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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海棠花开,刹那芳华

“棠儿,今儿你跟了师父,就是师傅的弟子了。要好好跟着师傅学艺,听师父的话,不能动不动哭鼻子了,知道吗?”

还没等我想明白师父是什么,娘就留给我一个踉跄着跑出去的背影,从此后,再没从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后来听师兄们提起过,我娘是青楼的妓女。许是我大了,没法子再留在她身边,便把我卖给师父,投了梨园行。

师父说,我的名字“落棠”不好,落败的海棠不吉利,重新给我取了名字,叫“付春棠”,春天的海棠,生机勃勃。

于是从那日起,我便给师父磕了头,改了名。从娘身边的小丫头,变成了鼎鼎大名的“付老板”的“付家班”的一个小学徒。

因戏班里多是男子,我年纪又小,师父便把我与师兄们放在一起。每日同吃同住,一起练功。年长的师兄们总欺负我,抢光了干粮,让我没得吃饿肚子。

每每我哭鼻子想娘的时候,总是宣师兄拿了他省下舍不得吃的整个干粮,掰开来,分我一半。两个人一起坐在屋顶上,听他给我讲故事,安慰我娘总会来接我,让我好好练功,等她回来。

每次宣师兄这么说的时候,我都觉得他特别好看。宽宽的额头,笔挺的鼻子,一双嘴唇厚薄适宜,还有一双明亮的如同天上星星一样的眼睛。师娘说,师父那么多徒弟里,宣师兄的相貌最好。我便觉得,师娘也是认可宣师兄长得好的。

瞧见我那么呆呆地望着他,宣师兄总会不好意思的笑笑,挠挠头,赧然地说:“棠儿,你再看下去,师兄就要脸红了。”其实他都不知道,他的脸,早就红的跟熟透了的柿子一样了。

就这样,我在戏班一晃便是十年。我从五岁的小丫头,长成了十五的大姑娘。

娘,自然是再没来过的,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也没再想过娘。怨吗,怨过,想明白了。她若有法子,怎会让自己的骨肉来受这样的苦。可若我在她跟前,便是早早地入了娼籍,一点前途也谈不上。

从我成人那日起,师父便让我跟了师娘一起住,虽然依旧同师兄们一起练功,吃饭,但每到女孩子不方便的时候,师娘便会给我开小灶。师兄们自然是怨声载道的,但师父的命令,他们也无可奈何。

但每每师娘给我留了好吃的,我都会瞧瞧留下些分给宣师兄。师娘知道,但从没戳穿过。师父也知道,只有次笑着念了句“倒成全了你们”,也没说什么。

我与宣师兄的情分,整个戏班子都知道,从没瞒过谁,也没想着会分开。

我们俩,就像我们在戏台上演的那些折子戏:霸王身边有虞姬,贵妃身旁立着唐明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分分合合,总逃不开姻缘两个字。

尽管没有点明,但我知道,宣师兄总会明媒正娶迎过我门,待到我们都在梨园行里闯出名堂,他会给我丈夫为爱妻应该承诺兑现的一切。我们会一起孝顺师父师娘,一起站在戏台上,屋檐下,恩恩爱爱过完我们的一辈子。

我一直这样以为的,直到我真的承祖师爷抬爱,十六岁那年在江海市大戏院一唱成名。那场戏,我毕生难忘,唱的是折子戏,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在广寒宫 ……

那场戏,是我独挑大梁唱的第一场,当台下戏迷们一叠又一叠的叫好声几乎要将戏台淹没的时候,师父在后台得意地喝着茶,唱起了曲。而宣师兄,则在事后大请了戏院的老板,比当年他独挑大梁“华容道”一唱成名时还要高兴。

那夜,我趁师娘睡了,悄悄出来给宣师兄端了碗解酒汤。而酒气微醺的人,也在那么多年里,第一次借着酒劲亲了我。

宣师兄抱着我,在我耳畔低低的说:“棠儿,你长大了。师兄……稀罕你,想娶你做媳妇。你等师兄攒够了钱,买了宅子,就跟师父讨了你!”

我钻在他怀里,听他比鼓声还汹涌密集的心跳,脸烧成了火。不好意思出声,又怕不出声让他误会我不乐意,纠结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嗯”字。

哪知方一出声,带着酒气的嘴就又贴了过来。那酒气我至今都记得,连带着那晚的夜色,师兄动情的一声声“棠儿”,都仿若在眼前一般,那么真实,动人。

如今想来,那是我与宣师兄最好的一段日子吧。他用挣的银子给我定制了一支珍珠发卡,海棠形状的卡子,在珠子周边镶着一圈细碎的蓝宝石。师兄亲手为我戴在头上,他说,他还准备了一枚红宝石的发卡,待娶我过门时,再亲手为我戴上。

只可惜,那枚红宝石的发卡,我今生都没缘见得一面。因为就在我心心念念做宣师兄新娘的时候,随着我的名气在梨园行里越传越广,很多王孙公子达官显贵开始往我身上砸银子。

金条我拿去融了做成金线,制了了戏服;珍珠宝石我交给裁缝,缝在戏服上,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人,我能应酬便应酬,应酬不了,还有师父。

但唯独,我左右不了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证明不了我的心。宣师兄从起初的不当回事到慢慢变得沉默,看我的时候总似有重重的心事。

一次我鼓足了勇气灌了一肚子酒,敲开他的房门让他要了我,但宣师兄却在关键的时候克制住自己,跟我说,若要对他有信心,便无需这般作践自己。

我伤了心,病了一场。病好后,便应了当时蒸蒸日上的大军阀岳扬笙的堂会。临走前师父说我不必去的,去了,今后怕有麻烦。我看了眼神后准备出门的宣师兄,在他皱眉的不悦中,赌气抬腿迈出了门槛。

那日的堂会自然是成功的,岳扬笙的眼睛自我出场后就没在我身上移开。堂会唱完了,他端着酒壶给我敬了一杯酒:“早听闻付家班的‘白海棠’惊艳了江南春色,今日一见,方知古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用心良苦。”

他那双眼睛如同深渊一般看得我发慌发冷,而毫不掩饰的情绪又似双手,一层层拔掉我的戏服,让我难堪不知如何自处。

我几乎是逃似的跑出了他的府邸,在一阵又一阵的懊悔中看到宣师兄的马车就在岳扬笙府邸不远处的弄巷里。见我出来,宣师兄立刻拉我上了马车。

马车颠簸中,他拉着我的手,满目的愧疚:“棠儿,师兄不好,那日……我是不想你觉得我趁人之危。棠儿,你别生师兄的气了,好吗?”

我哭着伏在师兄身上,一声声喊着:“师兄,你怎么还不娶我,怎么还不娶我”。

师兄笑着搂着我,告诉我“快了,我已经看上了一处宅子,等我再攒些钱,就买了它,娶你进门,也把师父师娘都接来,咱们一起过。”

“还差多少?师兄,我也有钱。”

“傻丫头,娶媳妇哪能让你自己掏钱。以后少跟我赌气,别去出堂会就行了。知道我今天等着你,多担心吗?”

岳扬笙那双眼睛又被师兄的话带到了我的眼前,吓得我浑身不自在。我钻进师兄怀里,对他点了点头:“以后我不赌气了,听你的,都听你的。”

可是,晚了。自那日之后,但凡我的戏,岳扬笙一定包场。但凡我在街上看上,喜欢的,一定会有穿着裕军军服的人双手捧着送到我面前。更不必说那些金银珠宝锦衣玉食。

在我不知多少次拒绝他的饭局之后,终于有裕军端着枪踹开了戏班的大门,“请”我上了岳扬笙派来接我的汽车。

而就在哪日,岳扬笙咧着嘴,将一个匣子塞进我手里。那时一处地契,他要娶我做他三姨太,埋葬我的地契。

我没收,他也没强求。意兴阑珊地吃过了饭,便亲自将我送了回来,并带着“聘礼”大摇大摆进了师父的房间,向他正式提出了求娶我的意图。

师父的脸拉的老长,客套地将他送走之后,叫来了宣师兄,让我们连夜快走。宣师兄放不下戏班,我也不能让师父师娘整个戏班为我的幸福牺牲性命。

我与宣师兄约好,私奔。而在那之前,我要麻痹岳扬笙,让他以为我终于屈服于他,给我和宣师兄逃跑的机会。

于是我向岳扬笙提出,我要在嫁人之前连唱十三天。岳扬笙拍着桌子大笑着应了。

江海市最大的大戏院里,白海棠的牌子挂在门口,一连十三场,场场爆满。无数戏迷自江北辗转二来,买不到票,便在门口挤着,只为离他们心中“惊艳了江南春色的海棠”近一些,再近一些。

十三场,我穷尽了毕生所学,将师父授予我的一身绝学倾囊呈现在戏台上。因为在这十三场之后,世间将再无白海棠,再无第一武生付石宣,甚至付家班,都将在这绚烂的绽放之后隐姓埋名淹没于江湖。

名震全国的白海棠,就在这惊艳了江南的一季春色中,以最绚丽的姿态谢了幕。

我逃过岳扬笙的人,在码头苦苦等着与我汇合,一起浪迹天涯的宣师兄,却等了一夜,等来的,只有岳扬笙的马蹄声。

“在这等我?”他握着马鞭,阴鸷地盯着我,像天上的苍鹰俯瞰地上的一只小小的白兔。

我没做声,麻木的由着他将我抱上马背,拖去了他为我购置的那处宅子。

满屋的喜字,大红的被褥上搁着红枣,桂圆,花生,栗子。岳扬笙就这么粗暴的将我扔在床上,甚至不将这些铺盖的硬物拿走,就强行完成了我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夜色阑珊,岳扬笙累了,在我身边沉沉的睡了过去。我看着窗外清凉的夜色,忽然想起小时与宣师兄的一段话:

“师兄,你说,海棠花美吗?”

“美,像你一样美。”

“那花开败了,怎么办?”

“败了……那就等来年,春风一吹,海棠就又盛开了。”

春风还是会如约吹绿江南岸,但属于白海棠的那段时间,已经永远过去,再不会回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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