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跑了半个多时辰，地势逐渐上升，道路盘旋曲折，几人果然如晏唯欢所说，入了山地。这时候已是到了夜间，雨势虽略减弱，然而周围却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头顶惊雷响起时，才能借着那一瞬的光芒稍稍辨认方位。

晏唯欢勒住马，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落地时微一皱眉，原来这地面被雨水浸泡许久后，泥土都已经发软，简直成了一片沼泽。

仲丹盈跟着下马，不由轻呼一声，双脚险些陷了进去。肖煜辰伏在马背上，眯着眼仔细辨认一番，建议道：“一动不如一静，这山里藏身并不困难，与其拼命奔逃，倒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整罢？我瞧着前方似乎有个山洞。”

他身上伤势虽重，但一路走来并未因此叫苦，加之身在困境之中，依然行事从容，思维不乱，晏唯欢倒是对此人高看了几分，点头道：“也好，山路狭窄，马匹难行，便放在这里罢。”

肖煜辰在仲丹盈的搀扶下艰难地下了马，仲丹盈各甩了一鞭，将两匹马分别赶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三人徒步向前走去，少顷，在一个山洞前停下了脚步。

那山洞前面只有一条极窄的道路，接着便是峭壁千仞，洞侧藤蔓丛生，看起来倒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

晏唯欢站在洞口，并不深入其中，而是摸出一个火折子，却晃了半天都没有点着。

肖煜辰明白他的意图，笑道：“用我的罢。”他的火折子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并未被雨水打湿，一下便燃了起来。

晏唯欢接过后，手指轻弹，这一道小小的火光便如流星一边乍然划过山洞，随即落在地下熄灭了。然而几人都已看清，山洞中地面平坦，干净宽敞，并无猛兽爬虫。

这时候连晏唯欢都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步进洞。

一入洞中，雨声隔绝在外，四周陡然安静下来。晏唯欢在地上摸到方才丢进来的火折子，找了些干藤点着了火。

三个人筋疲力竭，纷纷坐下后靠在洞壁上，一时都没有说话。

晏唯欢的外衣已扔出去阻挡暗器了，身上衣着单薄，一路上被雨水浇的透湿，方才赶路紧急尚不觉得，这时候松懈下来，只觉得凉意彻骨，再加上他出庙时背心挨了孙泰林一掌，所受内伤着实不轻，甫一坐下，几乎感觉眼前发黑。

洞穴里充斥着草木衰败的味道，仲丹盈走到晏唯欢身边检视他肩上的伤，只见深可见骨的伤口已被雨水泡的发白，她知道晏唯欢自小身体孱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低声道：“对不住......”

肖煜辰打断了姐姐的话，接口道：“晏公子，大恩不言谢，此事过后，肖某若还能留得命在，日后便是赴汤蹈火，也是阁下一句话！”

晏唯欢淡淡嗯了一声，扫他一眼，挑眉道：“看来我这回要做一笔亏本的买卖。”

仲丹盈忍不住一笑，知道晏唯欢是见自己愧疚，故意打岔，她心下感念，索性也不再提连累不连累的话头。

肖煜辰这时候也摸清了晏唯欢的脾气，在旁边亦是一笑，他生性疏狂，此时该说的话说过了，又对晏唯欢颇有好感，态度也就变得随意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示意仲丹盈递给晏唯欢。

晏唯欢接过，肖煜辰道：“此药于内伤有奇效，我瞧你伤的不轻......”

他话没说完，晏唯欢已打开瓶子瞧了瞧那药丸，干脆利落地将瓷瓶掷回了肖煜辰怀里。

肖煜辰伸手接住后不解其意，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道：“这是让我试毒？”

晏唯欢闲闲道：“少林寺的大还丹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迄今为止也只炼制出了六枚，其中三枚在少林寺，两枚在落望宫，你手里这最后一枚可谓是珍贵无比，还是自用罢。”他说罢又补了一句：“我不吃死不了，你可未必。”

肖煜辰手中掂着瓷瓶，一时无言以对，仲丹盈道：“唯欢说的不错，煜辰，你便将药吃了罢，若再遇到敌人，你恢复了功力也好帮忙。”

肖煜辰稍一犹豫，仲丹盈已走上前来，捏住他下颏，把药倒进嘴里，接着又在肖煜辰颊车穴上一点，肖煜辰便不由自主的把药咽了进去。

肖煜辰：“......”

晏唯欢：“......”

肖煜辰服了药后闭目调息，仲丹盈走到晏唯欢身旁坐下，低声道：“唯欢你......跟着奔波了半日，都不问我这都是怎么回事吗？”

晏唯欢道：“认出是你，就救了，其他都不重要。”

仲丹盈帮他理了理颊边的散发，摇头道：“还是这么冷淡的性子......你虽不问，但既然沾上了这事，我还是得把该交代的都说一说，免得你日后再遇上什么麻烦，自己都还莫名其妙的。”

晏唯欢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仲丹盈沉吟片刻后，开口道：“煜辰是我亲生弟弟，我爹便是雾灵派的掌门肖锦。”

晏唯欢沉吟道：“那令尊与仲姨是？”

仲丹盈道：“我爹与我娘三十年前也是江湖中的恩爱夫妻，但在我五岁那年，爹娘不知因何决裂，娘把刚刚出生的弟弟留在了雾灵山上，自己带着我连夜离开，后来因为身体虚弱昏晕在半路上，被恰巧路过的任遥道长所救，醒来后无处可去，索性就近盖了一座木屋，住在了你们旁边，煜辰长大以后，有时也会过去看望我们。直到娘去世后不久，你回了皇宫中，临凭也继任了宫主，任遥道长在出去云游之前，替我操办了婚事，我这才离开了那座山。”

晏唯欢大出意料道：“你竟成亲了？师父未曾说过。”

仲丹盈失笑道：“傻孩子，盈姐可足足大了你七岁，早就成亲了。”

晏唯欢见她虽然成了亲，夫婿却未跟在身边，而是同肖煜辰姐弟二人这般辛苦地在雨中奔逃，心中已有了猜测，因此便没有继续追问。

仲丹盈却并不在意，轻言细语地道：“你刚刚也在那庙中，后面的事想必也听见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大魔余音确在我父亲棺中，后来被煜辰抢了出来。”

晏唯欢素来不爱询问别人私事，然而他此次便是为了大魔余音一案而来，听仲丹盈说到了这里，也就开口问道：“那么你们现在带着大魔余音，是要作甚么？”

仲丹盈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唯欢，在你眼里，大魔余音代表了甚么？”

晏唯欢沉默片刻，低声答道：“物讳穷时。丰狐文豹罪因皮。富贵非吾愿，皇皇乎欲何之。”

仲丹盈笑了起来，满面欣赏，赞道：“无怪当初法性大师赞你‘心澄如镜，雪艳冰魂’，此言甚是！多少人汲汲皇皇便是为了这么个东西，其实在我眼中，不过是祸事的源头罢了，谁又稀罕！煜辰将琴抢了过来，又这般拼死拼活地奔逃，不过是因为父亲在去世之前留下了遗命，要他毁了这琴。”

此处她说的有些含糊，晏唯欢心中明了这些事已经属于雾灵派秘辛，仲丹盈身为外嫁之女，也不好随意透露，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追问。

仲丹盈感激地看了晏唯欢一眼，续道：“煜辰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了琴后，自知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生怕连累到我，只是自己东躲西藏，不曾与我联系。然我成亲时爹曾派人前来道贺，因此我是雾灵派掌门之女的事情，所知之人亦是不少，有一些人就找到了我夫家门上。”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晏唯欢十分了解仲丹盈性情，便问道：“是以你唯恐连累了姐夫，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可这一次他却猜错了，仲丹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若早就知道此事，或许真会如你所说也未可知......只是，我那时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日日在家养胎，这些事情根本就没听说过啊。”

晏唯欢一怔，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仲丹盈的腹部，肖掌门去世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算来仲丹盈此时应已怀胎五月了才是，然而她小腹平坦，动作轻盈，怎么看都不像是孕妇。

仲丹盈察觉到了晏唯欢的眼神，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淡淡道：“我自己喝了一碗堕胎药，将孩子打去了。”

此话一出，便是沉静如晏唯欢也忍不住骇然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仲丹盈不住冷笑，神情间竟带着一种快意：“那男人胆小怕事，听说外面有人围了府，想抓了我去威胁煜辰，竟将我从家中赶了出去！这样的懦夫，我为什么要替他生孩子？！哼，就算无夫无子又如何？不稀罕我的人，我也不稀罕他！”

晏唯欢看着她的神情，一时之间只觉得心惊肉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雨声渐低，但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咆哮着掠过山谷，呜呜作响，洞口的藤蔓被吹得不住抽打山壁，只若鬼神夜哭，凄迷万端。

晏唯欢犹豫片刻，终是伸出手去，为仲丹盈细细理好有些散乱的斗篷和风帽。仲丹盈抬起头来看着他，晏唯欢轻轻一掠她鬓角，看着她的眼睛，眼波流动间，自有一番冰冷的温柔：“你放心。”他缓得一缓，又道：“还有我在。”

晏唯欢并非热心之人，亦不爱轻易许诺，然正因如此，他说出的每一字都重若千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