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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生女,干女儿

梆敲二更。刘金莲洗过澡脚,关好房门,准备安睡。丫头石榴敲开门,向主人报告:“太太,外面来了一个妇人,说是要见您。”

“你认得她吗?”刘金莲问。

“不!”石榴摇着头说。

刘金莲有点儿困,打了一个呵欠,说:“都已经二更了,黑灯瞎火的,有哪样事情,要她明天来见。”

“她说是有重要事情,白天见你不方便,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见到您。”石榴传达着来者的意思。

刘金莲怕耽误了重要事情,说:“那就叫她进来吧!我在后堂见她。”

刘金莲来到后堂,刚点亮桌子上的桐油灯,石榴便带着那妇人到来了。妇人眉清目秀,看样子不到四十岁,头上梳着个粑粑髻,穿一件过膝的蓝布镶边琵琶襟。刘金莲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小女子见过太太!”妇人躬下身子作了个万福,看样子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位大姐,你多礼了,快请坐。”刘金莲连忙说。

石榴沏来凉茶。妇人看了看石榴,说:“小女子有话,想和太太单独讲。”

刘金莲立刻吩咐:“石榴,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石榴走后,妇人喝了口凉茶,机警地看了看四周,而后歉疚地说:“都已经是二更过后了,耽误太太的瞌困,不好意思。”

“不必客气。你是哪家的大姐,这样深更半夜来找我,想必是有哪样重要事情,这里没得外人,你就照直讲吧!”刘金莲对来访的不速之客说。

妇人说话了,浦阳话里夹杂着浓重的常德腔:“太太,你可记得,十六年前的六月十九夜里,麻家寨发生倒家瘟,浦阳镇上跑船掳瘟──”

刘金莲听说这个日子,先是一怔,接着,她再次打量起妇人:脸盘子,眉毛眼睛,无不渗透着乖妹的神态。她恍然大悟了,便接起了妇人的腔:“那天夜里,有人把一个出生才一个月零三天的女伢儿,放在了我家的大门外。”

“禀太太,那女伢儿就是小女子放在那里的。”妇人迫不及待地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着我来。”刘金莲说着,警觉地环视四顾,掌灯前行,把妇人带到了自己的卧房。

在桐油灯光的照耀下,一件件擦拭得油光锃亮雕花家具,出现在妇人面前。她立刻想到,这套精美绝伦的家具,原本出自她的亲人之手。她曾听婆婆说过,大喜哥哥在雕作这套家具时,曾和当时的刘家小姐,也就是眼前的这位张家太太,有过一段非同寻常的情缘。

“禀太太,我就是麻家寨雕匠屋里麻二喜的婆娘。”妇人这样自我介绍。

“一见到你,我就猜了出来。”刘金莲说着,作了个示意:“你请坐吧!”

妇人落坐,继续自我介绍:“我姓田,叫阿彩,从辛女溪嫁到麻家寨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伢儿。那年,麻家寨遭了倒家瘟,婆婆要我带着一个月零三天的女儿逃命。夜里,我逃到了浦阳镇。出于无奈,我把女儿放在了太太的门口。婆婆对我说过,太太是个好心人。女儿只有放在这里,才会有生路。”

“这些年,你去了哪些地方?”

“去了许多地方,最后在常德落了脚。”

“又嫁了人?!”

阿彩摇着头,显出几分无奈。

“在外面都做了些哪样?”

“几句话说不清,太太就不要多问了。”

“这次是特意来寻女儿?!”

“是的。”

“你确定女儿就在我屋里?!”

“我来浦阳镇已经三天,在外打听过了,十六年前,太太从大门口捡回一个女伢,如今已经般养成人。这女伢儿,原日麻家取的名字叫狗妹,太太给她取了个乖妹的名字。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十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如今,我见到女儿有太太爱她,疼她,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我就是死,也可以闭眼了。我今夜找上门来,只是想对太太说一声谢谢,给太太磕一个头。”阿彩说着,就跪在了地板上,对着刘金莲连连磕起头来。

“快起来!快起来!”刘金莲连忙将阿彩扶起。她生怕其中有冒诈,又郑重其事地问阿彩:“你来认女儿,有哪些凭证?”

“当初,伢儿随身带着四个尿布包的小包,一是一道护身桃符,那是我家公爹留下的传家宝;二是五节长稻草;三是十六节短稻草;四是一片稻草叶子掐成的老鼠模样。”阿彩一口气说出了伢儿随身带着的所有凭证。

刘金莲对于阿彩的身分已经确信无疑。她去到卧房的一个角落里,打开了一口笼箱。她从箱子的底部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当年阿彩为乖妹留下的凭证。阿彩见到这些物件,泣不成声:“太太……”

“不要叫我太太,叫我金莲姐,我们是好姐妹。”刘金莲倒是显得平静。

阿彩连忙摇着头说:“不不不!太太,‘尊卑’二字还是要的。”

“阿彩,你再仔细看看这布包里的物件。”刘金莲说。

阿彩翻看起布包来。她惊讶地发现,那里包着的护身桃符,不是一道,而是一模一样的两道。

“桃符有两道,这是怎么回事呀?”阿彩感到分外诧异。

“唉!”刘金莲叹着气说:“没想到吧!麻家两道桃符,全都到了我这里。”

这时,阿彩想到婆婆在生时对她说过的那些事情。大喜哥哥和眼前的这位张家太太,原本是有情有义的一对。桃符出现在这里,也是不足为怪的。

“大喜哥哥的桃符,他难道送给了太太?!”阿彩这样大胆臆想。

“一点也不错,是他送给我的。桃符在我这里已经快三十年了。”刘金莲对阿彩一点也不避忌。她感慨万千地说:“只怪老天不长眼,我们有缘无份,走不到一起。既然如此,你叫我一声姐姐,想必也是可以的。”

“金莲姐!”阿彩明白真象,便脱口叫了一声。她为女儿感到庆幸,当初这位金莲姐捡回女儿,见到这道桃符时,就晓得女儿是麻家的骨血了。

刘金莲既兴奋,又顾虑重重。阿彩和乖妹,十六年未见的母女。若让她们母女相认,她为旧时情人盘养侄女的消息,会立刻在浦阳镇上传开。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她不敢想像;若不让她们母女相认,不让女儿叫声“妈妈”,又是多么不近人情!她更担心的是,倘若从镇江回来的那人得知了此事,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金莲姐!”阿彩又轻轻叫了一声,显得分外亲切。她说:“我这次回来找到女儿。按照常理,应该母女相认。可是我不能。”

“为哪样?”

“为了你,我的好姐妹。”

“阿彩,你──”

“麻家人亏欠你,已经够多了,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再给你增添烦恼。”

“阿彩,你这样为姐着想,姐要谢谢你。”

“金莲姐,你把话说颠倒了。阿彩只是生下了狗妹,不,是乖妹。是姐姐把她当成亲生,一把屎,一把尿,将她养大成人。我只要能见上她一面,了却做母亲的心愿,就足够了。明天见过她之后,我会马上离开浦阳镇。”阿彩说着便站了起来,又连连向刘金莲鞠躬。

“快莫这样。”刘金莲连忙上前,扶着阿彩坐下。她在沉吟片刻之后说:“阿彩妹妹,姐姐有件事求你。”

“金莲姐,你有事只管说,妹妹一定尽力而为。”阿彩说。

“你留下吧!住回麻家寨,不要再出去了。”刘金莲说出了她的请求。

“金莲姐,你讲哪样呀?”阿彩一头的雾水,不明白刘金莲的意思。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大喜就要回来了。”刘金莲说。

“大喜哥哥要回来了,是吗?!”听说大喜要回来,阿彩很是高兴。

刘金莲说:“这些年来,他一直还是一个人,没有成家。他在梵净山的各个庙里雕菩萨,生活过得非常清苦。不久前,浦光寺的观音殿遭了火灾。浦阳的信众,重修观音殿,需要高明的匠人为观音菩萨再塑金身。浦光寺的正俨法师,已经在梵净山同大喜讲好,请他回来为观音菩萨雕像。”

说起麻大喜要回来,阿彩的话多了。她说:“大喜哥哥要回来,这真是太好了。前次他回来,是我成亲的那年。是他带着人,把我从辛女溪接到麻家寨。奇怪的是,他一个人出去了那么多年,回来时,身上竟然没带一两银子。一个身怀绝技的手艺人,在外面混得这样惨,落到这般田地,简直叫人难以相信。虽说亲人没有数落他,责怪他,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很难受。”

“你们不晓得,他是带了银子回来的。”刘金莲说。

阿彩感到非常诧异,问道:“金莲姐,你怎么晓得他带了银子回来?!”

刘金莲说:“他确实带了银子回来,一共是六十两。”

“你怎么这样清楚?”

“他那六十两银子,全都花在了我的身上。”

“金莲姐,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那时候,你已经嫁到了张家,大喜哥哥的银子,怎么会花在你的身上?”

“那年,我被铁门槛的强盗吊了羊。强盗开了一百两银子的票。那几日,正碰上我的公爹中了风,屋里乱做了一团,把赎人的事撂到了一边。正巧,大喜为了吃你和二喜的喜酒,带着六十两银子,从梵净山回家,路过铁门槛时,天已经黑了,又遇到一场乌风暴雨,便到一个朋友的屋里歇脚。在那里,他听说我被吊了羊,屋里迟迟没来赎人,便将身上带着的六十两银子,全部为我交了赎银。那夜,他没有见我,只是悄悄付过赎银了事。第二天一早,强盗便放了我。以后的十多年里,我一直猜不出,那吊羊的强盗一两赎银也没得,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放了我?直到不久以前,我才了解到,是你的大喜哥哥为我出了六十两赎银,我才得到了解救……”刘金莲诉说着,两眼充满着泪水。

阿彩也恍然大悟了:“啊!原来是这样。当时,屋里人都认为,大喜哥哥既然为了我和二喜的亲事赶回来,身上是不可能没有钱的。没想到六十两银子,全都为你交了赎银,他甘愿受到屋里人的误会。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啊!”

刘金莲动情地说:“我这一世人生,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全都是因为我,他才有家不能回。当我危难之时,他又暗中相助。更让我不安的是他直到如今还是孤身一人。我总想为他做点哪样,可又是力不从心。想来想去,我只有拜托你,阿彩妹妹了。”

“我?!我能做哪样?”阿彩一时摸不着头脑。

刘金莲运了运神,郑重其事地说:“阿彩妹妹,留下来吧!等大喜回来,和他一起过日子。”

刘金莲的这个想法,对于阿彩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这──金莲姐,你让我想想。”

刘金莲接着说:“阿彩,对不住,姐姐让你为难了。可姐姐要告诉你,你大喜哥哥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打着灯笼火把也难得找到的好男人。跟着他,你不枉做一世女人。趁着年轻,为他生一个伢儿,接上麻家的香火。”

阿彩听了刘金莲的话,不禁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事情。她说:“那天夜里,我逃离麻家寨之前,婆婆特意嘱咐于我,要我有朝一日见到大喜哥哥时,劝他讨一房婆娘,生下个伢儿,接上麻家的香火……”

“你能有这样的婆婆,是前世修来。在那样危急的关头,她想到的是你和乖妹,宁愿自己去死,却放了你和女儿的生路。阿彩,听姐的话,为了却婆婆的心愿,你就留下来,等他回来,和他一起过日子吧!他为人那样的好,又有一身的手艺。你们会过得和美舒心的。”刘金莲动情地劝说着阿彩。

阿彩久久无语,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听姐的话,不会有错的。明天,你就要见到女儿了。为了姐,你不能和她相认。姐心里过不去啊!你若是留下来了,虽不能相认,却可以经常能见到她。她毕竟是你的骨肉啊!”刘金莲说着,自己也流泪了。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阿彩终于开口了:“好吧!我答应你,留下来。”

“谢谢你,好妹妹。”刘金莲一把拉住阿彩的手,激动地说。

“金莲姐,你把话讲颠倒了。你谢我做哪样,是我应该谢你才对。我既然嫁到麻家,就生是麻家的人,死是麻家的鬼,应该尽一个麻家媳妇的本分。只是金莲姐不提醒我,我不晓得该怎样做。一提醒,我才明白。请金莲姐放心,我一定会照着你讲的去做。”阿彩说。

刘金莲说:“前晌,我经过麻家寨,见到麻家的老屋,虽说闲置了这么久,还没有破败,可以住人。回去以后,该修的修,该补的补。缺少的东西,该买的买,该添的添。你和大喜,在那里好生成个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金莲姐,请放心,我会照你讲的去做的。”阿彩说。

刘金莲起身来,走到卧房的角落,打开钱柜,取出了六个银锭,说:“你回到麻家寨重开烟火需要钱用。这六十两银子,权当是偿还当年大喜为我付的赎银,利息就不计了。你心里明白就是了,千万不要告诉他。”

“金莲姐,这你就见外了。大喜哥哥在你危难之时,瞒着你,为你付赎银,难道还想着有朝一日要你还他不成?!若是依着你,你养了乖妹这多年,我又该付多少银子给你呢?我出去了这多年,好歹还有一些积蓄。回麻家寨重开烟火需要的开销,我攒得有。你这钱,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的收的。”阿彩说着,把刘金莲捧银锭的双手,轻轻儿推了回去。

“阿彩,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哟!”

“这我晓得。我们谁都不是虚情假意的人。有了你的这份心,麻家人就应该知足了。”

刘金莲再一次落泪了。麻家的人一个个都这样有情有义。这银子,阿彩是肯定不会要的了。她禁不住喃喃地说:“真是还不清的债,还不了的情啊……”

“金莲姐,你又把话讲颠倒了。是麻家人欠你的债,欠你的情。麻家人虽然还不了,心里却是记着的。”阿彩说着,也同刘金莲一起落着泪。

刘金莲把银锭放回了钱柜。回转身来,重新坐回到阿彩的身边。她说:“阿彩,姐还有事情要嘱咐你。”

“金莲姐,你说,阿彩听着。”

“第一件,千万不能对他说,你来这里见过我。”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第二件,千万不能对他说,让你留下来和他一起生活,是我出的主意。”

“我依你,不告诉他。”

“还有第三件,千万不能告诉他,是我为麻家把乖妹养大成人。”

“我记住了。”

“他若是问起乖妹,你只说是盘养不活,在常德送了人。”刘金莲为阿彩想好了应对的话。

倏地,阿彩突显紧张,问道:“金莲姐,你说,大喜哥哥他会嫌弃我吗?”

“他怎么会嫌弃你,不会的。”

“可他的心里只有你啊……”

“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黄花菜早都凉了,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明天什么时候我能够见到乖妹?”阿彩问。

刘金莲想了想说:“就上午吧!”

“我听姐的。我只想见她一面,同她说几句话,摸摸她的手……”阿彩说着,忽然觉得要求有点儿过份,不敢再往下说。

见了面,摸摸手,并不是为难的事。到时候,怎么对乖妹介绍这位千里回乡寻女儿的妇人?叫刘金莲作了难。她琢磨着,没有立刻回阿彩的话。

“金莲姐,要是让你为难,我就只躲在一边,悄悄儿看上乖妹一眼,可以吗?”阿彩怯生生地说。

刘金莲想,不让她们母女相认,就非常残忍了。看一眼也要偷偷摸摸,实在是太不近人情。她最能理解阿彩的心情。不必思前想后,也无须犹豫不决,她作出决定:“就这样吧!明天早上,我们做一路吃早饭。大大方方地见她,同她说话,摸她的手。生个女儿十六岁了,你才第一次同她说话,摸她的手啊……”

阿彩生怕让刘金莲为难,连忙说:“不!不要这样!让我悄悄儿看一眼,就足够了。让我在张家抛头露面,实在是太危险。我要留在麻家寨,会经常到镇上来,要是有人认出了我,事情传开,会说你与麻家还有绊扯。浦阳镇上的口水,是淹得死人的。”

刘金莲说:“你放心,我有把握,让你们这样见上一面,是出不了事的。”

“要是万一出了事呢?”

“管得他那多!这些年,我就是泡在浦阳镇的口水里过日子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刘金莲横下一条心,为的是满足一个麻家人的感情需求。

夜深了,她们共枕而眠,说不完的贴己话。

“金莲姐,乖妹都已经十六岁了,有人来做媒吗?”

“一家养女百家求,怎么会没有。”刘金莲这样回答。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

“什么样的人家都有。”

“有中意的吗?”

“眼下还没有。”刘金莲说:“你回来了,正好,若是有这样的人家,我们一起拿主意。”

“不不不!”阿彩连忙说:“一切由你拿主意。你中意的,我就中意。”

刘金莲不再做声了。阿彩问起的事,正是她最为难的事。她几次起意,想告诉阿彩,她娘屋嫂嫂就想要乖妹做儿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吃早饭之前。阿彩在刘金莲的陪同下,早早地在女眷开饭的后堂等候。听得一阵楼板响,两个女伢儿的身影,先是出现在廊檐上,后来又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阿彩的眼睛随着女伢儿的身影移动。两个女伢儿,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朝着后堂走来。阿彩一眼就看出了,那个矮个子的女伢儿就是她的狗妹──如今叫做乖妹。女伢儿的眼睛鼻孔,个头身段,乃至走路的神态,无不渗透着麻家人的影子。阿彩真想一步跑上前去,抱她,亲她,和她一起痛哭一场。可她不但不能这样做,还要装成个不认识的样子。与此同时,一个妇人来了,她的身后有个丫头抱着一个伢儿。阿彩一看就晓得,这妇人就是金莲姐的儿媳。儿媳和两个女儿来到刘金莲的跟前请安。刘金莲向她们介绍阿彩,说阿彩是她年轻时相认的姊妹。晚辈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姨娘”。礼节性的见面过后,众人在刘金莲的调摆下入席。一张八仙桌子,刘金莲和阿彩坐在上首,印蕙娇带着伢儿坐在下方。刘金莲一边的桌子左侧,坐着玉凤;阿彩一边的桌子右侧,坐着乖妹。这显然是刘金莲的有意安排,让阿彩和乖妹有亲近的机会。

“叫哪样名字呀?”阿彩看着乖妹明知故问。

“回姨娘的话,叫做乖妹。”乖妹回答。

阿彩不由得拉起了乖妹一只手,细细地抚摸着,多年的愿望,就在这一瞬间实现了。这就是和她一起逃命的小狗妹,情不自禁地说:“乖妹,好!真是一只乖生乖巧的小花狗。”

“姨娘,我是半夜子时生的,大家都叫我小老鼠,不是小花狗。”乖妹这样说。她并不晓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就叫做狗妹。

开席之前,刘金莲借阿彩的常德口音做由头,进行着合情合理的发挥。她说:“打从你去了常德以后,姐妹多年不见。姐姐给你接风洗尘。这些菜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

“多谢了,多谢金莲姐。”阿彩说。她不由得佩服女主人的机灵。

“姨娘,怠慢了,请吧!”印蕙娇说起客套话。她的心里在嘀咕,这样一位姨娘,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吃吧!随便些。”刘金莲说。

或许是刚才阿彩亲近的举动感染了乖妹。她灵机一动,把一个鸡脑壳挟到了阿彩的碗里:“姨娘,您是贵客,这个归您。”

“多谢!多谢乖乖女。”

“谢哪样,姨娘也是娘,孝敬娘是应该的。”

乖妹的话,让阿彩心里甜滋滋的。这种幸福感她从来不曾有过。她的周身上下全都酥了。她挟了一大块鱼,放在了乖妹的饭碗里,说:“‘鲢鱼脑壳鲤鱼腰’。这块就是鲤鱼腰上的肉,是最好吃的,尝尝看,怎么样?”

乖妹吃了一口,细细品味着,眼珠子一转,说:“嗯!真好吃,谢谢姨娘。”

阿彩对乖妹过分的亲昵,惹得一旁玉凤的醋意:“姨娘,您真偏心。手板手背都是肉,你怎么就只眷顾乖妹一个人呀?”

阿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往蕙娇和玉凤地碗里,每人挟了一块鲤鱼腰上的肉,说:“哈哈!人人有喜,个个有财,姨娘给你们每人挟一块,都是鲤鱼腰上的肉,补起就是。”

“姨娘,莫讲补起,补起是个疤。谁都看得出,您对乖妹格外地疼,格外的爱,就好象她是你的亲生女儿。”玉凤这样说。

“凤丫头,莫吃醋。姨娘爱乖妹,是乖妹惹人爱嘛!”刘金莲在替阿彩解围。

蕙娇接过婆婆的腔,说着打趣的话:“姨娘,你这么疼爱乖妹,是想认个干女儿吧?!”

“对!若是妹妹不嫌弃,就让乖妹认下你这个干娘。”刘金莲觉得蕙娇的这个主意好,立刻来了个顺水推舟。

“不晓得我这个做姨娘的,有没有这个福气啊!”认乖妹做干女儿,自然是阿彩巴不得的事。

乖妹说:“姨娘做干娘,亲上又加亲,那是几多好的事。若是姨娘不嫌弃,就认了我这个干女儿。往后,乖妹又多有一个人疼爱了。”

“乖丫头,讲得好!”刘金莲称赞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认了这个女儿吧!”阿彩表态了。她说的“女儿”二字前面,没有加上个“干”字,她是故意这样的。她在通过这种称呼,求得心理上的满足。

“乖妹,还不快给干娘磕头。”说话的是印蕙娇。

乖妹离开座位,纳头便拜:“女儿见过干娘。”

“快起来,快起来。”阿彩说着,将乖妹扶起,接着便捋下手指上的银戒指,给乖妹戴上,而后说:“乖女儿,就算是娘给你的见面礼吧!”

“女儿多谢干娘。”乖妹看着手指上闪亮的银戒指,欣喜不已。眼前的这位干娘,就好象是天上掉下来的。

“女儿啊!见到你第一眼,娘就觉得格外亲。”阿彩动情地说。说话时,她再次省略了“干”字。看来模棱两可的话,事实上却是准确无误的。她在这里相认的,确实是她亲生的女儿。

在印蕙娇看来,眼前发生的一联串事情,就好象是戏台上唱高腔戏一样。这个喜欢想事的女子,总觉得其中存在着哪样蹊跷。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姨娘,到现在为止,还不晓得她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她几次想问过明白,却又找不到由头,不便开口。

玉凤突然抬起头来,着真地看了姨娘一眼。她惊呼道:“快来看哟!姨娘和乖妹,还真有点挂相哩!”

刘金莲和印蕙娇,立刻把目光转向阿彩和乖妹,如玉凤所说,两个人确实非常的挂相。刘金莲心中有数,印蕙娇则是心存诧异。阿彩和乖妹,不自主地四面相对,新相认的娘女,都从对方的神情中寻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阿彩心中有数,乖妹却是一头的雾水。

刘金莲眨巴着眼睛,做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是啊!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的奇巧。巴不挨的两个人,怎么会这样的挂相?”

“是呀!女儿,说说看,你怎么就那样的像娘?”阿彩煞有介事地问乖妹。

“女儿若是不像娘,那又该像哪个?!”乖妹说话时,也将其中的“干”字省略。仿佛这样一说,她们的相像便是天经地义的了。

玉凤脱口而出:“这就叫做‘娘女相’。她们有了‘娘女相’,虽然不是娘女,也要相认为娘女。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

很明显,玉凤是在给她所说的“夫妻相”作注脚。刘金莲听出来了,印蕙娇听出来了,甚至乖妹也听出来了。谁也没有搭她的腔。

这顿饭快吃完,钰龙来了。听说来了位从未见过的姨娘,他特来看望。

“娘!来了贵客,怎不知会龙儿一声?”

“现在见也不迟嘛!”刘金莲说:“这是娘认的姊妹。你该叫姨娘。”

“姨娘,龙儿有礼了。”钰龙说着,向阿彩落落大方地拱着手:“招待不周,请姨娘多多原谅。”

“大少爷多礼了。”阿彩欠了欠身子,掠眼打量起张钰龙来。她心中不由得一怔,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这汉子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隐约可见麻家人的影子。刘金莲挂牵大喜哥哥的缘由,她顿时全都明白了。

“听说刚才乖妹还认了干娘,就更是亲上加亲了。”张钰龙显得兴奋。

“哈!这屋里的事,传得真快。”刘金莲笑着说。

“我是手长衣袖短──高攀了。”阿彩跑过常德大码头,会说客套话。

“不知姨娘府上哪里?”张钰龙问

阿彩还没回过神来,信口回答着:“我是麻──”

刘金莲听到一个“麻”字,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急中生智,接过阿彩的话茬,来了个就地滚龙:“姨娘是麻阳人。”

“麻阳人?!”张钰龙想了想说:“啊!想必是那年收桐籽时结交的。”

刘金莲说:“是啊!那年,娘和岩佬到麻阳的西晃山收桐籽,这姨娘的屋,就在西晃山下的文昌阁。娘和岩佬就住在她的屋里,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

阿彩一句险些说漏了嘴的话,被刘金莲编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令阿彩佩服万分。阿彩又给故事的后半部分,作了恰如其分的结尾:“就是那时候,我们结拜了姐妹。后来,我跟着丈夫去了常德,在那里做点儿小买卖。这次回麻阳老家有点事,路过浦阳镇,便顺道来看望金莲姐姐。”

“姨娘在常德,想必就住在麻阳街啰。”张钰龙说。

“在常德的麻阳人,大多住在麻阳街。我们在那条街上,也有间小小店面。”阿彩灵机一动,也跟着刘金莲的门子捏起白来。

“我几次到常德,都是在麻阳街落的脚,可惜那时候还不晓得有个姨娘在那里。”张钰龙说。

阿彩只是“哦”了一声,没有接钰龙的腔。按理说,她应该当即向这个侄儿发出邀请。害怕露马脚,她不敢说邀请的话。

对于母亲和“姨娘”捏的这个白,张钰龙没有看出其中的任何破绽,临走时,他有礼貌地说:“姨娘,您慢用。来一趟不容易,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我还有点儿事要办,先走一步,失陪了。”

女眷们吃过早饭,依然坐在后堂闲谈。阿彩和乖妹,有着“娘女相”的干娘和干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阿彩抓着乖妹小巧的手,细细地抚摸着,像是捧得个宝贝,久久不肯放手。即使是亲生女变成了干女儿,她也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刘金莲却要想得更远些。这女儿的生身母亲,眼下就要在麻家寨落脚。那些保守了多年的隐密,绝不能公诸于世。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她是绝不能到浦阳镇来的。母女在这里的第一次相遇,说不定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刘金莲悲悯之心油然而生:母女俩尽量多待一会儿吧!

正在这时,刘金山、伍秀玲夫妇在钰龙的陪同下,来到了张家窨子。钰龙外出,在河街上遇到舅爷和舅娘,便打转身和他们一起回了家。舅爷为了重振家业,终日操劳,很少和舅娘一道来张家走动。寒喧过后,钰龙把阿彩介绍给舅爷和舅娘。刘金山为了木材生意,每年都要去常德,那里多了个亲戚,心里自然高兴。伍秀玲坐在刘金莲的身边,显得急不可耐。她拿出一个纸包,放在小姑的手中,亲热无比地说:“金莲,这是你哥在常德给你买的一块衣料,打开看看,也不晓得你是不是中意?”

刘金莲嫁到张家二十多年了,哥哥这样送礼物还是第一次。她说:“哥哥送的,金莲都中意。”

大家都凑过来看衣料,那是一段绛红色的团花软缎

“不错,这是正宗的苏货。”见多识广的阿彩说。

乖妹用戴着银戒指的手抚摸着衣料,并发出赞叹:“真漂亮!”

刘金莲怜爱地看着乖妹,心里想,女儿啊!就是为了你,舅爷才给我送衣料。

“凤儿,乖妹,大人有话说,你们就回房去吧!”为了方便哥嫂说话,刘金莲让两个女儿离开后堂。

阿彩说:“金莲姐,来客人了,你们有话说,我也先回房里去吧!”

“你留下,不要紧的。”刘金莲说。

“对对对!你留下,一定请你留下。”伍秀玲说。她听钰龙说,就在今天早上,乖妹认了她做干娘。干女儿的亲事,干娘也是可以参考的。

刘金山说话了:“长话短说,下午我还坐船上洪江。金莲在这里,钰龙、蕙娇也在这里,真碰巧,这里还有乖妹新认的干娘。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刘金山话没落音,伍秀玲就接了腔:“金莲妹妹,你哥哥是说,养女还舅,千百年的规矩。如今,舅爷开口,要你屋里乖妹做儿媳,这个面子你会给吧!”

刘金莲没立刻回嫂子的话。她抬起头来,和坐在对面的阿彩四目相对,似乎在说,阿彩啊!这是你女儿的婚事,你就拿主意吧!

刘金山见妹妹没有回话,便对钰龙说:“龙儿,你爹爹不在家,长兄如父,归你拿主意,给个话吧!”

“这件事情,还是要母亲作主。”钰龙说。

“你说呢?蕙娇,你是嫂子。”伍秀玲说。

“乖妹的事,要母亲作主。”印蕙娇和钰龙说一样的话。

刘金山说:“莲妹,都说要你作主。行,还是不行,你就给句话吧!”

刘金莲想,哥哥和嫂嫂这简直是在逼婚,一口回绝,无异于断了和娘家的情义。若是答应,她还真有点儿于心不忍。眼下,乖妹的亲娘就在跟前。刘金莲不知怎的,竟对对阿彩这样说:“她姨娘,舅爷要你的女儿,你说句话吧!”

“不不不!”阿彩是清醒的,连忙纠正说:“不是女儿,是干女儿。这是大事,不归干娘作主。做干娘的,只是到时候来喝一杯喜酒。”

众人都觉得阿彩的话讲得在理,只有蕙娇在咀嚼着婆婆和“姨娘”刚才话中有话的对话。强烈的好奇,驱使她半真半假地问:“嘻嘻,姨娘,要是乖妹就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阿彩被问懵了。天哪!她问这样的问题?莫非是看出了破绽!阿彩毕竟见过世面,能够应付这样的局面。她滴水不漏地说:“少奶奶,干女儿就是干女儿,没得‘要是’。我一个旁边的人,就是答应了,也是不作数的。”

刘金山希望妹妹快刀斩乱麻,立马表明态度:“莲妹,这门亲结还是不结,你总要把个话呀!若是有难处,不打算结那也不要紧,哥是不会怪你的。”

“哥!嫂!为了这门亲事,你们亲自上门,是给了妹妹天大的面子,妹妹不会这样不懂得好歹。奈何妹妹是个女流之辈,好些事情是作不了主的。过几日,复礼就要回浦阳,亲事由他来决断,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好事不在忙中,久的日子都过来了,再等几天,想必也是无碍的。”

就是样,刘金莲用缓兵之计,回复了哥嫂的提亲。等张复礼回来决断,那不过是个幌子。张复礼对于乖妹的事,是从来都不过问的。刘金莲这种推托,是想有时间和阿彩进行商议。她毕竟是乖妹的亲生母亲。

刘金莲带着阿彩回到卧房。关上房门。阿彩急不可耐地问刘金莲:“金莲姐,舅爷和舅娘刚才他们来提亲,你怎么没答应?”

“是伢儿配不上我们的乖妹。”

“是伢儿犯了残生,是跛了手脚,还是瞎了眼睛?!”

“不是。”

“是伢儿不学好,嫖赌逍遥,吃鸦片烟?!”

“也不是。”

“这不是,那不是,伢儿究竟是哪点配不上我们的乖妹?”

“这个嘛!一句话也讲不清楚。按照我们浦阳街上人说的话,那伢儿是有点儿老实,有点儿宝,有点儿憨,有点儿哈……”

阿彩想了想,说:“姐,我来作个主,可以吗?”

“乖妹是你身上掉下来肉,你作主,当然可以。”

“我作主了,和舅家结亲!”

“这样会委屈了乖妹。”

“乖妹从小是姐把她带大。没得姐她就没得今天。若不答应这门亲事,姐对不起舅家,就委屈了姐。舅家那伢儿虽说不尽如人意,却也不是致命的破败。乖妹嫁到舅家,日子是会过得好的。舅家不远,你也可以经常照看着,这我就更放心了。退一万步说,即使乖妹有点儿委屈,这也是她的命。最关紧要的,是姐不能因为这事受委屈。”阿彩用推心置腹的话,表示她的诚心。

“好妹妹,多谢你处处为姐着想。”刘金莲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说:“就依妹妹的,把乖妹许配到舅家。”

“太太!太太!快开门。”门外,石榴急促的声音。

“哪样事,叫得这样紧火?”刘金莲开打门问。

石榴说:“老爷回来了,已经到了厅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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