子着实不像善类,握在手心里,那股凉劲儿直戳到心上,害我连连打哆嗦。最有意义的大约就是这把折扇了。

我将折扇颠来倒去地研究,并未发现什么隐藏信息。

万分无奈之下,我决定去找那艄公。他含糊的一句过路费骗走我的记忆,我得同他理论。

我记得当日筏子载着我从上游飘过来,我上了岸后艄公又往下游撑蒿去了。于是我收起铁鞭和珠子,只将那折扇摊在手上,边走边凝望它,希望从中看出点什么记忆的苗头来。

我沿着忘川不知走了多久,不时有紫荆花瓣飘落到扇面,皆被我拂去。我眼睛将那扇子盯得快着火了,脑中仍然一片空白。

“媚卿?”

河滩上一个声音打破我的沉思,我从扇子上抬起眼,见雾霭明灭的忘川之畔,一个英挺磊落的清俊男子,立于漫天的紫荆花海彼端,衣袖当风,飘然若仙。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不知为何脑中蹦出这句词来,眼眶中有泪水打转,呆呆望着他走近我,在我面前停下。

我盯着他的脸,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到我手中的折扇,面色陡然煞白,那眼神如同一棵葳蕤大树忽遇寒风,刹那间雪落成泥,连累我也吓一跳。

我连忙啪一声收起折扇,想到他方才唤了一声“媚卿”,那也许是我的名字。我稳了稳心神,试探性地问道:“你好,你……认识我?”

“?”他抬眸狐疑地望着我。

这神情必定是认识的了。我又讪笑道:“对不起,我因一些事故,现在记忆零零落落。如果我们认识,告诉我我是谁好吗?方才你唤我‘媚卿’,你是如何认识我的?”

他眸光动了动:“我们有过数面之缘,不算太熟。我认识你,因为你是东泽女皇,神界声名远扬。”

我还不是很习惯失忆,脑袋有些迟钝,想到脑海中常见的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原来那是我的皇宫。我遂敛起眉:“那你为何直呼本皇名讳?”

他愣了一愣,随即解释道:“因为你已经不是。”

“不是?”我惊疑不止,“难道属下篡位了?”

“不,你是主动禅位的。”

“禅位?”我不知为何要将关键字眼重复一遍,才继续追问,“禅位给谁?”

“昭铎,你手中这把扇子的主人。”他伸手指了指。

于是我又一次将折扇缓缓展开,望着上面挺秀的工笔兰花,勉强拼凑这些逻辑,不自觉地喃喃念出声来:“既然我将皇位禅让给昭铎,想必我对他极度了解也极度信任,说不定关系也亲密。”我又忽地想起那模糊的与众不同的影子,在心里先猜测几分,抬头再问眼前的男子,“我同昭铎,是什么关系?”

他答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清楚。”

“最后一个问题,”我道,“我为何禅位给昭铎?”

他再答道:“这也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我想着在他身上也问不出别的事来,道了声谢,便要继续沿忘川寻找那艄公。

我脑子凌乱地走了老长的路,才恍然想起忘记问那男子的名姓。回过身,他已经不在。

我在空无一人的忘川畔走了许久,终于遥遥地见到一座白茅屋子,屋外围了一圈栅栏,栅栏上葫芦藤攀爬。

我欣欣然走去,站在栅栏外观望会儿,似乎没人在家。

冥界的一大特色是鬼气森森,四围望去连一只小鸟也没有,远处的紫荆花是唯一的风景的点缀。

忘川传来哗哗水声,我望过去,竟是那艄公。我大喜过望,奔了过去,不小心牵动肋骨的伤,连忙抬手捂了捂,脚步放慢一点过去。那艄公刚好将筏子停靠,纤绳绑在近旁的紫藤树上。

我拱手打了声招呼:“老人家。”

艄公抬起头来,唇上一撮花白胡子动了动:“哦,是你啊。”

我单刀直入对他道:“老人家,是您将我的记忆带走的吗?”

他摸了摸胡子:“是,坐老夫的筏子入冥界,必须交些过路费。老夫说过的。”说罢除下斗笠,抬步往那白茅屋走。

“可是你也没明说。”我亦步亦趋跟上,皱眉道,“我以为你只是想听故事……”

他笑了一声,轻推柴扉。

我想跟他走入院中,却又怕这老人有什么古怪脾气,特意停下来询问能否进入。

那艄公似乎对我的礼貌有所好感,眯了眯眼:“老夫姓乔,不介意的话进来坐坐。”

于是乎,我同乔老讨价还价的地点换到他院中的石桌旁。我同他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后退了一步,皱眉问道:“那可否通融通融,用别的条件换回我的记忆?我想我此番孤身到冥界来,甚至想淌那忘川,肯定有重要的事,千万不能因此耽搁了。”

乔老又摸了摸胡子,挥袖指着石桌,上面有一盘下到一半的围棋:“若你能赢了这盘棋,老夫便考虑一二。”

我无奈地看看棋盘,允了。

我答应乔老一天之内完成此事,便在石桌旁一撩后摆,坐了下来。我忘了许多人和许多事,幸而这围棋的知识还是记得很牢固。我在棋盘上指点江山,乔老兀自沽了一壶酒,坐在一旁悠哉打盹。

我不理他,暂时将精神集中在这一盘棋上。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棋路非常熟悉。我寻思片刻,大约是从前在哪部棋谱上看过罢。

所以我能轻松破解棋局,与乔老说了。乔老听罢抚掌而笑,赞叹精妙。我没多少心思同他玩笑,将我的目的又一次提出。

乔老却道:“你的记忆保存于长老们那里,老夫只是个艄公,做不得主意。”

这倚老卖老的!我喉口一噎,乔老继续道:“孩子,再陪老夫多下几盘棋,兴许老夫一高兴,可以帮你说说情。”

我恍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我从不放过任何一次从这头老姜嘴里套话的机会。可乔老念叨来念叨去,只说自己是在忘川撑蒿以备渡有缘人,还时常吹嘘自己年轻时的英勇事迹。我听得耳朵生茧,却不知自己哪儿来这么好的耐性。

忽有一回,乔老不再王婆卖瓜,卖起了另一个人。他卖着关子道:“老夫这么多年,鲜有遇上棋艺如此精湛的年轻人,与你比较起来,大约可以打个不分上下。”

我面前一杯清茶,端起来轻抿一口。

“老夫这茅草屋子地处孤僻,除你之外只有他会走动到这儿,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子。”乔老摸着花白胡子,向远方望了望。

我抬了抬眼,不经意地一问:“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他哦,他前些日子才离开阳世,是个新鲜的鬼魂。叫做……”乔老又眯眼想了会儿,“叫做穆谌。”

不知为何,我的心陡然一揪,手微微一颤,些许茶水洒出来。

我放下茶杯,抚平了心情,在心中一琢磨,这穆谌或许还同我有些共同话题。同样棋艺高超,同样耐心陪这老人家下棋。想着想着,我倒有些想会上一面。

乔老口口声声说要帮我向冥界长老说情,却是日复一日撑蒿、下棋、喝酒。终于有一天,他的酒喝完了,脸孔朝天将酒葫芦往嘴里倒了会儿,一滴都出不来。

乔老叹息着又要去沽酒,揣上酒葫芦,走前却吩咐我替他看家。

我撑着笑脸点点头,送他一步三摇地走出去。谁让我有求于人呢?

我坐回来,静下心琢磨石桌上的残局。

忽然篱笆外响起一个不陌生的男子声音:“乔老,这么多天不见,我特来陪您下棋赔罪啦~”

我转过身,推开的柴扉外走进一名男子。清风拂过,他的衣袂轻飘,细碎的紫荆花瓣漫天飞舞。

我起身迎他,歪头对他嫣然一笑:“穆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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