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我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吵醒。我已不记得这是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自从被关在白水观，我没睡过一夜完整的觉。我赶忙披了件衣服，拉开门，一位妇女站在门外：“不好啦，你快去看看青儿！”

青儿不是病患，所以未被隔离起来。我进了房间，见昏黄的灯火中，她躺在榻上，睡得很沉。

我探了探青儿的鼻息，心头一阵紧张，拉过她的手腕，脉搏已经这样虚弱。我问那同室的妇女：“她怎么了？”

那妇女搓着手：“不知道，我怎么也叫不醒她！”

我摇晃她的肩，不断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唤了有几百声，青儿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瞳孔已经浑浊不堪，像一团棕黑色的淤泥。豆大的灯火轻轻一颤，青儿的眼神星星点点，张着嘴，喉咙里低低地发出沙哑声音，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我紧紧拉住她骨瘦如柴的手，生怕一放手她就要消失。我凑近一些对她道：“青儿，你看着我，千万不要睡过去！”死亡如一匹黑色的绸布笼罩着她，我明白知道她活不过几个时辰，白水观中紧缺的药材没一种能治疗她。我仍忍着泪鼓励她：“天亮了就没事了，不要睡过去，就要天亮了……你家里还有娘亲，还有弟弟，他们都在等你回去。”我摸摸她雪白的脸，“你听到了吗？”

青儿半垂眼眸，眼角淌下一行泪来。

若她真能捱到天亮就好了，整个冰凉的夜晚，我都紧紧盯着她的脸，同她说话，直把自己说地口干舌燥，嘴唇也冻得裂了。

一晚劳神，不知不觉间，似乎房中亮了一点。我一抬头，见到窗纸上映了一抹朝霞，白亮亮地跳动着。我兴奋地摇晃青儿的手：“青儿，你看，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一转到她的脸，我如坠冰窖，说不上一个字。

她两眼半闭，睫毛一动不动，脸色渐渐地由白转成青紫，寂静得如一尊白玉雕塑。她的手一直比我还凉，我没能感觉到温度变化。可是此时此刻，她分明已经走了。

她这么年轻，乖巧懂事，命苦得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却如一朵白水仙，默默地陨落了。

我眼中突然滚下泪珠，唤着她的名字，伏在她身上哭了一场。

身后那妇人走来，拍了拍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忙忙地直起身来，胡乱擦去满脸的泪。我不能哭，这里近百人仰赖着我，坚信我能让他们活下去。

我缓过神，帮青儿合上眼睛，吸了吸鼻子，对那妇人叹道：“叫两个道士来，将她抬到后院去。”

不一会儿，两个年青道士来了。我有些无力，倚在床栏上，看他们面色沉重，将青儿的尸身用草席匆匆一裹，合力抬了出去。

我吩咐过，处理不当的尸体容易传染瘟疫，所以人一旦死了，立即火化。

后院冒出浓浓黑烟，风捎来几丝令人不适的烧焦味。我胃内一阵翻腾，扶着柱子朝向花坛干呕不止。可是胃内空虚，几乎将泛酸的胃液都呕出来。

“媚卿……”是穆谌的声音。

我摆手叫他不要靠近，清了清喉咙，气虚体乏，背靠柱子缓缓蹲下来。

视线映入他深色的衣摆走近，我别过脸，抬起手捂着嘴，道：“我没事。”

“可是你哭了。”

我身子又滑下一点，索性瘫坐在地上，只把头低着：“放心罢，我见过多少生离死别，经常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难道我要因此一蹶不振？”

他没有出声。半晌，我抬起眼，望着墙头青碧的瓦楞，恨恨道：“我现在只想知道，梁奕在搞什么鬼！”

官兵仍日日夜夜围守在外边，不放一个人出去。到了第六天中午，我从外面走入三清殿，见到百姓们排着队伍，挨个儿领一碗稀粥。

纵使我不问炊事，但看着锅里的粥一天比一天稀薄，也知道观内即将断粮。自从封锁白水观，里外便隔绝开，互相不通物资，白水观内没有太多存粮，更何况多出了上百张嘴要吃饭，很快就到了绝粮的境地。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碗里的稀粥像米汤一般，百姓捧着碗，面露饥色。我在袖中攥着拳，忧虑万分：“现在病患最需要体力，没粮食可不行。”

领了粥的人向我点头笑笑，我笑着回礼，心思复杂。谁能想这些人日前还暴动频频，如今已被我的人格魅力感化，古井一般平静。

“媚卿，”穆谌端了一碗稀粥给我，“你吃得越来越少，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

我将那一碗粥推回去：“没有的事，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先吃过的。”

“你哪里来的时间先吃过？”

我听出他语中的怜惜，越发不敢抬眼看他，敷衍地丢下一句：“在你看不见的时候。”说罢想逃之夭夭。谁知刚一转身，天地倒转一般，头重脚轻地倾倒下去。

我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挣躺在厢房的榻上，脸上的白布已经撤下，而穆谌坐在近前。

我抬眼，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相顾却无言。

我挣扎着坐起来，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抚着额头，心底跟着一凉。发烧、头晕、反胃……所有染上瘟疫最初的症状我都有了。

当初的风寒未愈，这些天又过度劳累，身子终于垮下去。我吸了一口气：“你出去。”

穆谌身子一僵，没有动作。

“在这里多感染一个人没有意义！”我喊着便动手推他，推推搡搡中自己也下到地上。

“媚卿！”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吓了一跳，但随即退到桌边，抄起一把尖头剪刀抵住自己的咽喉：“你走不走？”

“媚卿，你冷静点，”穆谌本想冲上来阻止我，但我微颤的手已将脖子刺了一个小小的血洞，一道鲜血泪水似的淌下锁骨。

穆谌慌乱起来：“好，我出去，我出去……”

他刚一跨过门槛，我麻利地一个箭步上前合上房门，拨上门闩。如今这一跑竟花费这么大力气，我背靠着门板，滑倒在地。

穆谌在外面拍着门喊我。我闭了闭眼，坚决道：“我希望你清醒一点，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即便我仍然怀疑穆谌临危闯入观中的目的，但几天下来，他没有对黎明百姓下手的意思。考量之后，我将重任交给他。——也只能交给他。

“媚卿，你开门！”

“你离我远点！”我吼得太用力，剧烈咳嗽起来，为了不发出声音而捂着嘴，最后竟从口鼻中喷出一团暗红的血。我看着掌中的血，无力地将后脑勺靠着门：“穆谌，你听我说，现在我也要被隔离起来，而能代替我的只有你。你记住，你的一丁点消极情绪都会影响到他人，他们再失去控制，就真的拉不住了。”我扶着门，缓缓地站起，檀红的门上留下我的血掌印。“答应我，接替我做下去，我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不会轻易寻死，你也尽好你的本分。”

我自发隔离起来，整日在房间里，除了掰着手指算日子，也无事可做。仅仅过了两天，我已经不想照到镜子。

我不让人进我房间来，于是每每到饭点时，会有人将饭菜端在盘子上，放在房门口的地上，敲敲门，然后人走开。我在脸上蒙块白布，将饭菜端进来吃了，再将空碗碟放在门口。看来观内的粮食已经告罄，现在送到我房间来的，尽是苦涩的野菜，吃得我脸色发绿。

有一天，我照常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菜，只差点没倒吐出来。我心情跌到低谷，懒得蒙脸，摇摇晃晃地端了盘子拉开门，竟有一抹玄色身影立在那儿。我当即砰的一声摔上门，手中碗碟滑落，摔碎一地。

“你做什么！”我惊魂未定地大喝，牵动心肺，又捂着嘴狠狠一阵咳嗽。

阳光将穆谌的影子勾勒在门上。隔着一道门，缥缈的嗓音悲伤至极：“我只想看看你。”

我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坠下大颗的泪珠。

从这一天起，我没再拒绝他到我房门口来。

有一天晚上，凉月如钩，我听见穆谌在门外喊我。

这些天都是这样，他晚上有空便来找我说话。我们隔着一扇门坐着。若不是那该死的门板阻隔，我们应该背靠背坐在一起。

我坐下了，穆谌突然问我：“媚卿，如果能够出去，你第一件事要做的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还用问吗？当然先将梁奕打一顿！”

他嗤嗤笑了会儿，静了下来。我听着冬日里的一片死寂，良久以后，穆谌又问：“那如果出不去呢，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他问出这样的话，该是有多绝望的境地？我仰起头，徐徐地道：“最遗憾的？恐怕是我答应了月瑶，却无法将旗风带回去。”

这一天夜里，我不知为何睡不着。我躺在黑暗中，一生的回忆如走马灯般纷繁掠过。

我这一生，有人疼爱，有人怜惜，纵然没有姻缘，也不算太凄凉嘛。

鬓角微痒，我却没力气抬手擦一擦眼泪。

后来，痒痒的感觉也消失了，因为我的意识已经消散，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