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弈北挣扎了很久，终于在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站了起来。喝了口凉茶，对她道了声“珍重”，推门走了出去。

韩梓珺揪着心没明白他的意思，想问他又不知如何开口。倒是门口等着的村长替她向杨威问了个明白：“肖先生如今是要岁军爷回去还是……”

这问题杨威也不知道，他看向浑身透着孤寂气息的邵弈北，邵弈北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等着答案的人，想起四年前他将她自山上带回来的那夜，崩溃绝望地几乎没有求生欲的那副面孔，心底颤了颤。

他看着韩梓珺，对她微微摇了摇头。“我走了，好生照顾孩子们。”

清濛的天色中，杨威牵来两匹骏马，马儿在清凉的晨露中打了个响鼻。马蹄四溅，扬起一片尘土，纷纷扬扬的迷蒙了视线。

韩梓珺看着绝尘而去的那个背影，缓缓关上房门，回到屋里，搂着她最深爱的两个孩子，无声的落下泪来。

天色大亮，孩子们睡醒后缠着妈妈吃早饭，絮叨着讲述昨夜里的美梦。村民们次第扛着锄头下地，下河，如同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过的每一天。

鲜有人知道昨天夜里，韩梓珺经历了什么，这个村子经历了什么。邵弈北来了，踏着夜色正浓；走时，趁着天色清濛。

曾经的那些爱恨都随着他的绝尘而去而烟消弭散，用四年的时间给一个他曾经爱国，如今依然深爱的女人真正的自由。

韩梓珺拿了自家做的烙饼去了村长家，感谢他昨日为她做的一切，也为她给这村子带来的威胁深深地抱歉。

村长沉默地收了她的烙饼，问她下面有什么打算。

韩梓珺略带尴尬地向村长说明，既然一切都过去了，她还是想在这里。毕竟孩子们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村长这才有了小脸，跟她说好好待着，这个村子不差她一个。

其实韩梓珺还是很好奇村长的来历。这个沉默的消瘦老头，处的时间越久，越觉得他深藏不露。这般的心性见识，相比曾经也是一方人物吧。可她始终没有开口问他，人都有自己想要掩埋的故事，又何必去刨根问底呢。

村子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只是孩子们在见识过尼克之后，对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迸发了极大地兴趣，连带着学习外语的劲头都节节攀高。

韩梓珺便尝试着开了外文课，然而这个乱世之中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是幸事了，洋文跟洋人距离这些靠着大山跟河水生活的村民，还是有些哄孩子高兴地味道。

马克来到村子里，看到韩梓珺在教孩子学洋文时，便是这样的心理。瞧见村子里又来了洋人，不论是孩子们还是村民们都较上次的新鲜多了几分随意。

村长在知道马克的来意之后也只是沉默了一会，便找孩子领了他去学堂。一路上，见到的村民都友好的笑笑打了招呼，这份安逸闲适让奔波于军阀之间终日与军火打交道的的马克心生羡慕。

“待我过几年退休了，便也要回国去，找个这样的地方，颐养天年。”马克跟韩梓珺感慨，

“肖小姐，我冒昧前来，虽说打扰了你的安宁，但请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与贵国军阀、ZHENGFU当权者能不卑不亢且讲得上话的得力助手。而据我至今的了解，你是最合适的人。”

韩梓珺毫不犹疑的就要回绝他，马克似乎对她的反应早有准备。“肖小姐，你在遗世而独立的村子里自然是幸福无忧的，但就在不远的边城，你可知遭受着怎样的荼毒？

裕军联合倭国对你们的国家大肆侵略践踏，女人们被捉去被迫做军妓，男人们杀头，连天真无邪的孩童都惨遭毒手。肖小姐，战争已起，没有人能够避战火。

这片安宁的村子，只需一个飞机小编队就能变成废墟。实不相瞒，我与贵国军阀、ZHENGFU打了很多年交道了，但像现在这样的形势，真的不容乐观！”

韩梓珺想起邵弈北两鬓的斑白，沉默着一时没有做声。她知道如今北军已大不如前，也知道曾经那个顶天立地，与邵弈北并称“南北双雄”的男人，如今成了倭国侵略这片土地最锋利的爪牙。

她懂得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却真的不想再参与那些。她不够是个女人，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连邵弈北都放了她，又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卷进那些是是非非？

她婉言回绝了马克的邀请，马克虽然失望，但还是没有放弃。表示他还回来的，因为他相信她是个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人。

马克走后，韩梓珺又平静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然而就如同村长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边城再一次遭到了空袭。

无数平民的房子被炸毁，一夜间，孩子失去了父母，老人失去了儿女，那些几代人辛苦积攒的财富，在一夜间，成了一堆堆的断壁残垣。

便是身处呼兰山下的肖家老宅子，也受到了影响。韩梓珺听说空袭后，将孩子托付给张妈，亲自赶去看了一眼，老房子万幸保存了下来，但那片祖父曾经晨练、亲手耕种的土地，已经变成焦黑一片。

路过边城时，她买了一份报纸。中央ZHENGFU与北军分别对这次空袭做了强烈谴责。但韩梓珺留意到，这次空袭仅仅是个警告。

倭国要的，是在江北修建贯穿整个江北的铁路修建权。而此次，德意志、法兰西与倭国分别都派了代表在江北竞标。

四年前，她离开北军时，军内那种势不可挡的豪情她还历历在目。而此刻，她却亲眼目睹了街头抓捕逃兵的场面。自然，逃跑的是穿着景军军服的人，但同是华人，看到这样场面，却不能不寒心难过。

万幸的是，此刻邵弈北人在江北。但若铁路修建权邵振邦咬死了不给倭国，恐怕下一次，飞机便会飞到江北的土地了。

“肖小姐？”

韩梓珺一抬头，见是马克老先生。他身后是教会的人，背着急救箱，穿梭在大街小巷救治受伤的无辜平民。

“马克先生，您还需要助手吗？”

***

别了宁静安颐的小村落，韩梓珺带着孩子们住进了马克的洋行。

不同于普通的民宅，马克这样的老江湖，给自己的洋行弄了副“德意志驻边城使馆”的牌子，这面牌子，让他在一次次的空袭中保存了性命。

对于韩梓珺与孩子们的到来，老马克是非常欢迎的，他为孩子们特意布置了充满童趣的房间，各种洋娃娃、玩具手枪、木刀木剑、模型积木将屋子布置得梦幻缤纷，宛如故事中的世界。

两个孩子一进屋，就忍不住“哇”的一声叫出来。方一得到妈妈的同意，紧跟着就脱了鞋爬上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带着楼梯的双层木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妈妈，看的韩梓珺一阵发笑，关上门人走了出去。

方一出门，就听得里面孩子的欢呼声，以及嬉笑玩耍的动静。韩梓珺笑的眉眼弯弯，郑重跟老马克道了谢。

“肖小姐不必客气，孩子们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我这把年纪还能有两个如此可爱的孩子在身边嬉笑，该感谢的人应该是我。”

就这样，韩梓珺结束了在露平的宁静生活，开始了作为马克先生助手，在宁城以及整个国家的新生活。

与北军、景军、裕军、中央ZHENGFU以及个个小势力军阀的接触、斡旋，韩梓珺的卓越才干让以往处处受到约束、碰壁、施展不开的马克看到，他的这位助手给他带来了什么。

而韩梓珺明明有着令人叹服的才干，却始终恪守着本分，在马克身后默默作着她该做的一切，丝毫没有僭越。更甚至，马克有时要面对各个派系、ZHENGFU的高官，韩梓珺会将需要的一切资料、甚至对方的性格、爱好、可能提的问题、都一一整理好交给他，却从未正面面对这些人。

起初马克对她的工作满意到无以复加，但渐渐地，他发现她其实是在回避这样的接触。马克有心劝导她，然碍于身份与他们的关系并未到可以插足她私生活的地步，还是没有开口。

但洋行的生意有了飞跃性的提高，得到了德意志驻华大使的首肯，还是让老马克开心不已的。报答也好，体恤下属也罢，老马克帮韩梓珺的孩子们联系了教会学校。

告诉韩梓珺时，素来稳重的人有一瞬间的晃神，但很快就笑着说了感谢的话。在老马克的安排下，带着孩子们见了教会学校的校长，韩梓珺曾经的老师。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完美，韩梓珺带着孩子们，在战乱纷争的年代，在烽火狼烟的边城，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最安全的去处，最妥帖的前程。

而那个在清濛夜色中策马狂奔而去的人，却始终没再与她有任何联系。他是真的放下了，那个策马而去的背影，是这辈子他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坐在孩子们的房间里，韩梓珺平静地将孩子们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收进柜子里。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孩子的双层木床上，照在妞妞的布娃娃微笑的脸上。

她与他，在经过那么强烈蚀骨的爱恨之后，终于平静地走到了今天。韩梓珺看着那屡屡阳光，缓缓流下了眼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