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内城东门越闹越厉害了！”郭再佑靠在城门洞冰冷的墙上，抽了口水烟，看着自己的好友黄进叹道。

他们都是守城军的兵马百户，负责守卫外城西门一带。昨夜郑三弦郑副将传来殿下口谕，今日午时前所有城门都准出不准进，于是他们便下令封了城门。但从城内不断传来消息，先是一大早中城南门发生了小规模争斗，一群盗贼被捕杀；然后内城东门又传来消息，平壤第一大少李道奸杀了卢家**，还灭了卢家满门，引起民愤，如今练光亭外已聚集了五、六万人，据说外、中、内三城还有不少人赶过去。

“怪不得今早天没亮便看见李道带着十几个人往东去了，原来是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黄进狠狠地捶了一下墙壁。

“不是说不准进城么？”郭再佑笑道，“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那李道横行无忌，做下这等事，也是自然。”

“算了，李政得殿下信任，一手遮天，他又没儿子，把这个李道当宝一样的宠着。”郭再佑知道好友的心事，几个月前李道曾经在西门大街上污辱过黄进。

“这位军爷，我欲出城，可行行方便开一下城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带着十几个随从，沿着西门大街走进城门洞，对着两位百户拱了拱手。

“今日城门封了，准出不准进。”郭再佑瞧了他一眼，长得有些像外族人，心下便有了警惕。

“小姓赵，京畿道人氏，这儿有点小意思，不成敬意，”那少年的随从中有个青年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郭再佑的手里，笑道，“我家少爷本来想出城，但今日却不能回了，倒是有些难办，还望军爷通融通融。”

“去你妈的！”郭再佑把银子放进怀里，一脚踢向那个青年，骂道，“这帮贼子图谋抢关，兄弟们，把他们抓起来，身上银子都给我抢了，人关到藏兵洞里去。”

“哎，我说这位将军，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城门洞外的西门大街上又来了一个粗壮结实的女直人，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幡巾，上面写着“中华大戏班”五字，身后跟着三十多个人，有汉人、女直人、朝鲜人，甚至还有倭人，抬了几个道具木箱，典型的一个草台班子。

“你他娘的一个戏子也敢说本老爷？”黄进走出城门洞，站在大街上挥了挥手，五十多个守城兵从城楼上跑了下来，举起长枪，把这三十多人团团围住。

“哎呀，爹呀，你怎么就去了呀！”正在此时，西门大街上又来了一列队伍，四十多人，抬着一口黄木棺材。走在前面的是个厚颌宽脸的长身汉子，穿着孝衣，举着哭丧棒，一边哭一边大步走了过来。

这西门大街本就不宽，城门洞更是狭窄。现在站了一百六、七十人，其中有戏班、有士兵、还有送葬的，声音杂乱，人们你推我攘，更是乱作一团。

“他娘的，都给我闭嘴！”郭再佑拔出刀来，高声道，“谁再说一个字，老子就砍了他！”

“你这个狗官，老子死了亲爹，你他娘的还不准我哭，”那厚颌宽脸的长身汉子从身后掏出一把菜刀来，扔向郭再佑，带着哭声叫道，“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啦！”

郭再佑闪身躲过菜刀，愤怒地盯着那个长身汉子，正欲带人把他们砍个落花流水，突然听到旁边黄进叫了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到一股风袭来。回头一看，那个戏班的女直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狼牙棒，正狠狠地向自己打来。郭再佑连忙拖过一个士兵挡在自己面前，“呯”的一声，那士兵脑袋被狼牙棒敲得稀烂，白色的*带着红色的血水溅得他满脸都是。

一阵泛呕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手上不禁一软，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长刀就架在了脖子上，刀把握在那个赵姓年青人的手上。

“这位将军，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可得保重自己性命了。”那个一直站在城门洞里的少年慢慢走了出来，低声笑道。

此时城门上下和西门大街上的百余守城兵都被缴了械，黄进也被一个长得英俊的汉人打倒在地，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两百余人占据了外城西门。郭再佑仔细看了一下，其中有扮作孝子哭丧的那个大汉，也有拿着狼牙棒的女直人，他们明显是一伙的，而那个看着自己微笑的少年无疑是这群人的首领。

“你们想干什么？”郭再佑望着那个少年，低声道，“放了我们吧，让你们离城而去，这件事当没发生过。”

“将军贵姓？”那少年笑道。

“郭。”

“唉呀，可真是巧了，在下姓张，单名一个镛字，”那少年笑道，“你我郭张两家，三百年前太祖龙兴之时，可都是大大的忠臣之后啊。”

“谁和你这个汉狗是一家！”郭再佑用汉语低声骂道，“连朝鲜话都学不好，这儿是平壤！有两万守城军、五千捕盗兵、一万镇抚营，城外各军营还有四万杂色军，殿下此时也在城内，有七千鹰扬卫和别侍卫，你两百多人用计夺了西门，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明朝时，朝鲜的大族子弟一般都精通汉语和汉字，儒家文化也是社会的主流文化，有些书生更是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因此郭再佑的汉语说得非常标准。

张镛嘻嘻笑道：“看不出来郭将军还是大将之材，不过据我所知，守城军只有一万，水军被盗贼打成了光杆，杂色军一般不会进城，至于镇抚营和捕盗兵，似乎都去搞那个奸尸案了吧？啧，啧，是先奸后杀案，士兵去办案，这个殿下大概不知道吧？”

“你想让我兄弟当内应，好混进中城？”一旁被压在地上的黄进突然出口说道，“决不可能，我只求速死，以报殿下！”

“两位将军，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子也曾经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个赵姓年青人在旁边劝道。

“他娘的，赵镇硕你个朝奸，废话真多，”那个女直人摆了一下狼牙棒，举在黄进头上，对那个长相英俊的汉人笑道：“老祖，让开点，一会不然溅你一身。”

“你们是那群盘踞在西海的盗贼！”郭再佑平静地说道，“就算城中内乱，也不是你们的机会！我们也决不会帮你作乱，速杀我等吧，你还有机会逃出城去，不然殿下圣旨一出，你等必将人头落地。”

张镛也没理他，只是笑着拍了拍手，四个长奠军士兵走进城门洞打开了城门。

外城西门外是一片起伏的低矮山丘，离城门一里许的一座山丘上有一片树林。城门打开后，那树林里奔出几百人马，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风度翩翩的中年女直人，身后是个西洋人和一个长相阴柔的老年人。

到得近了，郭再佑看见队伍里居然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十四、五岁，满脸惨白，骑在一匹白马上；一个十二、三岁，满脸的得意之色，骑在一匹黄马上。

这行人缓缓走进城门洞，到了西门大街上，只见那个长相阴柔的老年人用一种正常男人决不可能有的声调高声叫道：“殿下口喻，李政叛乱，令临海大君监国，拯救君父！”

“哪儿来的狗阉贼！”黄进骂道，“敢乱传圣旨，目无君父，亏你还是朝鲜人！”

“大胆奴才！”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催马上前，站到黄进面前，扫了扫自己的头巾，沉声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这小孩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但出身大族的郭、黄两人观其服制，便知道是某位大君。但此事太可诡异，一个大君居然跟一群盗贼结合在了一起。

“我是光海君！”那个小孩看着四周被缴了械的守城兵和站在远处看热闹的平民们，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右手指着那年龄稍长的小孩，大声道，“这位是我哥哥临海君，父王被奸贼李政禁锢，那李政还写信给西海村的众位义士，要他们进城谋反，幸好各位义士深明大义，不仅救了我们，还杀了李政的使者，我手上这封信，就是李政作乱的证据！”

“可敢拿给我看上一看？”黄进跪在地上，高声叫道。

“祖义士，请你放他过来，”光海君笑道，“免得他怀疑我是假冒的！”

祖善庆长枪一收，把黄进放起身来。

黄进走到光海君面前，接过信，仔细看了几遍，叹了口气，转头对郭再佑说道：“是那狗贼的笔迹！”

“你说你是光海君，可有物证？”郭再佑皱了皱眉，眼下城内崔家和李家两派闹得正厉害，也不知殿下如何，现在又钻出两个大君要清君侧，情况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那长相阴柔的老年人正是金尚更，他从怀里掏出一颗印章，举在手里，在众士兵和平民们眼前晃了一圈，递给郭再佑。

郭再佑接过印章，朝上面哈了口气，仔细检查了一遍，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他示意赵镇硕拿开刀，走到临海君马前，跪了下来，高声道：“忠州郭再佑、黄进参见世子邸下！”

那临海君不过是庶长子，既不是世子，也不是中宫所出。但金尚更既然传旨说殿下让他监国，无疑是暗示众人，殿下将立他为世子。这郭再佑颇有审时度势的眼力，做人也不像好友黄进那么死心眼。殿下如今生死未卜，及时从龙，自然是平步青云之道。因此一见印章是真的，便立即跪下表了忠心。

黄进见好友跪下，也跟着跪了下来，西门围观的百姓见大君亲临，自然也跟着跪了下来。长奠军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大喜，张镛领头向坐在马上的临海君跪下，高声道：“临海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原本胆颤心惊、脸色发白的临海君见几千人黑压压地跪在自己面前，不由心绪大定，也涌起了一股豪情壮志，不由自主地举手道：“平身！大家这就聚集邻里，拿起棍棒，随我平乱去吧！”

光海君骑在马上，望着脸上红润的临海君把张镛教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鼻子里哼了一下，捏紧了小拳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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