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人事处方处长来访，问及小丽病情。吴校长叹一口气，自责自怨道：“哪里讲起！多么欢哨的一个精灵，都快成木头人了。”脸色一转，对方处长正经道：“我就纳闷，自从那帮西学博士进校以来，院子里就没消停过。再加上姓游的生死折腾，把人气都快耗光了。你说邪不邪？”方处长见吴校长脸色凝重严肃，一时不敢打平常的哈哈，又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先是假装同情，显得无奈的样子，叹一口长气，缓缓道：“校长您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俗语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御学部只看指标，多少多少博士，多少多少洋博士，多少真货色它从不管。我们只是照着指标做去，吃亏上当的事，断不是一所学校独有，我们也不必过责自己。您说呢？”吴校长无可奈何道：“话是这么说，到底我心不安。教育失败，千秋大事，于国于家，遗害不小。原指望他们振兴学问，谁知只是装潢门面。有名无实啊。”方处长无可言语，唯多叹几口气而已。吴校长脸色死灰，接着叹道：“大学之哀在于无人，创优评估这样重大的事情，谁想到还指望我这个老头子用心出力。花大价钱把西学博士请进来，竟一点指望不上，要送这些神走，料也不会容易。你看哪一个是省油的？”话说到这份上，方处长觉得自己倒有着不小的责任，不由得脸上阵阵发白。对游教授的批评，吴校长回敬有力，批判也还得法。这帮子西洋博士的胡闹，吴校长倒是一点办法也无，心焦的滋味外人无法晓得。

说西洋博士都是饭桶，不过是吴校长的一时气话。当时，这么一大帮西洋博士，陆续来天京应聘，吴校长高兴的立时年轻了二十岁。对引进有功人员，可是召开大会表彰奖励过的，人事处方处长就拿了不少银子。眼下的光景不如人意，方处长面上自责，只不过是在校长面前演戏，心里其实平静的很。为使吴校长心里好受些，方处长心里把西洋博士数了一遍，想找一个出来宽慰一番，可数来数去，觉得真没有一个顶用货色，唯有一个白驰帆还算过得去，只是他和那游教授走得太近，两人臭气相投，给吴校长添了不少堵。方处长明白，这时候要命也不能提起。看看无甚话好说，方处长便借口有个小会参加，悻悻然告辞了。

刚出得门来，猛听见前面有说笑声，方处长循声走去，只见凤竹丛后面，一个黑衣人和一系红领巾的女学童说说笑笑。自己不便前去打搅，便悄悄隐在树后听话。只听那女学童道：“老先师这副打扮，学生都认不出来了，险些错过。还是那龙钟老僧的样子庄重些。”那黑衣人哈哈一笑，甚是开心说道：“谁说不是！阳间之人，对那龙钟老僧也格外尊重些。只是那小丽太不自重，仗势倚强，谁都不在她眼里，我早就看她不惯，给她点风流债还，杀杀她的威风。我这一遭，费了不少阴力，把她唬的着实不轻。那老不死的也跟着添了一块心病，让他们纠缠去。还拿蚊香熏我，心虽虔诚，我不饶他。”方处长听得真切，虽不甚懂，也能联想个大概。忽然心口一睹，直想咳嗽，急忙低了头使劲压住。再抬头看时，两人早没了踪影。方处长疑惑半天，再回想最近校园内的一些传闻，果然不虚。于是心内紧了许多，自己壮壮胆嘱咐自己，以后还是少出门的好。看看周围，与平时并无异样，转身悄悄回去了。

到了夜里，吴校长又点起两盘蚊香，双手合什，对着袅袅升起的烟线，虔诚拜了三拜。回到小丽房里，哄耍一回，见小丽甚是轻松，再安慰两句，便回自己房间睡了。吴校长去后，小丽心中实在无趣，也就只好胡乱睡了。躺在床上，一时不能就眠，又闻到蚊香的烟味儿，心里便想起吴校长，这么坚定的唯物论者，为了自己，居然改变信仰，要一心向佛了。不知不觉到了三更，屋内静无声息。小丽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吴校长从外面走来，拉着一位白面书生的手，到她跟前笑着说道：“小丽好睡！我和这位人称白面侠的白博士素日要好，他今日就要回西国去，托你送他一程。我已老朽，不胜旅途劳顿，非拜托你，别人未必中用。”小丽听了，也顾不得闺房秘室，急急起来穿戴整齐，跟着白面侠出了房门。

出得门来，二人边说边行，山山水水不知赶了多远的路，小丽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忽见路边一块方石，便坐下去大口喘气。白面侠站在路中，笑嘻嘻看着她。小丽抬头埋怨道：“再走下去，我怕要累死了。白面侠，我就送你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尽的话，你就说吧，我转告吴校长就是了。”白面侠道：“小丽，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一帮子西学博士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的天京大学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由盛而衰，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百年老校的赫扬名声！”小丽听了此话，心胸虽不大快，眼里却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白面侠冷笑道：“小丽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

小丽便问怎样可保，白面侠道：“简单说来，一是学术自由，二是独立治校，此两事未妥，大学早晚堙灭。目今天京大学面上虽还兴旺，内里隐忧其实已现，便是本次评估通过，创优暂赢，也不过是一时之景，绝难持久。看看眼下知识界，有眉有眼的，不是‘秋雨含泪’，就是‘兆山颂鬼’，懒性些的就学‘正龙拍虎’，哪个潜心学问？谁人关注民生？更别说道德担当，良知引领了。这不是天京大学一家的错，天朝的命已经注定了，御学部也只能认命。御学部那帮败家子再花样翻新，也是一时折腾罢了。一旦败落下来，圈中人定然个个难保，不退步者，也难永继。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大好青春，切莫给那吴然老朽垫背。众人也好，个人也罢，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要知道，一切折腾出来的热闹，都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小丽忙问：“如何顾虑？”白面侠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看你辛辛苦苦送我这一场，临别再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身后有余忘伸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小丽还欲问时，白面侠拉起她的手，说要着忙赶路。小丽一手扳住方石，誓不与其同往。白面侠原地团团乱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看天色愈来愈亮，白面侠急得满头冷汗，脸色变得狰狞起来。小丽见了，更添惧怕，死死抱住方石，一刻不敢稍稍松手。白面侠无奈，一屁股坐到地上，小丽看时，竟是龙钟老僧瘫在那里，把小丽吓得手脚都软了。老僧歪歪斜斜站将起来，手指东方，叫小丽陪他快快西行，小丽不应，他自己趔趄几步，终于跌倒半天不起。待小丽欲上前扶时，他又踉踉跄跄站将起来，小丽再看，竟是游教授哭丧着老脸斜站在那里。小丽吓得魂飞魄散，使出浑身力气，扯着嗓子大喊：“吴然救我！”

吴校长刚刚醒来，正准备起床过来看望，听到小丽喊声，不及穿戴整齐奔进房来，按住大喘粗气的小丽说道：“小丽不怕，我在这里！”小丽只昏昏看了一眼，便把头一歪，不省人事。此时的吴校长，早忘了男女授受亲也不亲，搂住脖子大喊“小丽！”。后事如何，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