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的时候有许多崇拜的人。有许多有意思的事。

她曾经崇拜自己的父亲，崇拜自己的哥哥，崇拜所有带她见识新鲜事物的人。

她喜欢偷偷跑到人间，躲在暗处看人类的孩子捏泥人、打雪仗。他们似乎总有许多有好玩的事可以做。

童心未泯的小男娃会排排站，对着红砖墙嗞尿，用尿水在墙上写字，比谁写的高，比谁写的久，她施法将水印变成狰狞的野兽模样，吓得他们尖叫着来不及提起裤子就四散而逃。怪模怪样的男人总在深夜出来游荡，拽着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专找僻静的角落里拱，发出奇怪的声音，她诱田鼠钻进那男人的裤裆，听到他惊天动地的叫骂后龇牙咧嘴的落荒而逃。

这些恶作剧都曾让她乐不可支。

哥哥曾对她说，“烟儿，你真不像一个血族人。”

她问为什么。哥哥告诉她，“你总是这般傻乐傻乐的模样，简直丢族人的脸。你知不知道，你的快乐总是和我们格格不入。”

大概是因为不服气，从那之后，她就不再轻易表露情绪了。学着所有族人的样子，淡漠又冷静。久而久之，当初觉得有意思的事就没意思了，当初崇拜的人也不再崇拜。

她似乎越来越适应一个血族人的生活。什么都可以发生，什么都不值得动容。

一轮明月已挂上当空，惨白的月亮把大地照得雪亮，顾大人冷眼看着一切，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暮行烟慢悠悠地行走在长廊里，廊道用粗石铺就，凸一处，凹一块。冬天的夜，周围安静极了，只有内心的声音。远处，东望侍卫的探照灯闪烁不定，在空中打出一道道白晃晃的光束。

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有个人抱着头蹲着。单看穿着应也是东望兵，他的兵甲有些松散，被扯出一种颓废的姿态。方才他被一人指着脑门骂了好半天，而他只是听着，不吭一声，就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如今也是闲来无聊，暮行烟不知怎么逛着晃着就走到了他跟前。

“嘿，”她对那个男人唤了一声，“犯错了？”

可那男人连头都不抬，依旧保持同样的姿势蜷缩着。这靠近一看，才发现他的兵甲其实和其它士兵有些区别，臂章赫赫，看来还是个小将领。作为领兵的人物他这个模样着实反常，难不成，是水土不服？

“我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他依旧不做声，像是没听到。不知为何，暮行烟总是对这样游离在正常人边缘的人格有着特殊的好感，她并不在意他的无理继续说道，“我一会儿翻墙逃走，然后你将我抓回来。怎么样，算不算是大功一件？”

这其实是荼白让她做的，他说假装逃跑是他计划的第一步。“怎么样，不想说话就点头或是摇头。”

子时将近，她准备开始了。看来这顺水人情算是做不成了，暮行烟遁身朝后墙蹿去。她的速度快的惊人，消失的瞬间一片寂然。过了许久，才有人大喊了起来，“快追！暮行烟逃跑了！”

实则她不过是溜着墙边跑了几圈，又回了院里。院子的人已空了大半，荼白面无表情的负手站在院子当中。

“然后呢？”暮行烟走向他。

“等着。”他说。

温泉谷溢出的湿气凝聚在蕉叶尖，啪啪打在地面之上。一滴……两滴……三滴……当第四滴水珠从叶尖挤出，耳边响起荼白冷冷的声音。

“来了。”

暮行烟扭头一看，身旁已经没有了他半点影子。

（）

时间过了许久。暮行烟就一直看着角落的那个置身事外的人许久许久。

待到他们回来，院子中的形势就分了两派。一边是顾大人带着东望的兵将暮行烟团团围住，一边是荼白带着幽灵亲兵押解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荼白殿下，暮行烟擅自逃跑，您是不是该有个交代。”顾大人的言辞忿忿。

“不过是看大家成日憋闷，活动一番罢了。”暮行烟的嘴角都是嘲弄，“谁人逃跑还犯傻自己回来等你们抓的？”

“顾大人，”荼白将那一男一女推到他面前，“这两位才是需要给你交代的人。”

那女人看起来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低眉顺眼的。她像大多数农村人一样，朴朴实实，简简单单。男人年纪不大，刚刚成年的样子，似乎是这女人的儿子。

“殿下，我虽理解您救妻心切，但不至于这样诬陷一对老实人吧。”顾大人嗤笑道，“一个是难民中的寡妇，一个是有失心疯的傻孩子。不至于吧。”

荼白不说话，只是命人取了两桶水来。幽灵兵将水泼在那二人身上，不过一会儿，他们的皮肉就似溶解了一般，歪歪糊糊的扭曲着往下渗透。再浇一桶水，浮泛的表层下另一幅面孔和身体逐渐清晰，最终，两个面生的墨裳人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寡妇孩子，”荼白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老实人？”

院子内一片哗然。顾大人拧着眉头紧盯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怪人，眼中的惊异于不甘心浑浊的在眼底流动。

“越蒂，”荼白继而说道，“大名鼎鼎的画魂派新一代掌门大驾光临却如此低调，可是煞费苦心了吧。”

那女人咬牙恶狠狠的看着暮行烟，听到此话后扭头看向荼白，“你怎么知道的。”

“传闻画魂一族是人间各派之中脚程最快的，就连与幽冥域较量或许也难分伯仲。如今见识了，果然不假。”

荼白话毕，人人面面相觑。

“你们如此恨暮行烟，她若跑了，岂不是浪费了这筹谋许久的栽赃。”荼白含笑说着，音色轻悄，“你们比任何人都知道她若逃跑将去往何处，再加之在场的东望人松城人论起脚速，都不可能是你们的对手。所以，谁最先撞到我布下的结界，谁就是凶手。如今看来，我估计的没错。”

那女子听后先是一愣，后继而大笑起来，“原来幽灵殿下早就猜出与我派有关联。”

“没错，就等着子时瓮中捉鳖。”

“可惜啊，可惜。”那女人边笑边叹道，“可惜殿下如此人物竟娶了这等蛇蝎心肠的女人。”

暮行烟看见她的目光又扫向自己，那神色简直像刀子一般想将自己抽筋扒皮的态势。暮行烟抿抿嘴，刚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听那荼白又发话了。

“多谢关心，但我就中意蛇蝎心肠的。”

暮行烟嘴角不由得抽了抽，瞅着这个极力维护着自己的男子，心里百味陈杂。他不会知道，她暮行烟的脸皮可是铁皮做的，从不在乎谁的眼光，更麻木了恶言恶语。

“不知荼白殿下竟与这位血族女人如此情深义重，”那叫越蒂的画魂师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十分诡异的神情，“我可是还记得，殿下为了那人间女子不顾一切的模样。斯人逝去不足一年，殿下的心变得真是快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暮行烟看到荼白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轻微的变化。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流过，让暮行烟的心徒然滞了滞。

“顾大人，”荼白似乎不愿继续接她的话，转而对对面的老头子说道，“如今都清楚了吧，无需我多言了吧。”

那老儿没有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麻烦让个路让吾妻出来。”荼白清冷的声线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幽冥域的把柄您可以慢慢找、慢慢想，这两个人就留给你们处置，恕我们不奉陪。”

（）

事情似乎已经完美到只剩潇洒退场。

但这个时候，人流中忽然挤出一个双目泛红的男人，他疯了一般冲向荼白，却在距他半米的距离被无形的威压震倒在地。

暮行烟回头一看，此人居然是方才蹲在墙角丢了魂一般的那个男人。

只见他迅速的起身，又朝荼白扑来。

“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他疯狂的朝荼白吼道，“你居然是他，我居然才知道传闻中的幽灵殿下是你，你原来是荼白……荼白为什么会是你……”

他说话的逻辑如此混乱，众人一脸莫名的看着这个得了失心疯一般的男人。东望的士兵连忙上前来拉住他，“苍将军！苍将军！你怎么了，清醒点！”

然而他怒吼着甩开他们，竟拔出腰间的佩刀朝荼白砍来。“原来她已经死了，都是因为你！”

荼白玉袖一挥，他的刀立即被击落在地。

“此人是谁，”荼白身体散发出蚀骨的寒气，目色沉沉的看着顾老头，“怎么，竟要用如此拙劣的方式逼我族对东望扶持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