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头昏脑涨，刚刚稳住身形，屏风外传来明戈王一声大喝：“谁在那里！”

我堪堪抬了个头，只听噗呲一声屏风破裂，一柄银刀刺入我的手臂。我咬牙闷哼，赶在他们抓住我之前，迅速拿出穿墙符遁出。

我拖着受伤的手臂逃窜，躲到一丛灌木下查看伤势。银刀还是之前想切我手指的那一支，不知明戈王用了什么力道，削薄的刀刃几乎贯穿我的手臂。我撕下一片衣角，咬在嘴里，忍痛将整柄银刀拔出，顿时血流如注，粘稠的血液沾了我满满一手掌。

我只知道我心乱如麻，只知道眼眶发痛，迅速将伤口包扎，背靠在低矮的墙角上，望了望天，经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我终于了悟自己的傻，又一次受他欺骗和伤害，却是到最后才得知真相。周围吵嚷声越发靠近，我不能再想，此时我孤身一人在敌营，尤其是穆谌的背叛，让我四面楚歌。我冷静下来，抬起没受伤的手背摩挲面庞，背抵着墙费力站起，一看远处，有许多手拿武器的人紧张行进，大约在寻可疑人物。

我不能再回客房，此时我受着伤，一看就知道偷听的是我。我拾起银刀，做防身之用，预备撤离此地。

我一腔怒火烧得头脑也火辣辣疼，心底却哇凉一片。我凭着些模糊的记忆逃窜，来到了一处花园。这座花园，几个月前穆谌在此接待了我，我俩沿着湖畔漫步，听他吟诵旖旎小词。

该庆幸吗？偏偏是那一回闲散漫步，我对这一带的印象无比深刻。我只想保住性命，伤口仍在流血，失血使我四肢发软五脏发寒，我穿梭过一片梅林，眼看出口在即，转过一道灰白假山，见到一抹浓艳的妃色身影。

丹姮？！

丹姮见了我的脸先是一惊，视线转到我血染的手臂，惊惶更甚。明戈王和穆谌的约定条件，其中有丹姮一份。我手中握有一把削铁如泥的银刀，很想给她扎下去。

丹姮自觉情形不妙，掉头要跑，我血手一伸，扣住她的肩膀拽回来，银刀架上她的脖颈：“安分一点，我不确定我的手会不会发抖杀了你。”

我克制着自己的怨恨，挟持丹姮走，路遇到天阙士兵。丹姮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我的手已颤抖得不成样子，一股温热覆上虎口，可能真的刺伤了丹姮。我不能让她这样死了，将手拿开一点。

前方的士兵手提钢刀面面相觑，我察觉背后有动静，拖着丹姮转个身，只见一片箭阵摆开在那儿。我沉声对士兵喝道：“都让开！你们公主若死在这里，王爷不会放过你们！”

我拽着丹姮的后领走出花园，却突然天地黯淡，飞沙走石。我连忙同丹姮一起闪到墙角下静观状况。

一开始是明戈王带人搜查，身后跟了一小队士兵。倏然风沙过眼，只听咻咻几道破空之声，明戈王身后士兵尽皆飞出几丈远，落地七窍流血，须臾化为灰烬。

明戈王看看身后，面色一白，随后飓风之中出现一个人影。来人墨衣白发，眉心朱砂妩媚而谣言。

“墨舞？”明戈王抽了抽嘴角冷笑，拔出佩剑，将剑鞘丢在一边。

墨舞通红的眼如地狱修罗，复仇而来：“襄和。真高兴你还活着，可以让我亲手杀了你。”

他们之间没几句对话，立即开杀。墨舞不知又炼成何种法术，她袖风扫过之处，一切化为灰烬，明戈王只能一边闪躲一边伺机进攻。那一处的电光火石飞快，我看得眼花缭乱，却因没有后路而只能苦等他们离开。

丹姮在我手上似乎回过了神，又也许是看到父母自相残杀而惶恐，有点要挣扎的势头。我在她耳边恐吓：“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人头落地？”说着将刀刃又靠近她些许。

晓得我不是说说，丹姮不再挣扎，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我手背，洗掉我一些鲜血。

那头明戈王和墨舞正酣战，明戈王显然落于下风。边上半树桃花归于灰烬，明戈王又开始鼓动唇舌：“丹姮将要嫁人，那个穆谌你认识罢？不想看一看女儿成婚吗？”

此话在墨舞听来只是一点点小悸动，于我仿佛一把利剑穿透心脏，手上的刀越发颤抖得厉害。

墨舞挥袖只是稍稍迟滞，明戈王一剑掷去，却那么刚好地刺中墨舞咽喉。那应该是墨舞弱点所在，只见墨舞瞳孔一缩，仰面倒下，而最后一刻挥出的袖风虽弱了不少，仍不偏不倚扫向明戈王。

二人几乎双双同时落在地上，飞舞的风沙立即停止，天空再度放亮。

云层中透出的金阳洒在墨舞脸上，贯穿她咽喉的剑直直立着，她一双水眸半阖，银白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飞扬，覆上眼睑。她偏头看了看明戈王的方向，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同时一缕鲜血溢出。她安然闭上双眼，顷刻间倾城的容貌如古旧的木偶般发黑发暗，一边随风而散，消亡于天地。

明戈王中了墨舞一招，下场也该灰飞烟灭。他临死前不似墨舞那般安详，他还有复活亡妻的愿望，尽管七窍流血内脏俱损，他仍旧想爬起来，却是徒劳，口中突然呕出一大片鲜血。而后他睁开血糊的双眼，直视前方，朝着阳光伸出手，嘴唇嗫嚅似乎轻唤了一个名字，无比幸福地笑了。笑着笑着，手臂如断线木偶般落下，同样随风飞逝，死前眼也未合，却满是笑意。

他们持续了几万年的怨恨，终于在同归于尽中了结，悲也好怒也罢，都消失成灰烬。

我拖着丹姮的手突然一沉，低头看时，丹姮又一次昏厥过去了。拖着个无法行动的人质对我更是不利，我索性将她丢下，脑中又回荡起明戈王的话。我不禁自嘲，当日我那么同情她，到最后我得到了什么？

我怒气上脑，手上银刀一转，比划着对她刺下去。

前方又有人声靠近，我没时间磨蹭，保命要紧，丢掉丹姮自己跑开。

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我胸中郁结，跑不动而停下来，一手撑着墙，喉口一甜，鲜血喷涌，铺了雪地一片猩红。我擦擦嘴，猛然想起玄珠还在明戈王府上。现在他已死，我回去绝不会有人料想到。

明戈王已死，天阙大乱，我趁着混乱，又折回到王爷府。

府中一个人影也无，我急急忙忙找到玄珠，正待伸手去拿，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人声：“媚卿，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霍然转身，穆谌站在不远处，清亮的黑眸倒映我忙乱虚弱的脸。

天意所归，我们在此时又见面。穆谌啊，我们之间，有好长好长的一串恩怨，未曾清算。

在玄门乡，我问穆谌为何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白水观，他直接吻了我。那一吻太突然，突然得我不知所措，突然得我猝不及防。我被那赌场老板娘划破脖颈，失血过多濒临死亡，他在我床边垂泪，我心头又是酸楚，又是动容。戏楼后的山岭上，我同他吵架，拉扯中一起摔入古井，那么高的距离，他护着我，自己却摔晕过去，事后也一声不吭。

我居然从未想过为什么，我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放松警惕，沉醉在他的温柔里？结果我全然倚靠在他怀里时，又是一刀狠狠扎向我。

而在更久以前。我记得他假太子身份被戳穿，独自一人躲在山上，我不顾生死上山找他，为他包扎伤口，用养父留下的钱财助他起兵。我记得我为他吸出蛇毒，差点自己也送了命，却只愿和他同死。我记得那年寒冬出征之前，我将唯一的披风给他，自己却冻出一身病痛，无法生育。莽莽大漠，诡谲朝廷，即便万箭所指，我都坚定不移陪着他。那时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曾后悔。

可是后来，我记得内侍宣读完圣旨，削去我的皇后之位，我眼睁睁看凤冠被人扯下，混乱之中落在地上，摔得破碎。我记得他扯着我的头发，将我丢进冷宫让我自生自灭，这样即便我死在冷宫，尸体腐烂，也不会脏了他的眼。我记得他破天荒地摆驾冷宫，我听见宦官吆喝，踌躇不敢上前，他生生捏住我的下巴，要切掉我的皮肉，为另一个女人换皮，那时我被捆绑在刑架，剥皮之痛直穿心肺，我昏了过去，醒来时身上胡乱缠着绷带，上面星星点点血迹，宛若初冬的红梅。我记得那年隆冬我病得奄奄一息，他来看我，却是要太医硬生生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他要慢慢折磨死我。

我记得他用囚车押送我回宫，俨然将我当做犯人，命令用夹棍夹断我一条腿，他的面容令我胆寒，我看着那血迹凝结得黑褐色的夹棍缓缓靠近我，我全身都在发抖，丝毫无法挣扎。我看到那夹棍套上我的腿，血迹斑驳的麻绳遽然收紧，拧得咯吱咯吱响，最后咔嚓一声，是我腿骨断裂的声音。我看到我的小腿以奇怪的角度弯折，膝盖下的皮肤渗出紫红色淤血。那时候我越疼痛越是清醒。

可是回到神界来，我按下了怨恨，放弃了报复。我将他放在身边，后来将他放在心里。我知道我执迷不悟，数个夜晚鱼水之欢，我将全身心都交付给他，彻底将他融作心头一片血肉。

连着两世的仇怨，我现在得将这片血肉亲手撕下，一时痛得心都麻木，可我已没有理由原谅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