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夏季一向来得快，去的慢，仿若前一阵子尚未觉春日完全逝去，可当晏唯欢再来到宫中的时候却已经是夏日深深了。

七月流火，窗外的蝉叫的声嘶力竭。翊宁宫内殿供着的冰雕上，刻得是曾经看惯了的花好月圆图样。一丝丝凉意氤氲而出，稍减暑热。

然而他踱上几步细看时，却见那冰雕已半融了，繁花凋零，圆月半缺，一只将飞的燕子失了半边翅膀，呆滞地停在梢头。

像终究惊醒的美梦，像转眼散尽的浮华。

晏唯欢垂下眼帘，听见外面母后对着皇上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来：“……年纪轻轻就这样客死他乡，也已是十分可怜了，陛下好歹也宠爱了丽夫人一场，连她最后想要回天山安葬的心愿都不肯成全么？”

皇上的声音中不辨喜怒，却总好像含着几分嘲讽似的：“皇后倒真是贤良淑德，对这些后妃关心得很呐。宽和不妒，果然有‘关雎’之德。”

齐皇后淡淡道：“臣妾虽不得陛下的眼，好歹还没有被废，关心这些事本就是份所应当，更何况——娜钟原本和欢儿两情相悦，陛下您是天子，就是横刀夺爱，旁人也没有办法，只是眼下斯人已逝，难道还不能成全儿子的一点心愿吗？”

“砰”地一声，外殿里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晏唯欢一惊，不由自主地踏上两步，却听见皇上冷冷道：“随便你们！”接着便是他大步离开的脚步声。

晏唯欢闭上眼睛，深深吁出一口气。

……

“你把娜钟公主送走了？”楚临凭后来这样问。

晏唯欢点了点头，这时他正立在一叶扁舟之上，几缕沾染了露水的发丝坠在额前，挡住了清寒如画的眉目，清晨氤氲的白雾在他的身侧缓缓流淌，又渐渐地随着晨曦消散了，一如种种记忆，逐渐遗落在无法回首的曾经。

落望宫的假死药能够维持七日，因此在齐皇后那一日从皇上那里得到了将娜钟的灵柩送回天山的准许后，晏唯欢便在半路上调换了尸身，连夜纵马将娜钟带出了京都。

京都的城墙下绿水环绕，荒草遍布，草丛后有破败的亭台，一条古道延伸向不可或知的远方，另一头的墙内却是欢歌笑语，万千繁华，偶尔传来一星半点，更是衬得此地凄凉。

晏唯欢勒缰下马，仰头向娜钟道：“我不便久离，以免引起皇上怀疑，顺着这条路一直向西就可以回天山去了，会有人在暗中保护你。”

此地树荫浓密，散碎的花影撒在晏唯欢的长衫之上，随风微微浮动，凉风如玉，人也如玉。

娜钟坐在马上垂头看他，两人一个对视之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三年前的第一次见面。

“我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也是在这里，那时你在马上，我在唱歌……”

琐碎的记忆纷至沓来，晏唯欢的心脏沉沉地跳着，一瞬间似乎又听到了那曲悠悠的歌：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情字难解，他到了今天也没能完全明白，如有机会，或者他最终会爱上娜钟，或者不爱，但若是当初没有这种种变故，想来即便平淡些，二人的日子只怕也可以过的平平安安，举案齐眉。

然如今，场景依稀，心境却已早不似当年，过往的种种生死恩怨皆成云烟，而那些飞花碎叶般的片段往事，或者亦不过是春梦一场，事了无痕。

心未动，便是已经死了。

“殿下，您日后……”娜钟咬着牙笑了笑，还是道：“您日后若是有机会来天山这里，可千万莫要过来瞧我——我只怕看到了你，便舍不得放你走了呢！”

或许爱与恨，本就如同相拥取暖的光和影，越是爱的淋漓，越是恨的决绝，多少刻骨铭心的脉脉情愫，终究落得个勿复相思的下场。

日影渐移，明晃晃的日光炫目，晏唯欢忍不住闭了闭发涩的眼睛，娜钟却已经猝然扭身提缰，那匹被晏唯欢骑的惯的乌云踏雪便长嘶一声载着她哒哒而去，马儿若通人情，边跑边依依回首，而马上的红衫女郎却是再也没有回头。

楚临凭微笑着听完了晏唯欢的故事，并没有接话，漫不经心似的将目光投向横无际涯的远方，江面上万顷碧波浩浩茫茫，一圈圈涟漪荡开，揉碎了水中青山几许，白云一片，散乱的光影便如同满地零落的时光。

他手中把玩着一根柳条，此时怡然一指江面，笑叹道：“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往事不可谏，来者尤当追，唯欢，师父给你改了这个名字，正是惟愿你一生欢颜，过往诸事，当放则放。”

晏唯欢不置可否，细看时唇边却当真带了三分笑意，潇洒倾身一礼，直起身子后又道：“既然如此，师兄也不必再送了。这次待我去扬州办完了事，回来时给你带江南最好的女儿红。”

楚临凭想一想又有些不放心，于是嘱咐道：“这一次案子告破，五皇子和九皇子都受了责罚，丽夫人‘暴毙’，卖艺一行、拐卖儿童之风大受打击，事情可算是动静极大，难免有人怀恨在心。你如今离开京都避避风头也好，只是一个人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

晏唯欢点了点头。

楚临凭便立在江边，替舟上的师弟理了理领口，末了含笑拍了拍他肩膀。

待他缩回手来，晏唯欢略一颔首，跟着退后一步转过身去，欸乃声声中，小舟劈开水面，渐行渐远。

楚临凭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柳枝放入袖间，似是揣进了满怀的烟波浩渺，漠漠柔肠。

门外路，咫尺是湖阴。万柳堤边行处乐，百花洲上醉时吟。不负一生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